Wednesday, April 30, 2008

白色巨塔 4

財前走下講臺,三名助理拿著胃部切除的標本瓶緊跟在財前之後。醫學部舊館的走廊昏暗,財前往醫院方向走去,拐過轉角時,忽然看見有人在等著他,但逆光看不清對方的輪廓。其中一人走到財前身旁問道:“您是財前教授嗎?”
這個人的聲音極為平淡,語氣也相當公式化。
“是的,你們是?”
“我們是大阪高等法院的法官和書記官。由於上訴人申請,要針對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切除標本重新進行病理檢查,因此麻煩您將標本交由本院保管。”
財前這才發現,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這次官司的陪審法官,站在兩人身後的就是關口律師。
“什麼?切除部位的病理檢查?有什麼必要這麼做?況且我這裏根本……”
“您想說,我這裏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是嗎?我剛才去了醫局一趟,他們告訴我,您把佐佐木庸平的標本當做今天臨床課的教材呢。”
說完,關口律師立刻走到財前背後拿著標本瓶的助手前,確認瓶子上面的貼紙內容,然後立刻喊道:“法官,沒有錯,就是這一瓶。這就是佐佐木庸平切除的胃部!”陪審法官和書記官快步邁向助手。
財前擋在助手前怒斥道:“豈有此理!這個切除胃部的標本是第一外科製作保管的,我斷然拒絕拿出校外!”
陪審法官說:“上訴人擔心被上訴人有消滅證據的可能,因此申請證據保全,法院也同意受理此事,所以非得交出不可。”
“為什麼?為什麼還得重新檢查這個胃?沒這個必要,如果非做不可的話,也得通過我方的律師處理!”財前堅持拒絕交出標本。
“這是法院的扣押命令。”
陪審法官不讓財前有反駁的餘地,從助手那兒取走標本瓶,揚長而去。
財前面色蒼白地走進教授室,當即撥電話到國平律師的辦公室。國平一接起電話,財前劈頭就說:“剛才法院派陪審法官和書記官來,出示扣押命令,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切除標本……”
“什麼?他們拿扣押命令?”國平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嚇得說不出話來啦,你這樣怎麼當我的律師啊?我要你立刻要回證物!”
“可是,法院一旦出示扣押命令扣押證物,就不可能輕易要回了啊……”
“怎麼可能!想盡一切辦法,一定得要回來!”
“這個……瞭解。總之,我會儘快查明他們為什麼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到底是由誰負責鑒定,等一切查個水落石出再說。請給我一些時間。”
民事第34號法庭內,籠罩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曾經保管于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在上訴人的申請下,法院突然發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進行病理檢查。此事在醫界引起相當大的反響,因此此次開庭,有多位知名學者前來旁聽,鵜飼醫學部長亦首次于上訴審中露面。
旁聽席上,大家交頭接耳。
“起立!”
法警要求起立之後,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著宣示開庭。
上訴人律師關口壓抑著興奮的情緒,起身發言。
“審判長,本上訴人律師針對手術前胸部檢查的爭議點,思考若醫生在手術前發現轉移灶,手術後應該進行什麼樣的檢查?在這一個論點上,如果院方能夠基於病理組織學,針對切除胃部進行詳細的檢查,便可證明手術前的胸部陰影可能是癌細胞的轉移灶。然而財前被告卻疏于檢查,因此手術後也未能發現癌症已經轉移至肺部,最後更導致嚴重的誤診,本人願在此證明被上訴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雖然由被上訴人一方進行過病理檢查,但我方對於該檢查方法與結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請鑒定人重新進行檢查。此次檢查結果與被上訴人所得的結果相比出現極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請訊問此次的鑒定人,都留利夫博士。”
關口發表上訴人的主張,並申請訊問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訴人律師河野和國平神情凝重、一臉不悅,但上訴人已經事先提出申請,因此法官立即准許訊問。
都留進入庭內,站上證人席。法警將放有標本瓶與組織標本、顯微鏡的推車推到證人台旁。
“我方請都留鑒定人進行的鑒定事項有兩點:一、針對疑似有轉移灶的胃部切片,進行病理組織學檢查時,需要哪些檢查事項?二、佐佐木庸平的賁門癌是否確實是早期癌症?首先就針對第一個鑒定事項,請都留博士發表意見,胃部切片為什麼需要進行病理檢查?”
都留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臉龐顯得格外嚴肅。
“所以說,病理檢查的結果,將可能左右手術後的治療方法,是嗎?”
關口說著,以餘光看了一下財前,財前有別於以往,在被上訴人席上攤開記事本,詳細記錄著都留的每一句話。
“沒錯,即使在手術前診斷為早期癌,表明不會有轉移的危險,但如果病理組織學的檢查推斷可能已經轉移至肺部或肝臟,就必須立即以抗癌劑治療,如果切除片內仍有癌細胞殘留,就得再度進行手術。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檢查,是手術後的重要診斷依據。”
“如果在手術前已經判定癌症有可能轉移,或是判定沒有轉移可能,這兩者的病理檢查內容是否有所差異?”
“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論是早期癌或是進行癌,都會將標本的病變部分以3毫米大小做連續切片,再進行綿密的檢查。我們認為這樣才不會導致手術後誤判,是最理想的檢查方法。但這通常耗時一周或是更久的時間,需要相當的勞力和時間。實際上,在兩年前,有一些大學醫院也只是剖開病變中央部分,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學在進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檢查時,也只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懷疑癌症有可能轉移到胸部,就應當針對病變部分製作3至5毫米的連續切片,進行徹底檢查。但在本案當中,竟然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專家的檢查過程如此草率,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都留和國立大學教授財前是同輩,因此他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財前。
“那麼,請問第二個鑒定事項。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是否是早期癌?關於這一點的檢查結果又是如何呢?”
關口觸及問題核心,旁聽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論裏見、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內教授,都全神貫注地?閭擰?
“以肉眼觀察胃部,就如同財前教授的診斷所見,這是所謂火山口形狀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讓人誤以為是早期癌。但是這一型癌細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內,過去已經有人從生物學的角度明確指出,這也是惡性極強的癌症之一。這個癌細胞的性質屬於未分化型,是惡性相當強的癌細胞。更重要的發現是,癌細胞已經侵入血管內,也就是說已經出現血管侵襲的現象。”
都留的鑒定報告針針見血,引起旁聽席上一陣譁然,財前則臉色發白。
關口立刻接著問道:“您的意思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癌細胞,早在手術前就已經擴散到全身,而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當時已經形成腫瘤了,也就是說,第一審以來大家誤以為這個賁門癌只是局部性的早期癌,然而事實上已經惡化得相當嚴重了。那麼,如果院方當時能夠確實進行詳細的病理組織檢查,應當可以發現肺部轉移的現象,是嗎?”
都留十分肯定地說:“我認為這是相當有可能的。因為只要發現癌細胞流向血管,首先會懷疑癌細胞是否轉移至肝臟,其次就是肺部。”
“謝謝您寶貴的意見。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關口面色潮紅,使盡全力將訊問引導至有利於上訴人一方。
鴉雀無聲的法庭內,柳原證人和裏見證人入庭,兩人宣讀完誓言之後,審判長莊重地開口:“現在你們要以證人的身份接受訊問,必須依照剛才的宣誓陳述事實。如果證詞與事實不符,將以偽證罪接受起訴,你們要有這個心理準備。那麼,先由裏見證人進行訊答。柳原證人,請到走廊等候。”
柳原立即離開法庭,關口面對著證人席上的裏見開始進行訊問。
“當初佐佐木庸平來初診時只有胃炎的症狀,你卻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光、胃鏡等所有的內科檢查,最後加深了癌症的懷疑,才轉診給財前教授。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樣的診斷呢?”
“一開始他也說只是一般的胃炎,不過我請他做X光透視後,才發現是賁門癌。”
關口加強語氣問道:“您記得當時財前教授的語氣或是態度嗎?”
“我記得。我向他詢問診斷結果,他一見到我就說:”這是拇指大小的賁門癌,是第一次發現這麼小的早期賁門癌!‘他的態度就和其他醫生發現首例病例時一樣,相當興奮。當然,我也相當佩服財前教授的X光片解讀功力,他只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這麼小的賁門癌。“
“當時,財前教授還說過什麼話?”
“我想想看。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他說,要解讀賁門癌這種微妙的病變已經不是科學,而是一種藝術。”
“這麼說來,財前教授不只是興奮,而且因為僅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賁門癌,並深深陶醉其中。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財前教授當時的陶醉一直延續到後來,從而導致嚴重誤導了往後的診斷。就一個醫生的心理而言,這是不是常有的現象呢?”關口想揪出財前誤診的根本性原因。
“這是有可能的。為了提醒醫生注意這一點,我們不論何時何地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醫生做好檢查。”
“瞭解。所以我們才會請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鑒定,這也就是第一個癥結點——手術前是否曾進行檢查。您在第一審說過,曾兩次建議財前教授做斷層攝影,但財前教授徹底否定了轉移灶的可能性,不願意接受您的建議。您到現在還是維持同樣的證詞嗎?”關口回顧了第一審的開庭記錄。
“是的,我不改我的證詞。”
“那麼,當時柳原醫生是不是也曾懷疑肺部轉移?”
“是的。柳原醫生告訴過我,他在教授總會診時曾建議做斷層攝影,但遭到駁斥,我想當時他不認為那只是單純的結核病灶。我剛好在中央檢查室碰到柳原醫生,於是我問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檢查報告是不是出來了?他說,早就做完了,組織診斷的結果也表示那只是局限在黏膜內的早期癌。我再更進一步詢問,到底做了什麼樣的檢查?他竟然說,只做了一片代表性切片的檢查。我非常驚訝,於是建議他,既然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現在更應該詳細檢查整體病灶才對。柳原醫生說,那個胃以後要作為財前教授的研究與臨床課的教材標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爾馬林裏,好好保管,未經教授同意,不准擅自使用。”
關口聽到這裏,掩不住憤怒的情緒:“這個胃標本裏包含著攸關患者性命的線索,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為己有呢?太藐視人命了!”
“審判長,該發言嚴重譭謗被告,我方要求收回!”河野和國平異口同聲地表示抗議,審判長接受了他們的要求。
“我換個問題。手術後一個星期,患者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我想請問當時醫生是否進行過妥善的處理?當時裏見證人您要求財前被上訴人拍攝胸部X光,這又是為什麼?”
“患者因呼吸困難而相當痛苦,當時是我親自替他看診,也聽主治醫師柳原說明病情的經過,因此對財前教授的診斷產生了懷疑。財前教授認為那是手術後引起的肺炎,但是肺炎通常發生在手術後第二三天,當時已經使用了氯黴素,氯黴素對肺炎具有絕對的效果,然而經過了一個星期卻未見成效。因此,我懷疑可能是癌性肋膜炎。肋膜炎會導致肺部積水,只要照X光就可立刻得知。”
“瞭解。記得東京K大學的正木鑒定人認為,手術前的X光已經顯示疑似有三四十CC的積水,如果超過50CC就可以大致判斷病況。因?耍綣謔質鹺罅⒖探蠿光檢查,便可以確定病因。但是財前教授仍舊堅持己見,拒絕了您的建議,是嗎?”
“沒錯。”
“當時若能進行X光檢查,確定診斷為癌性肋膜炎,應該做何處置呢?”
“應當立即進行化療,防止癌細胞的擴散。除此之外,我想沒有其他辦法吧。”
“也就是說,患者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若能立即拍攝X光,就能發現癌性肋膜炎,也能進行化療,抑制癌細胞的擴散。但是財前教授依然未盡職責,因而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導致患者提前死亡,是嗎?”
“我認為是如此。”
“我的訊問到此為止。”
財前身為醫生卻怠慢了應盡的檢查職責,關口通過裏見的證詞,一一指出財前的過失。等關口一回座,對方律師早已蓄勢待發,立刻發言:“被上訴人律師開始進行反對訊問。”
局勢逐漸不利於財前,為了一舉挽回頹勢,這次由河野律師開口。
“方才裏見證人認為從手術前到手術後,財前教授都未進行幾項應做的檢查,因而質疑他的怠慢,那麼我想請問,裏見證人為什麼不親自執行其中的任何一項檢查呢?”
河野劈頭就指責裏見。
“若醫生要重新診斷時,必須獲得對方的認可。當時財前教授拒絕我的建議,我也無可奈何。”
“但是,假設你果真在手術前就發現了轉移,而手術後也耿耿於懷,那麼為什麼一遭到財前教授的否定就立刻打退堂鼓呢?那就好像A電車載滿了乘客,而坐在B電車上的人,在遠處就發現A電車的鐵軌上有異物,好心提醒A電車司機;然而A電車司機卻說毫無異狀,因此B電車的人就眼睜睜地看著A電車翻覆。你的行為不就是如此嗎?”
裏見嚴辭回答:“請不要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請有話直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當時您的確懷疑肺部轉移,也向財前教授提出各項檢查的必要性,然而您每一次都接受了財前教授的說法,這是因為您認同他的診斷的可信度,也因此不敢親自執行。這表示,您當時並沒有強烈認同檢查的必要性,現在結果出來了你才來放馬後炮的,不是嗎?”河野一步步進逼。
“不是的。我並不是因為財前教授拒絕我的建議,所以妥協或是服從。然而就如您剛才所說的,即便遭到他的拒絕我也應該堅持到底。我認為這件事,我必須負起一半責任。”
裏見坦率認錯,反倒讓河野不知所措,他對裏見的攻擊也就此打住。
“審判長,我的反對訊問到此為止。本人打算在訊問我方證人柳原時,再明確論述我方的反駁意見。”
河野說完,換柳原上了證人席。柳原的臉色蒼白、全身僵硬,河野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慢條斯理地說:“柳原證人,你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主治醫師,對吧?”
“是的。”
“患者在賁門癌手術之前進行胸部X光檢查,發現左肺下葉有陰影,你當時是不是曾向財前教授建議進一步做斷層攝影?”
“不,沒有那回事。當時財前教授說,這個陰影應該是肺結核的舊病灶,但也不能排除轉移灶的可能性。因此,反倒是教授提醒我要注意手術開腹時的狀況。”
柳原聽從財前的指示,說出事前已經套好的證詞。
“那麼患者在手術後1個星期,開始出現呼吸困難的跡象,當時你做了什麼樣的處置?雖然你已經在第一審時說過了,不過麻煩再重複一次。”
“在患者發作之前,恢復的狀況都非常順利。因此當護士報告病況時,我相當驚訝,立刻沖到病房。當時佐佐木先生的痰噎在喉嚨裏,看起來相當痛苦,我立即請教財前教授,是否要注射腎上腺素和鎮咳劑?教授說,手術已經過了1個星期,如果是術後肺炎,也未免發生得太晚了。話雖如此,假設當時的胸部陰影是轉移灶,但那麼小的陰影不可能在短時間急速增長,造成癌性肋膜炎。就患者高燒的情況看來,只能判斷這是術後肺炎。因此他指示注射氯黴素。”
“注射結果有效嗎?”
“注射12個小時後,次日早晨患者轉為輕度發燒,咳嗽的症狀也改善了。但是中午左右又開始發高燒,痰也積在喉嚨裏,我再度跑去向教授請教。教授說我注射氯黴素的方式不對,應該需要更大量的刺激,因此原本每6小時注射500毫克,改為每4個小時注射1次。”
“那麼請問,當時您是否向財前教授建議做胸部X光檢查?”
“不,我相信那是術後肺炎,因此並沒有做這樣的建議……”柳原再度做了偽證。
“瞭解。另外再請問,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是否針對胸部轉移灶提過什麼意見?”
“有的。他說,目前患者的症狀確實是術後肺炎,不過就算胃部的病理檢查否定轉移的可能,但畢竟標本只是病灶的一小部分,總之癌症手術時常發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需要多加留意患者的狀況。”
柳原仍舊依照財前的指示,說出已準備好的臺詞,然而卻心虛得不敢抬頭。
“財前教授如此細心,一再提醒主治醫師。但諷刺的是,就如教授出國前所說的,癌症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急速增長,最後回天乏術,導致患者死亡。以上,我方的訊問到此為止。”
河野以他慣用的手法做了總結。
河野一回座,柳原這才松了一口氣,眨了眨眼。接下來只要照財前的指示,應付關口的反對訊問,就能解脫了。
關口取得審判長的允許後,立刻展開訊問。
“?我請問你,你認識第一外科?那盎だ遝す晟驕有〗懵穡俊?
“是,認識……”
關口突然提及龜山君子,柳原來不及反應,答得結結巴巴。
“龜山小姐的證詞說,柳原醫生在手術前曾建議財前教授進行斷層攝影,你承認有這件事嗎?”
“不,我不承認。”
“剛才裏見證人也說過同樣的話,你還是不承認嗎?”關口以嚴厲的口吻逼問柳原。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所以無法承認。”
“是嗎……龜山小姐為了死者的家屬出庭應訊,導致她無辜的丈夫也受到公司打壓,但她得到了丈夫的諒解,儘管有孕在身,還是鼓起勇氣,毅然決然地站上證人席。裏見醫生也不惜犧牲自己的工作,從第一審到現在,堅持說出事情的真相。所以,也請你拿出醫生的良心吧。”
“但是我……”
“佐佐木先生的店已經倒閉了,他的家屬現在進了共同販賣所,勉強靠微薄的收入過活。請你想想,只要你承認事實,他們會有多麼欣慰。請依照證人宣誓,把真實呈現在大家眼前。”
關口的這番話已然脫離了律師的身份,而是在以為人之道勸說柳原。柳原嘴唇抽搐,低頭不語。
“柳原醫生,求求您!請您說出真相吧!”
良江哽咽地說,突然沖向柳原。法警急忙跑上前,試圖拉良江回座,但良江甩開他們的手喊道:“柳原醫師,請您說出真相,只要說出真相就行了!如果您不說出真相,我家那口子死不瞑目,我們家人也不甘心呀,太殘忍了!”
聲嘶力竭的哀號聲傳遍整個法庭。柳原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柳原先生,請你拿出勇氣,說出真相。除了在這間法庭以外,沒有其他地方能展現你的良心了。”
關口也試圖動搖柳原的意志。柳原的表情扭曲,身體前傾,堅固的心理防線似乎即將瓦解。
“不,我不承認。”柳原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
“是嗎……家屬們兩年來遭受那麼多的痛苦,而你身為醫生卻……你實在是……”
關口緊握拳頭、聲音顫抖,但又立刻重整思緒說:“剛才你說,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提醒你要多留意患者的狀況。那麼請問,手術後一個星期,也就是佐佐木庸平先生出現呼吸困難,到財前教授出國之前的這段期間,他是否說過需要做胸部的X光檢查,或是命令過您這麼做呢?”
“……”這個問題讓柳原啞口無言。
“怎麼樣呢?柳原證人……”
關口以強烈且犀利的口吻要求回答。柳原咬緊牙關,死不應答。過了幾秒鐘、幾分鐘,凝重的沉默籠罩了整個法庭。
“柳原證人,請你拿出勇氣,提供證詞!”
關口一再逼問,但柳原卻絲毫不為所動,不予響應。
學術會議選舉的開票結果不斷傳送進來,財前教授領先許多。教授室中,原本只有醫局長以上的人才得以進入,現在卻擠進了佃講師與擔任輔選專員的眾位醫局員,佃講師正坐在電話前,一邊聽著得票數,一邊填入表中。
財前目前獲得6309票,神納則是5789票,撲朔迷離的選情中,財前暫時領先。財前坐在主管椅上,神態自若地抽著雪茄,但由於對手是神納,如果無法拉開票數差距,他也難以樂觀面對。
電話鈴聲響起。
“財前7312票,神納6036票……”
佃一邊動筆寫在備忘錄上,一邊複誦,聚集在四周的醫局輔選人員一陣騷動。由於東京選舉管理會只通知最終開票結果,因此安西醫局長昨天銜命前往東京,以便從選舉管理會獲取最新開票消息,隨時以電話通知。
“教授,開票結果逐漸明朗化,再得700票,就篤定當選了!”
“是嗎?那麼,我們即將獲勝了!”
財前撚熄雪茄,不由得展露出興奮的表情。下午的教授總會診由金井副教授代理,連佃講師與10名輔選專員也都請同事或年輕醫局員代班,十幾個人統統擠在教授室裏等待開票結果。雖然財前占盡優勢,但是在尚未接獲確定當選的通知之前,仍然無法宣佈選戰結束。剛才財前還將焦躁不安的情緒,全發洩在佃等人的身上。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佃拿起話筒。
“財前8019票,神納7310票。確定當選……這是千真萬確的?”
佃扯著嗓子高喊當選的消息之後,10位醫局員一聽,立刻興奮地高聲喊起來:“財前教授,當選,萬歲!”
“教授,恭喜,恭喜!” 大逆轉
宣佈開庭後,佐佐木良江站到證人席前。關口律師向良江般問道:“請問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多久了?”
“我在第一審時也曾問及手術前財前教授總會診的情形,能否請你再次正確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呢?”
“好的。教授總會診仿佛古代諸侯出巡般,身後跟著多名醫生,他看著先夫的X光片時,主治醫師柳原建議做斷層攝影,他聽完後立刻怒氣衝衝說:”不需要拍攝那種東西!‘“
“柳原醫生的建議遭財前教授駁回,沒錯吧?”
“是的,絕對沒錯。”良江一字一句加重語氣,清楚回答。
“那麼,院方什麼時候要求你簽署手術同意書呢?”
“入院的當天晚上,主治醫師柳原拿手術同意書給我。”
“當時,他告知要進行哪種手術?”
“他說要執行賁門癌手術,摘除全部的胃。”
“手術之前,他曾提及肺部轉移灶嗎?”
“沒有,沒有任何通知。他只說這是早期賁門癌,保證可以痊癒。”
“那麼,手術後,院方是否告知可能轉移到肺部,計劃要執行二次手術,或提醒你若有萬一,必須有心理準備或是設法處理店鋪的生意呢?”
“完全沒有!而且,就算我們有任何疑問也沒機會問。因為財前醫生只動了手術,完全沒有前來看診。先夫發生呼吸困難的第二天,我們非常擔心,於是麻煩柳原醫生請財前醫生前來診察,卻因為財前醫生準備出國參加國外的學會而遭到拒絕。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什麼學會有多重要,但是,為什麼一位地位崇高的大學附屬醫院醫生,竟然認為學會比病人還要重要?那時,只要財前醫生抽空過來診療兩三分鐘,先夫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突然了!”良江竭盡全力地呐喊著,“他卻只憑年輕的主治醫師報告就判斷是術後肺炎,要我們不要擔心。誰也沒想到先夫就這樣辭世了。我們來不及規劃店鋪的善後問題,他就突然走了,也因此佐佐木商店才會倒閉。如果不是先夫走得那麼倉促,我們絕對不會陷入這種窘境!我心中的這股怨恨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會停止,甚至會愈來愈強烈!”
雙頰瘦削,披散著白髮的良江,懷著積鬱胸中兩年六個月的怨念,指責財前。
“如果你事先得知佐佐木先生的壽命只剩一年或半年,你就能夠與銀行或廠商商量,設法縮小店鋪規模,讓你一個女性也能繼續經營店面,是嗎?”
“如果真是如此,不僅是我,店裏的員工也不至於走投無路、流落街頭。”良江清楚地回答。
“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關口達到訊問目的後回座,河野律師立刻起身:“被上訴人律師有問題想請教。”
審判長擔心良江的身體狀況,說:“上訴人似乎十分疲倦,需要準備椅子嗎?”
良江回答沒問題,辭謝了審判長的美意。
河野開始訊問:“你先生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你拜託財前教授前來看診。這確定是手術後第八天,沒錯嗎?”
“是的。”
“手術後第九天,就是財前教授出發前往德國的日子。換句話說,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往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仍留在醫院中工作。如果財前教授與其他教授一樣,在前往海外的5天前就開始休診,不到醫院看診,這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河野設法扭曲良江主張的財前拒絕診察的事實。
“可是,財前醫生當時確實在醫院啊!”
“照你的說法,財前教授熱心工作,出發前一天還到醫院上班的舉動,反而讓你有藉口可找碴兒,說他不負責任。醫生既不是神,更不是超人呀!”
“無論你們怎麼逃避、辯解,我都不會再受騙上當了。不要以為患者無知好騙,你們錯了!”良江猛烈地搖頭反駁河野,“審判長大人,我不是企圖拿丈夫的死來換取金錢啊!我無法忍受醫生對患者不誠實、毫無人性的態度。法律制裁這類醫生,不僅是為了我們,更是為了因為醫生誤診而只能夜夜悲泣無眠的患者家屬。請您這次一定要做出公平的裁決!”
良江再也無法忍住淚水,眼淚如潰堤般奪眶而出,她突然趴倒在證人席前,嚎啕大哭。
法庭內一時間靜寂無聲。審判長轉而要求進行被上訴人主訊問。
學術會議會員、國立浪速大學教授財前五郎站到證人席前,國平律師取代河野,開始主訊問。
“手術前的教授總會診時,財前教授曾看過佐佐木庸平氏的胸部X光片,雖然第一審時您已經敍述過看法,但麻煩您再講述一次。”
財前稍稍抬起下頜,面不改色地聲明他曾注意到癌細胞轉移。這是他在第二審進行之後才設計的新證據。
財前與國平事前已進行充分仿真演練,因此主訊問進行得十分精簡明快。
“本案中,我已經開刀剖腹判斷病灶是早期癌,從代表切片的組織診斷中,也認定這是局限於黏膜內的早期癌,所以判斷沒有轉移情況,因此沒有更進一步執行檢查。我確信這項決定與患者生死毫無任何關連,在臨床醫學上也沒有任何疏失。”
佐佐木一方主張手術之後應該進行的檢查,遭財前巧妙地一一化解。
“手術後第一個星期患者發生呼吸困難時,您診斷為術後肺炎。教授您身為國立大學教授,學識經驗豐富,會如此診斷,一定有您的憑據,麻煩您詳細說明這點。”
這個問題最能質疑財前的過失,也是財前最難抵賴推託的地方,只見財前不慌不忙地辯白。
“我在第一審時也說過,柳原醫生第一次告知患者症狀變化時,醫學部長等各科教授正在為我的歐洲之行舉行歡送酒會。當時柳原醫生來電,告知一周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患者,痰突然阻塞在喉嚨,引發輕微的呼吸困難,體溫是38.2℃,脈搏120,似乎是引發了手術後的併發症。手術後會引發這樣的症狀有3種可能:第一是食道與空腸縫合不全,其次是膿積蓄在橫膈膜,造成橫膈膜下膿瘍,再次就是癌性肋膜炎。”
“這三個可能當中,您的判斷是?”
“我判斷是術後肺炎。因為我確信佐佐木先生的手術非常成功,所以立刻排除縫合不全的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術後肺炎或癌性肋膜炎。但是,考慮到症狀突然出現,又有38.2℃的高燒,誠如前幾天千葉大學小山教授所闡述的,應該考慮是肺部急性發炎,也就是術後肺炎。癌性肋膜炎的症狀通常顯現緩慢,不會出現那樣的高熱。即使胸部陰影是癌症,那麼小的癌,也絕對不可能在手術後僅僅一周內就急速惡化,引發癌性肋膜炎。”
“那麼小的癌,引發癌性肋膜炎的適當時間約是多久呢?”
“最快約手術後3個月。”
“咦?不是3個星期,而是3個月……時間單位完全不同呀!”國平刻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財前點頭說:“醫生在做出診斷時,其實是處於最孤單無助、最對生命感到敬畏的時候。因此,除了必須清晰思考之外,還得回顧自己過去的慘痛經驗,再依據累積的學問,考慮所有的可能,並推敲患者所有症狀,做出診斷。診斷佐佐木先生時,當然也不例外。我依據剛才陳述的所有觀點,才判斷為術後肺炎。實際上,大河內教授解剖之後,也認為那是肺葉發炎。因此,我認為自己當時的判斷絕無疏失。”財前再度強烈主張自己毫無疏失。
“那麼,呼吸困難症狀出現時,您未進行X光攝影,就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與確信,是吧?”國平追問。
“沒錯。上訴人主張當時應該考慮癌性肋膜炎,進行X光攝影,其實這只是一個非常罕見的案例,他們更沒有考慮到現今的醫學水準,這樣的主張完全只是一個結果論。我的憑據就來自我出發後兩星期,患者每天都有相同症狀,然而卻在過世之前,才發現是癌性肋膜炎。這連每天診治該位患者的主治醫師柳原,還有原是第一內科的副教授裏見也都沒有發現呀!”財前仿佛將錯就錯般地回答。
“您說的沒錯。但是,您不完全排除癌症轉移的可能,對吧?”
“沒錯。我的意思是,當時我評估兩天內的症狀,判斷是術後肺炎,這是毫無疏失的。如果我沒去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並持續讓患者使用抗生素,卻未獲得任何改善,造成患者喪命,我絕對坦白承認自己的疏失。可是事實上,我是在患者出現呼吸困難症狀第二天后,就從大阪機場出發前往海外了。行前,我叮囑過柳原醫生,無論是否有轉移肺部的可能,都需要十分注意、小心。”
“原來如此。關於柳原醫生,不僅前幾天出庭的小山鑒定人,還有多位我曾請教過的醫學相關人員,都曾表示他欠缺主治醫師的自主性……以上,我的訊問結束。”
國平巧妙地歸納結語,結束主訊問。接下來由關口律師進行反對訊問。證人席前,財前神情自若、態度傲慢,關口凝視著他。
“柳原醫生曾在手術之前提出斷層攝影,卻遭到你駁回,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你卻打算在法庭上否認到底,是嗎?”他的發問尖銳無比。
“無憑無據,根本沒有否不否認的問題。”
“你曾經注意到轉移灶嗎?”
“我曾經懷疑過。”
“那麼,你為什麼不在手術中進行化療呢?上回出庭鑒定的北海道大學長谷部教授作證,如果手術中能進行化療,癌性肋膜炎就不會突然發作了。”
“那是長谷部教授的觀點,並非我的觀點。為了達到延命效果執行化療,並不見得有多高明。有時抗癌劑的毒性遠超過良性的效果,從而造成患者在手術後一到兩周之內死亡——確實有這類負面的案例:4個月前,曾有一名患者,與佐佐木先生一樣接受賁門癌手術,卻在手術8天后引發腸阻塞。如果那位患者在手術中接受化療,身體抵抗力明顯下降,不僅可能導致死亡,也可能因為手術後不可預測的偶發症狀引起併發症。50歲以上的患者,在手術中進行化療實在過於冒險,所以我無法執行。”
“那麼,你什麼時候會執行化療呢?還是你認為化療毫無價值可言呢?”
“我毫不期待化療有任何延命效果。”
“可是,目前的化療即使無法完全治癒癌症,但是在延命效果上確實有一定作用,不是嗎?”
“話雖如此,癌症的遠隔成績如果沒有經過5年期檢驗,很難判定優劣。目前,對於會轉移的癌症,或是進行癌,哪種癌症應該使用哪種化療,我們尚未得到任何信息能夠證明你主張的延命效果。”
“你提到5年後的事情,但是,佐佐木先生的手術目的,並非為了延長5年的壽命,而是轉移灶的手術呀!這種情形,應該考慮使用化療吧?”
“您不懂醫學,就隨便認為佐佐木先生的癌症轉移肺部,所以不可能活到5年。但在我對轉移灶進行二次手術的750個病例當中,曾根治了52個病例。外科醫生直接肩負患者生死的重任,即使其他科的醫生雙手一攤,認定束手無策,外科醫生還是會積極地想盡辦法治療。對於尚未有痊癒病例的化療,本案件所涉病例應當選擇二次手術法才是適當的。”財前反駁道。
“既然你懷疑有轉移灶,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進行科學檢驗呢?這種模棱兩可的治療方法真的能夠治癒癌症嗎?你在手術後第一周斷定為術後肺炎,並使用抗生素治療;但是經過兩天后,發現無任何療效,這時就應該考慮癌症轉移、惡化的可能性,拍攝X光片,不是嗎?”關口的訊問更為尖銳。
“你這個醫學門外漢,還不夠資格來教我。”
“這並非夠不夠資格的問題,而是攸關人命的問題!如果拍攝X光片,發現肺部積水,立刻穿刺測試,證明確實為癌細胞時,你會如何處置?即使如此,你還是堅持不使用化療嗎?”
“……”財前首度啞口無言。
“如何?你雖然不相信化療,但是當你發現是癌性肋膜炎時,總不會棄之不顧吧!”
面對咄咄逼人的質問,財前精悍的眼中閃過狂怒的神色。
“住嘴!我可是堂堂國立大學的教授,你實在太無禮了!我從手術前,一直到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之際,都注意著轉移灶,而且臨出發前還一再叮嚀主治醫師後續的治療!”
“那麼我想請問,你一再叮嚀了些什麼?”
財前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儘管患者的症狀是術後肺炎,而手術前胸部X光片中的陰影、賁門癌的組織上,也顯示為早期癌,並沒有轉移現象,但是也不代表絕對不會轉移。因此絕不能疏忽,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如果出現轉移現象,需要準備進行二次手術。我在出發前對主治醫師如此地千叮嚀萬囑咐,他卻怠慢輕忽,才導致患者死亡,我為此深感遺憾。”財前設法嫁禍給主治醫師的意圖,昭然若揭。
“他說謊!”
冷不防地,後面傳來大叫聲,柳原從旁聽席沖出。法警從後方上前制止,卻遭柳原甩開:“他說謊!財前教授剛才的證詞都是謊話!”
柳原面色蒼白,嘴唇哆嗦著。
關口律師奔向審判長席:“審判長,柳原醫生的話非常重要,絕不能置之不理。本方申請柳原醫生為上訴人一方的當庭證人,與財前教授對質,懇請許可!”
關口話才說完,河野律師猛地站起:“你憑什麼說柳原醫生的話非常重要?他只是害怕自己得承擔佐佐木庸平之死的責任,才會胡言亂語!上訴人方面想立刻申請當庭證人,打算當庭對質,未免太過輕率,更是侵害被上訴人的人權!如果真有必要,希望另擇他日,以證人調查的形式進行!”
面對河野蠻橫粗暴的反駁,關口毫不畏懼:“審判長!如果錯過此時,考慮到柳原醫生所承受的壓力以及柳原醫生心境的變化,恐怕再也無法取得這項重要證詞。因此,我希望立刻核准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當庭對質!”
關口再度進逼般地懇求,旁聽席上卻傳出“沒有必要!”“對質無效!”的聲浪。
“是否採取當庭對質,將由本庭討論決定。”
審判長會同陪審法官一同起立離席。此時,對於是否當面對質,財前臉上冒出冷汗,柳原則是唇色發白,佐佐木良江與三個孩子則閉目祈禱著。
法警宣告重新開庭,正面本庭的審判長席大門開啟。審判長與陪審法官結束討論,重新就座,一時之間,空氣仿佛凍結般,全場鴉雀無聲。
審判長徐徐開口說:“經由本庭討論結果認定,柳原醫生的發言攸關本案的重要論點,而且或許能提供辯明本案件事實的依據,因此雖然是不合常理的非常措施,但本庭核准柳原醫生為上訴人一方的當庭證人,立刻與財前被上訴人進行對質。兩位證人,請向前來。”
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一起站到證人席前,進行宣誓。今天之前從未與教授並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動。財前難掩心中慌亂,深深地吸了口氣。
審判長面向柳原:“柳原證人,你在第一審時,曾宣誓絕不作偽證,若做偽證將受到懲罰。因此,你現在推翻原來的證詞,本庭會依法斟酌處置。請在對質時,闡述真實的證詞。”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吻說道。
提出對質申請的關口律師起身,凝視著柳原蒼白的臉孔,開口道:“剛才你針對財前教授的證詞,突然出聲呐喊否定,這是怎麼一回事?請你據實說明。”
柳原微微顫抖著:“從第一審以來,我一直作證,表示自己從不記得在教授總會診時,曾經建議斷層攝影。其實,我曾經建議教授進行斷層攝影,卻遭他駁回。”旁聽席上頓時大為騷動。
“事實只有如此嗎?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狀況呢?”
“手術前一天,裏見醫生問我是否進行斷層攝影了,我回答尚未進行,裏見先生逼問我:”為什麼?明明百般叮嚀務必進行,都已經到手術前一天了,為什麼還沒進行?‘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攝,我們醫局員只有遵循一途。’裏見醫生聽完非常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來財前教授曾經答應裏見醫生,會在手術前進行斷層攝影。但是,事實上,教授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就執行手術了。”
“為什麼不進行斷層攝影呢?”
“財前教授認為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沒有轉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攝。”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旁聽席上傳來“瘋子!”“亂說話!”的叫駡聲。審判長則命令在場人士肅靜。
“這麼重要的事實,你為什麼隱瞞到現在呢?”關口追問柳原。
“我考慮到本校與財前教授的名譽,再慮及自己的立場,實在無法出面為上訴人作證。我想,只要隱瞞不說,就能爭取自己在醫局中的地位和未來的前途,這樣,我就完全說不出口了。可是,剛才財前教授意欲將他自己的過失嫁禍給我,因此我改變想法了。教授這麼做實在太過分!太過分了!”
從第一審以來,柳原積壓了兩年的忍耐與屈辱,頓時傾瀉而出。
“這是本案審理的重點,我想再次請教你,財前教授兩次駁回斷層攝影的建議,這表示他在手術之前並未發現癌症轉移肺部,是嗎?”
“沒錯……”
“但是財前教授唆使你作偽證,證明財前教授後來也未曾注意到轉移,是不是?”關口步步逼近。
“是的,我受到教授的唆使,不論是第一審或第二審,只要證人出庭的日子將近,教授就會叫我到教授室或他家,要我儘早交出學位論文,其實是在暗示我,只需作證說教授曾注意到肺部轉移問題,就可獲得學位。我太需要學位了,所以,只好乖乖遵照教授的話……”
“你在胡說些什麼!別以為我不出聲,你就可以在那兒大放厥詞!”財前出聲打斷柳原的證詞。
“被上訴人請勿任意發言。”審判長告誡財前。
關口繼續訊問:“是否還有其?率擔共魄敖淌謁羰鼓闋魑敝つ兀俊?
“有。對於手術後的突發狀況,教授無視患者家屬多次要求診察的呼籲,從未親自診視,只說是術後肺炎,指示我使用氯黴素即可。由於我深感不安,再度提出拍攝胸部X光片的建議,卻再度遭到駁回。這件事就足以證明財前教授一直到最後,都完全沒有注意到轉移。”
“但是,財前教授畢竟是位名醫,為什麼聽到那些症狀,卻還是沒有注意到轉移的問題呢?”
“財前教授當時完全投入到國際外科學會的準備工作中,無法分神注意患者的狀況。事實上,我以電話通知教授,告知佐佐木先生發生呼吸困難時,恰巧教授正在料亭舉行的行前歡送會上,因而遭到斥責,表示患者只是病況稍稍惡化,沒必要小題大作地以電話通知,說他正喝得在興頭上,少來掃興。因此,教授說出發前曾叮嚀我注意肺部轉移,這些話根本都是虛構的。”
柳原回答完畢後,關口立刻轉向財前:“如何?根據柳原證人的證詞,財前教授您在手術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問題,不僅一次駁回斷層攝影的建議,甚至二度駁回;更有甚者,對於報告患者突發狀況的電話,還回答說自己喝得正在興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真有這麼回事嗎?”關口字字切中要害。
財前緊繃著臉,試圖掩飾內心的動搖:“我實在無法理解柳原醫生為什麼突然翻供,淨說些
法警宣告重新開庭,正面本庭的審判長席大門開啟。審判長與陪審法官結束討論,重新就座,一時之間,空氣仿佛凍結般,全場鴉雀無聲。
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一起站到證人席前,進行宣誓。今天之前從未與教授並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動。財前難掩心中慌亂,深深地吸了口氣。
審判長面向柳原:“柳原證人,你在第一審時,曾宣誓絕不作偽證,若做偽證將受到懲罰。因此,你現在推翻原來的證詞,本庭會依法斟酌處置。請在對質時,闡述真實的證詞。”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吻說道。
提出對質申請的關口律師起身,凝視著柳原蒼白的臉孔,開口道:“剛才你針對財前教授的證詞,突然出聲呐喊否定,這是怎麼一回事?請你據實說明。”
柳原微微顫抖著:“從第一審以來,我一直作證,表示自己從不記得在教授總會診時,曾經建議斷層攝影。其實,我曾經建議教授進行斷層攝影,卻遭他駁回。”旁聽席上頓時大為騷動。
“事實只有如此嗎?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狀況呢?”
“手術前一天,裏見醫生問我是否進行斷層攝影了,我回答尚未進行,裏見先生逼問我:”為什麼?明明百般叮嚀務必進行,都已經到手術前一天了,為什麼還沒進行?‘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攝,我們醫局員只有遵循一途。’裏見醫生聽完非常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來財前教授曾經答應裏見醫生,會在手術前進行斷層攝影。但是,事實上,教授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就執行手術了。”
“為什麼不進行斷層攝影呢?”
“財前教授認為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沒有轉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攝。”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旁聽席上傳來“瘋子!”“亂說話!”的叫駡聲。審判長則命令在場人士肅靜。
“這麼重要的事實,你為什麼隱瞞到現在呢?”關口追問柳原。
“我考慮到本校與財前教授的名譽,再慮及自己的立場,實在無法出面為上訴人作證。我想,只要隱瞞不說,就能爭取自己在醫局中的地位和未來的前途,這樣,我就完全說不出口了。可是我改變想法了。教授這麼做實在太過分!太過分了!”
財前緊繃著臉,試圖掩飾內心的動搖:“我實在無法理解柳原醫生為什麼突然翻供,淨說些我毫不知情的話。我想,他大概因為學位論文與兼職兩頭忙,太過疲勞而導致精神衰弱,我認為他有必要進行精神鑒定。”
他惡狠狠地瞪著身高只到自己肩膀、一副窮酸樣的柳原。
柳原厚重的眼鏡下,圓睜著雙目:“我沒有精神衰弱,更沒有失心瘋,我是痛下決心,決定說出實情!”他呐喊辯解著。
國平律師“啪”的一聲雙手拍桌:“實情?那麼,柳原證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兩年之間,你說的證詞都是謊話,今天說的才是實話?”
“我沒有任何證據,我憑良心發誓,句句實言!”柳原雙頰痙攣著。
河野律師突然起身:“需要精神鑒定之人,有什麼良心可言!沒有任何實質證據,就想翻供,胡亂編排證詞,小心我告你作偽證!”他恫嚇地吼著。
關口也憤然拍桌說:“你竟敢說柳原證人作偽證,本方才要告財前作偽證!”
法庭內陷入前所未有的紛亂。
“肅靜!旁聽人如果不坐下,我將命令你們立刻退庭!”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一出,旁聽席總算安靜下來。
審判長望向柳原:“柳原證人,你應該深切瞭解法庭的神聖與司法的嚴正,究竟為什麼要推翻以往的證詞,你的心境變化是什麼呢?本庭想聽聽看。”
審判長平靜中帶著嚴厲的語氣,字字刺痛柳原的心,柳原頓時啞口無言。
“我再也無法忍受良心的苛責。因此,我想秉著自己的良心,闡述事實,對於過往說謊、作偽證的行為,我願意承受任何懲罰,絕不後悔。”柳原垂下頭。
審判長與左右陪審法官商議後表示:“今天,柳原證人的證詞內容十分重要,本庭仔細考量其真實性,判定其為事實。雙方律師若有新證人,或是新的證明文件,請在一個月內提出申請。”
審判長話說完,便在一片詭譎的氣氛中宣佈休庭。
審判長宣佈開庭,關口立刻起身。
“上一次開庭,柳原醫生的證詞欠缺證據。今天,本方取得證據,足以證明其證詞的真實性,在此向庭上提出。”
他交出一份厚厚的筆記,封面寫著《第一外科抄讀會記錄》。審判長翻開貼示紅色卷標的頁面,左右兩位陪審法官也靠了過來,讀著書面證據。
良久,審判長終於抬起頭來,向河野、國平開口問道:“上訴人律師提出這項證據,你們承認這項證據嗎?”
法官隨即遞出抄讀會記錄。
國平快步走向審判長席,接過書面證據,返回座位,財前也向前靠近。
浪速大學第一外科 抄讀會記錄 昭和三十九年5月30日
主題 關於美國賁門癌的手術成績
負責人 黑田俊二 助手
記錄 江川達郎
山田助理:“今天的抄讀會將介紹刊載在美國癌症專業雜誌《Cancer》1964年5月號中的論文,這是一篇紐約醫院迦洛克醫生所寫的論文,論文題目為《賁門癌手術方式與成果》,論文介紹完畢之後,再進行討論。”
〔以下為論文要旨〕
關於賁門癌手術,經調查上百件病例的手術方式,並針對不同的手術方式、施行手術後的營養吸收狀態與轉移成果,在此提出報告。
百件病例所進行的手術方式,大致分為三種手術方式:柏朗吻合(Braun)、食道•空腸吻合(Roux-en-y)、空腸間置式(interposition)。各項成果請見附表……
財前板著臉,跳過論文部分,翻找論文討論的部分。如果自己有不經意的發言,得以證明柳原的證詞,最有可能出現在論文討論的部分。可是,抄讀會並非病例檢討會,目的旨在介紹外國論文,絕不可能論及手術病患的事情……財前內心一邊極力否定著,一邊快速翻開記載著自己發言的質疑應答頁面——
財前教授:“那麼,無論是在手術後的消化吸收,還是5年的長期活命成績上,迦洛克醫生的結論是食道•空腸吻合最佳。但是長期活命成績是42%,有點太過粗略,我所設計的財前式吻合,超過60%.”
山田助理:“調查美國以外的數據,本校研究室的數據是世界第一,而且教授的財前式吻合,手術時間也更短。”
財前教授:“我的手術方式需要高超技巧,並非泛泛之輩就做得來的。”
佃講師:“教授昨天的賁門癌手術,兩小時就完成了呢!”
財前教授:“沒錯。昨天的手術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斷十分正確,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經完全摘除,可說是永久治癒了。”
讀到此處,財前的臉上血色盡失……我怎麼說出這種令自己毫無退路的話!國平與河野律師瞬間也臉色大變。
“怎麼辦?這項書面證據……”國平嘶啞地囁嚅著。
財前已然全身僵硬,口乾舌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陣恐懼與不安朝財前狂襲而來:糟了,可能會敗訴!
“財前被上訴人,請到前面來……”審判長命令道。
財前壓抑著慌亂的心情,站到證人席前。
“你承認這項書面證據嗎?”審判長的聲音十分嚴峻。
“這是我所負責的第一外科的抄讀會記錄,這點我承認,但是我不承認內容,因此,對於內容真偽,我會力爭到底。”
財前回答後,關口律師立刻申請對財前的訊問,審判長認可。
關口直視財前:“你剛才承認這是第一外科的抄讀會記錄,但是不承認內容。你不承認內容的哪一點呢?”這尖銳的語氣仿佛刑事案件中追逼犯罪嫌疑人的檢察官一般。
財前面露怒色:“這是第一外科的保管物品,竟然沒有經過身為教授的我的允許就私自帶出,成何體統!你以為你是誰?你們必須坦白,記錄是在何時,又由誰如何擅自帶出的?”
“現在的問題並非如何取得抄讀會記錄,請別顧左右而言他。記錄的第34頁第5行寫著‘昨天進行賁門癌手術的患者’,這句話中的患者,指的是佐佐木庸平嗎?”
“無可奉告。這項記錄又不是我寫的,更何況記錄中並未明載是佐佐木庸平。”
財前從剛才的衝擊與絕望深淵中慢慢恢復,無論如何,絕不認輸!剛強堅忍的意志力,逐漸展現在他的言語之間。
“那麼,第35頁第2行,你說:”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讀十分正確,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經完全摘除,永久治癒了。‘這是指哪位患者的賁門癌手術呢?根據本方的調查,這項抄讀會是5月30日舉行的,前一天在第一外科中,只有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賁門癌手術。“
“是嗎?”財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絕對不會錯。您說:”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是早期癌,沒有轉移現象,已經永久治癒了‘,您承認這個發言嗎?“
“可是,記錄當中,我從未提及沒有轉移現象。”
“局部性的早期癌,只要說是永久治癒,就只能解釋為沒有轉移到其他器官的現象,不是嗎?”
“我的意思是,記錄當中,我從未提及‘沒有轉移現象’這樣的字眼。”
財前緊抓關口訊問的漏洞狡辯,設法爭取時間。
“無論你的用詞為何,你承認記錄上自己的發言內容嗎?”關口敏捷地反問,不讓財前有任何思考的餘地。
“不,我不記得所記載的內容,所以只能否認?!?
“你說什麼?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抵賴到底啊?好!我有證據,可證明這份記錄是你的發言。”
關口一說完,大步走向旁聽席。旁聽席後排的角落坐著柳原,柳原旁邊則是設法避人耳目的江川。關口來到江川面前,周圍的視線齊聚在江川身上。從舞鶴悄悄溜出的江川,驚懼地低下了頭。
“江川先生,你剛才都聽到了,財前教授不承認這份抄讀會記錄的內容。對於造成你的困擾,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們希望請擔任記錄的你,能證明記錄內容無誤。”
關口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深深地鞠躬懇請江川,旁邊的柳原也開口了:“江川君,不好意思,我也拜託你……”他自覺對不起江川,表情扭曲地懇求江川。
江川雖然一時全身僵硬,閉眼不動,但是……
“好的,我願意作證。”他總算下定決心,在眾目睽睽之下隨著關口來到證人席前。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江川,你!連你也……”
財前一時忘記自己身在法庭內,破口大吼。這些醫局人員原本個個絕對服從自己,像一顆顆棋子般操縱自如。然而此刻,不只柳原,竟然又有一人膽敢朝自己放冷箭,願意出庭作證……一股震驚直躥財前全身。面對財前的震怒,江川雖然有些裹足不前,但是,關口立刻向法庭提出申請,讓江川成為當庭證人。法官裁示許可,江川宣誓完畢之後,關口隨即開始訊問。
“你擔任醫局抄讀會的記錄,一直到什麼時候呢?”
“從前年4月到今年10月出發前往舞鶴之前,我一直擔任記錄。”
“所以,這份昭和三十九年5月30日的抄讀會記錄,是你負責記錄的?”
“是的,沒錯。”
“那麼,第34頁到35頁的內容中所論及的賁門癌患者,究竟是指哪位?”
“那是當時在第一外科住院的佐佐木庸平先生。”
“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手術後隔日,財前教授在抄讀會中闡述佐佐木先生是早期癌,並表示已經永久治癒了,這是事實嗎?”
“是的。賁門癌的病例並不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財前教授確實這麼說過,我的記錄沒有錯。”
關口再度面向財前。
“財前教授,記錄負責人江川證人已經證實記錄確實無誤,證明你曾經說過這些話,你怎麼解釋呢?難道你還想狡辯,佯裝不知嗎?”
“當時,我並不在場……”財前似乎想到了什麼,正準備鋪陳。
“什麼?你不在場?”關口愕然地反問財前。
“是的,我不在場。”
“這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這裏所記錄的財前教授,究竟是哪位財前教授?”
“當然是我本人。但是,記錄患者情形時,鵜飼醫學部長正好有急事來電,我便起身離座,接下來就交由佃講師主持了。”
“江川證人,真的如同財前教授所說,那時他因為接電話而中途離席嗎?”
關口難以置信地問著,江川思考片刻,輕輕地“啊”了一聲。
“這麼說起來……”
江川腦中浮現影像,不記得是何時了,抄讀會的途中,鵜飼醫學部長來電,財前倉皇起身。國平見機不可失,立刻起身:“江川證人,這是非常重要的事實,請你冷靜想想。財前教授真的說出‘永久治癒’的字眼了嗎?還是其實是財前教授中途離席,你自己判斷而歸納總結的呢?”
“不,那時……不,教授的確說了‘永久治癒’的字眼……我不會記錄教授沒說過的話。”儘管結結巴巴的,江川仍舊不改證詞。
財前的身子稍稍向前傾,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緊盯著江川。
“江川,假設、假設呃!我曾說過永久治癒,我應該是說依據我的手術方式,也就是將手術分兩次執行,可期待永久治癒的效果。如果你曾錄音,再依照錄音來記錄內容,我當然沒話說,但是這只是記錄大綱,你能確定這份記錄絕對正確無誤嗎?”
江川搜尋著反駁財前的字眼,滿臉漲紅,眼神飄忽不定、慌亂無神。他突然想起,財前接到醫學部長召喚的抄讀會,並非這次抄讀會,那次抄讀會上財前親自介紹論述血型與胃癌關係的德國文獻,他察覺到財前偷天換日,巧妙地置換中途離席的事實的企圖。
“教授,您太過分了,您想篡改事實!這次抄讀會的時候,您絕對沒有中途離席。您的發言,就是記錄當中所記載的內容。您說謊,您想陷害我。不!不僅如此,您對不合自己心意的醫局員就隨便編派理由,將其踢出醫局,或是不給研究主題,甚至為了贏得學術會議選舉,任意將醫局員調派到地方醫院,換取選票。您的所作所為,令人不齒!”
江川原本與柳原相同,個性懦弱,但是成為意料之外的證人後,一站在法庭上卻狂亂地呐喊起來。
關口連忙制止江川,但是,江川卻對著財前繼續高聲呐喊:“教授,難道這是您為人師表的態度嗎!你,你根本沒有資格當教授!所以,你才會發生這種誤診的疏失!還有,在教授選舉的時候……”
江川正欲繼續說下去,審判長出聲說:“本庭命令江川證人退庭!”
財前臉色發白、一語不發地從證人席上返回自己的座位。法庭內鴉雀無聲,氣氛詭異。審判長看看關口、河野和國平說:“上訴人律師,被上訴人律師,還有任何需要調查的證人,或是書面證據的申請嗎?”雙方律師都搖搖頭。
“本庭宣佈審理結束。兩個月後,本庭將于明年的2月15日宣佈判決。”
審判長說完,便結束了上訴審的證據與證人訊問。 遲來的公正
冬日澈淨的陽光中,大阪高等法院高高地聳立著。財前下了車,抬頭望向眩目耀人的青銅圓形屋頂,然後隨同河野、國平律師,與岳丈又一走進正面玄關。
開庭前20分鐘,民事第34號法庭已經擠滿了旁聽民眾,有浪速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高級幹部,也有曾因誤診而痛失親屬的一般民眾。上訴審的判決宣告日果然氣氛大不相同,法庭內充滿緊張與壓迫感。
財前一現身,旁聽席的視線齊聚在他身上。財前坐在被上訴人席上,正後方坐著岳丈又一,斜後方五六排處,則坐著裏見、東佐枝子、龜山君子,再靠邊處是慶子,而柳原則仿佛想避人耳目般地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時間到了10點,法警高聲宣佈:“起立!”
上訴人、被上訴人、律師與旁聽者同時起立。審判長席正面的大門打開,穿著法官袍的審判長以及兩位陪審法官出庭並陸續就座。
全體就座後,審判長緩緩開口說:“現宣佈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四人,以及被上訴人財前五郎的損害賠償請求訴訟案件的判決結果。”
審判長莊嚴的聲音響徹法庭,佐佐木良江與三個孩子、財前五郎一齊佇立聆聽著。
主文
駁回原判決,被上訴人必須支付上訴人275萬元。
“上訴人必須放棄其他請求,訴訟費用分8等份,其中3等份由被上訴人負擔,其餘由上訴人負擔。”
佐佐木良江獲判勝訴,她不禁熱淚盈眶,而法庭內則議論紛紛。
審判長繼續宣讀——
“考慮到本上訴審判決可能會對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接下來宣讀判決理由的主旨。”
法庭內又恢復了鴉雀無聲的狀態。
“上訴審中本庭最重視的事項,有下列三點:
“第一,被上訴人財前是否注意到死者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轉移灶;第二,無論被上訴人是否曾注意到,本案中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轉移灶是否能夠確認,如果得以確認,被上訴人能夠在什麼時候確認;第三,確認之後,有哪些對應治療方法,依據其治療方法,能夠存活多久。
“首先,關於第一點,被上訴人自始至終主張,曾懷疑肺部轉移灶,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講師佃友博也都作證肯定。然而,依據原第一外科病房護理長塚口君子(龜山君子)、原第一內科副教授裏見修二,第一外科助手柳原弘等人的證詞,以及昭和三十九年5月30日第一外科醫局抄讀會記錄負責人江川達郎的證詞,清楚顯示當時財前被告不僅從未注意到肺部轉移,甚至從未質疑過。
“癌症治療中,轉移癌不同於早期癌,幾乎是無法根治,因此必須在治療之初,就擬定如何延長生命的治療計劃。本案中,裏見、柳原兩位醫生高度懷疑胸部轉移灶,並曾提醒注意,無論財前被上訴人如何判斷病情,或是忙於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都必須考慮到萬一的情況,做好萬全的處置。關於這一點,被上訴人財前卻完全沒有注意,身為一位癌症專家醫師,恐遭人譏為名不副實,判斷過於草率。”
法官嚴正譴責財前過度自信,且又投入於歐洲行的準備、完全沒有考慮到轉移的可能性。
佐佐木方面的第一項主張——如果進行斷層攝影或支氣管造影等檢查,就得以在手術前確認轉移灶的主張,遭到駁回。
上訴人主張假設手術前無法發現轉移灶,只需進行手術後的病理檢查就能發現,但也因為檢驗天數的緣由,遭到駁回。旁聽者都豎耳傾聽,以便獲知財前的過失究竟在哪點遭到認定了。
對於手術後一周發生呼吸困難時的處置,審判長鄭重判定財前有過失。
審判長的判決書還未宣讀完畢,旁聽席上部分醫生就開始怒駡,財前也憤怒得全身顫抖。
審判長仿佛雕像一般,絲毫不動聲色,只等旁聽席安靜下來,再繼續宣讀。
“根據以上各點,本庭認定死者佐佐木庸平本來得以存活至少6個月。考量在此期間的收入等損失,這些利益損失合計126萬元;此外,對於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遺族的慰問金,考量佐佐木庸平死後佐佐木商店倒閉等悲慘狀況,金額應達149萬元,以上為判決書主文。
“附帶說明,以一般的醫學常識認定,本案件為極為罕見的病例,所以財前被告的誤診,在第一審時判決為不可抗力之因素,這是適當的判決。但是手術後一周,發生呼吸困難與發熱等症狀時,如果能夠針對患者與主治醫師的要求,拍攝X光片,很容易發現癌性肋膜炎。本庭重視這點,推翻了第一審判決。雖然有人會認為,現今尚未瞭解該癌症的真相,就追究被上訴人的過失,或者對於醫生要求過度嚴苛的注意義務會形成醫學治療上的阻礙,但是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場,人們將健康與生命交付醫生,醫生應該在可能的醫學範圍中,尋求所有的方法與努力,本庭相信這些努力絕非毫無任何意義。更甚的是,考慮到被上訴人為身兼診療、研究、教育指導等三責的國立大學醫學部教授,本庭更相信必須以更高規格的道德標準來追究其責任。這是本庭做出以上判決的理由。”
嚴峻卻合乎情理的判決。第一審時,從純醫學理論上,認定財前的誤診為不可抗力,但經由最基本的醫生道德考量,終於讓佐佐木庸平的遺族獲得勝訴。
“起立!”法警命令全體起立。
審判長的身影消失在正面大門後,財前茫然地佇立著;佐佐木良江欣喜若狂,飛奔到關口律師身旁。
“律師,謝謝您!我們獲勝了!終於獲勝了!先夫終於能夠瞑目了……”
“教授,您對今天的判決有什麼看法呢?”記者們七嘴八舌地問著。
財前睥睨著這群記者:“遺憾至極啊!最近,醫療過失常引起社會矚目,這樣的判決方式如果繼續下去,今後許多醫生將不敢放手積極進行治療。醫療本身原本就存在某種程度的危險,醫生絕不會惡意造成疏失。而且,本案的胃部賁門癌轉移至肺部的病例十分罕見,這麼高難度的病例,還會遭到追究醫療過失,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費心診治?這種態勢將阻礙醫學進步,無論是對患者還是對醫生來說,絕非幸事。這樣的判決,我都絕對無法信服!”他大聲叫道。
裏見、關口、良江等人都轉頭看著財前。
財前見狀以更高昂的聲調說道:“沒錯!這樣下去,會形成醫學界整體出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醫療界將萎縮停滯!我決定告到最高法院!”
他說得振振有辭,眾報社記者為了將“財前教授敗訴,意欲上訴至最高法院”的新聞趕著刊登在晚報上,都爭先恐後地奔出了法院。
記者離開後,法庭中突然安靜空曠下來,財前胸中湧起一陣陣敗北的挫折感,接著又轉變成洶湧如潮的憤慨。
“河野先生、國平先生,還在那兒發什麼愣?快!立刻去辦上訴手續!”
財前催促著悵然若失的河野與國平,猛地站起身,身子卻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了。
“怎麼啦!五郎!”雖然岳丈又一扶住他,財前還是倒在椅子上。
“教授,您怎麼了!”
在河野與國平身後的金井副教授與佃講師連忙上前,從兩側扶起財前。但財前卻已臉色蒼白,失去意識。金井慌張地為他量了脈搏,檢查眼瞼結膜,發現毫無血色。
“腦貧血嗎?”又一探過頭來觀看。
“財前君怎麼了?”裏見跑了過來。
裏見送走佐佐木良江之後,打算與財前商量上訴至最高法院的事情,再度折返。河野、國平、又一見狀作勢欲阻止裏見,裏見卻絲毫不以為意,在財前躺著的椅子旁坐下,檢視著他毫無血色的眼瞼結膜,忽然他的臉色大變:“趕緊做胃部X光攝影,非做不可!”裏見注視著財前蒼白的面孔,對金井與佃說道。
判決翌日,財前立刻吩咐河野與國平,以律師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申請,然後他才出發前往醫院。
進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時。財前因貧血而昏倒,必須進行健康檢查,首先將進行胃部X光攝影。依照慣例,教授的診察通常由同一醫學部門的教授執行。所以照理來說,應由放射科的教授來執行。但是,官司敗訴主因正是手術後一周未拍攝X光片,因此財前十分不願與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於是請金井副教授看診。
打發完不相關的人,並點亮X光室外“禁止進入”的紅燈後,偌大的房裏只有金井、護理長與技師三人。護理長幫財前更衣,技師升起X光機,關掉室內燈,熒光板映出財前稍呈橫長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執行的要領,好好追蹤顯影劑流過的路徑,一發現有異樣,立刻拍攝。絕對不可錯過拍攝時機,知道了嗎?”
他仔細叮囑著,喝下一口護理長端來的顯影劑。顯影劑緩緩流過咽喉、食道,通過賁門。如果賁門有異常狀況,最初喝下的顯影劑會卡在賁門處,無法通過。不過,顯影劑通過了賁門。
“請再喝一口。”
財前喝下第二口顯影劑。顯影劑通過食道,進入胃部,到達胃角時,金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現清晰的陰影。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什麼。麻煩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點,這種東西一點一點地分開喝下,怎麼能正確地透視啊。”
財前申斥著,再喝下一口顯影劑。顯影劑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時,金井清楚地確認那陰影絕對是癌症。金井呆愣著,咽了口口水。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財前似乎意識到氣氛不對,逼問著金井。
“沒什麼,請別亂動!”金井故意加強語氣,按下拍攝鈕。
金井純粹是為了避免財前起疑,才更換各種角度拍攝。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識破,膽戰心驚得臉色蒼白、直冒冷汗。6張照片終於拍攝完畢。
“教授,拍攝完了。”
室內燈光點亮,財前眯著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細,結果如何?”
金井掩飾著內心的惶恐:“哦,等會兒我會把影片交給您。不過,我判斷是胃潰瘍。”
財前在護理長協助下穿上白襯衫:“原來如此,果然是胃潰瘍。那麼,昨天會發生貧血,應該是潰瘍出血的緣故吧。”他語氣沉重。
“教授,依我的淺見,既然是胃潰瘍,不如趁機將其切除吧……”
“切除?需不需要切除輪不到你來決定。先看看X光片後,我自己再作決定。片子儘快沖洗出來,然後送到我的辦公室。”他語帶不悅,便轉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財前之後,立刻奔往第一內科教授兼醫學部長鵜飼良一的辦公室。鵜飼不解,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過教授,直接跑來找醫學部長。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樣,察覺似乎有什麼不太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金井,有什麼事呢?”他推開桌前的文件問道。
“剛才,我替財前教授做胃部X光檢查,發現胃角有惡性腫瘤。”
“什麼,財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沒有看錯啊……”鵜飼自言自語般說道。
“我沒有看錯。我已經交代緊急沖洗顯影,顯影片應該馬上就好了。”
“他應該還不知道吧?”
“是的。我拍攝了幾張沒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暫時瞞過他,只先告知是胃潰瘍。”
“做得很好,當時還有哪些人在場呢?”鵜飼的語調愈來愈急促。
“幸好財前教授事先打發走了不相關的人員,除了我之外,還有護理長與一位X光攝影技師。”
“很好。這是攸關本校人事規劃安排的重大問題,必須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討對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來了沒有?”
他話才說完,也不吩咐秘書便自己拿起話筒,撥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剛返回放射科教授室,於是,鵜飼請他與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前來醫學部長室,並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來財前教授的顯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現身後,鵜飼雙頰痙攣似的說:“我廢話不多說。今天請二位過來,是因為本校出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剛才,財前教授進行胃部透視,發現是胃癌……”
“財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絕對不能讓校內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請你告誡給財前教授做X光透視的護理長與X光攝影技師,千萬不許透漏半點口風。此外,在場的各位也絕對不准透露任何訊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氣告知田沼、今津兩位教授。
從放射科田沼教授處借出胃潰瘍X光片,金井來到財前的辦公室,敲了敲門。
“金井嗎?怎麼拖這麼久!”財前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模樣。
“緊急顯影只需要30分鐘,怎麼拖了一個小時!”
他從金井手中搶過顯影片,掛在桌上的讀圖機上,目光銳利地觀察著。胃體到胃角,清楚可見胃潰瘍的龕影,其餘6張也看不出任何胃潰瘍的病變。不過,雖然財前自認擁有足以自豪的解讀顯影片能力,面對自己的胃部時,反倒沒有十足的把握了。
“看起來,潰瘍程度蠻嚴重的。學術會議選舉加上官司,蠟燭兩頭燒,每天沒日沒夜地開會討論,才會造成睡眠不足、壓力過大。”財前確定是潰瘍時,似乎安心不少。
“教授,請原諒我嗦,勸您還是早點進行手術切除,那樣比較妥當。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許可,明天就辦理住院手續,我立刻安排特別病房。”
財前拿起桌上的X光片:“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個人喃喃自語道。
翌日,財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進食午餐。黃昏時,他才外出。
財前前往第一診斷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門,從門縫中瞧見並無他人,只有裏見一人正在觀察著顯微鏡。
財前放下心了:“裏見。”他出聲打招呼。
裏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還好吧?”
那天,法庭宣判後,當裏見奔向貧血暈倒的財前身旁時,發現他正憤恨地注視著自己。因此,財前當下的來訪讓他頗感意外。
“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財前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在校內應該已經照過胃部X光了吧。”裏見仿佛視診般地注視著財前。
“金井副教授幫我進行透視,判斷是胃體到胃角的潰瘍,建議手術切除。但是,為了預防萬一,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很抱歉這麼晚才來打擾你,因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瞭解。”
財前的來訪方式讓裏見覺得有點不妥,不過他還是表示:“那咱們去樓下的內視鏡室吧。現在所有的人應該都下班了,沒有任何人。”
裏見領著財前來到樓下的診察室。他吩咐財前脫去上衣,躺在診療床上,然後進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財前自動地向左側躺, 檢查完畢後,裏見輕輕抬起財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12毫米口徑的攝影管。一般患者照胃鏡時,胃鏡通常會卡在食道入口處,不易吞下,但是財前卻一舉大力咽下。當攝影機前端抵達賁門時,裏見點亮前端的燈,開始謹慎觀察胃內,在從胃體伸進胃角時,裏見不禁愕然:看來,腫瘤惡化得十分嚴重了。裏見不自覺地設法掩飾驚慌的神色,然後按下拍攝鈕。
“裏見,狀況如何?”財前抬起上半身,等著裏見回答。
裏見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看起來是胃角的潰瘍,潰瘍狀況頗為嚴重,最好立刻住院,進行手術切除。”
懷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財前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如此。你說得這麼肯定,我就放心了。並非我不相信我們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覺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狀,不免疑神疑鬼的。”
“很好。應該是請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執刀吧?”
“不,我不想請他執刀。我不僅無法相信他的執刀技術,再加上近來教授選舉、學術會議選舉的事,與他之間有些疙瘩。”他立刻堅決否定。
“那麼,請東教授執刀吧。”
“可是,他已經從本校附屬醫院退休……何況,我與東教授之間和今津教授一樣,不,甚至有更多過節,他應該不會答應吧。”
“可是,除了東教授之外,沒有你可信賴的人了。既然如此,還是拜託東教授吧。”
財前噤口不語。他雖然嘴上逞強,但心裏也認為請東教授執刀是最理想的。
裏見瞭解財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來拜託東教授吧。”
“嗯,麻煩你了。”財前點頭表示感謝。然後,仿佛十分忌憚被人撞見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過走廊,離開醫院。
裏見目送著財前,腦海裏放電影般想著,儘管財前有許多人性上的缺點,卻是一位擁有優秀技能的癌症專科醫生。諷刺的是,他竟錯失早期發現癌症的時機。想著想著,他不禁悲憤滿懷,為什麼財前沒能早期檢查,早期發現並治療? 癌病房
中央手術室的大門開啟,躺著財前的擔架床推了進來,大門又隨即關起。中央手術室內只限知曉財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場,對內對外則嚴格執行封口令。
執刀者是東與三位助手以及麻醉醫師。在場觀摩的則是鵜飼醫學部長、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財前又一,還有應財前及東的要求而到場的裏見。護士則只限護理長與副護理長二人在場。
財前從擔架床被移到手術臺上。麻醉科的教授與副教授測量血壓、脈搏、呼吸次數,開始準備麻醉。這時,穿著手術衣的東來到手術臺旁。財前微睜開眼,望向執刀者東教授,眨眼示意。東也默默地以眼神回應。麻醉科教授將主麻醉氣管放進財前口中。瞬間,財前再度睜開眼,看了眼手術室的時鐘,時鐘指向上午10點。
“財前君應該沒有察覺這是癌症手術吧?”東低聲地向鵜飼確認。
“我們用盡各種方法,嚴格執行封口令,所以請別擔心,沒問題的。”
鵜飼回答之後,東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麼,手術開始。”
他的語氣與3年前尚為現任教授時一模一樣,依舊穩重有力。東也以眼神向第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無影燈的白光射向財前腹部後,又再度提高亮度。財前雖然消瘦不少,但是體魄依舊強健。手術臺上的財前,放下了一切世俗雜念,現在僅是一名等待手術治療的患者。他體魄壯健,操刀技術曾經淩駕恩師東之上,也曾用盡各種權謀計策奪得教授寶座。東凝視著財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氣,劃下第一刀……切開淺紅色的皮膚組織後,三位弟子迅速放上開腹鉤。腹部臟器漸漸顯現,可看見肝臟了。頓時,東倒吸了一大口氣,一旁的鵜飼與裏見等人的臉色也瞬間大變。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臟上,點點散落著1元硬幣或10元硬幣大小的灰白色癌細胞——癌細胞已經從胃轉移到了肝臟。癌細胞一點一點地、像白癬般地緊緊附著在肝臟上,令人不寒而慄。財前曾經在同樣的手術房內、同樣的手術臺上,替上百人進行過癌症手術,並且成功治癒了無數患者,此刻,他卻橫躺在手術臺上,已經無可挽救了。
財前又一無法承受這一殘酷事實,高聲哀求道:“東教授!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鵜飼也努力思索著搶救財前的方法:“如果進行膽囊與小腸的吻合手術,應該可以減緩往後的黃疸症狀吧?”他提出建議。
東搖搖頭:“如果連結膽囊與小腸,肝門仍舊會立刻阻塞,毫無意義。現在,惟有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手術,儘量減少出血,預防體力衰減了。”
“那麼,使用抗癌劑試試看吧?”裏見口氣平穩地請求東,但東再度搖搖頭。
“以目前癌症的惡化狀況,貧血狀況十分嚴重,進行化學療法太危險了,行不通的。”
圍著手術臺的教授們,終於明白無計可施了。
“縫合。”東做出最後的決斷,命令道。金井副教授與3位弟子眼眶泛淚,顫抖著雙手,替財前縫合腹部。
縫合完成後,東瞧了一眼時鐘,從開腹到縫合僅花了30分鐘。手術室雖然燈光徹亮,眩目照人,但這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暗夜層層籠罩的晦暗。一個聲名遠播的癌症專科醫生,竟然不僅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狀,他身患的癌症甚至還惡化到肝臟了。財前的死對一般患者所造成的震撼,將會多麼巨大而沉重!在剩餘的幾個月或幾日中,該如何好好活下去,這是身為癌症專科醫生的財前面臨的最後一道課題了。
“東教授,感謝您特地從校外前來主刀。”鵜飼以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身份,鄭重地向東表達謝意。
“不,財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東的語調十分沉痛。護理長幫他脫下手術衣,他突然想起,財前在手術前瞄了眼時鐘。
“金井君,時鐘!”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時無法會意,但突然領悟,警覺地走到牆壁上的時鐘旁,將時針調快1個小時,時鐘顯示11點半。如果這是胃潰瘍手術,手術時間至少需要1個半小時。
沒過多久,財前睜開了眼,朦朧意識中,他首先望向時鐘。
“1個半小時啊……”
財前看到時鐘,喃喃自語著,仿佛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財前緩緩地睜開雙眼,仿佛在手術後的長長沉睡中已過了幾個世紀,他感到喉嚨一陣乾渴。
“水……”
他的聲音沙啞。妻子杏子將脫脂棉沾濕後,濕潤丈夫的嘴唇。手術之後須斷食3日,只能進行靜脈點滴注射,此時濕潤雙唇的水分沁入喉嚨,他覺得甘甜無比。
“身體覺得如何呢?”杏子探過身來問著。
“感覺像是手術才剛剛結束……”他感到腹部的手術傷口與背部有著撕裂般的疼痛。
“再忍耐一些時日。再忍個一星期或10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又一鼓勵著女婿,但財前總覺得奇怪,據說手術進行順利,但他卻覺得自己體能恢復得十分遲緩。而且儘管已經斷食了,卻仍有手術前的反胃現象。財前心中掠過一絲疑慮:“叫金井過來。”
杏子立刻聯絡醫局。財前的主治醫師金井副教授,1小時前才來探視過財前病況。他一走進病房,便問:“教授,有什麼異狀嗎?”
“不,沒什麼,只是想問問手術情況。”財前一開口,就會牽扯到手術傷口,表情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金井的表情有些僵硬:“不愧是東教授,下刀謹慎小心,沒有什麼出血。潰瘍病變部分與X光片的診斷相同,雖然稍微嚴重一點,但是還是良性潰瘍,手術切除了預定的三分之二的胃部。”
“是嗎……那麼,我要看看切除的胃部……”
金井鎮靜地走出病房,聯絡佃講師與安西醫局長,三人一起前往第一外科的標本保存室。
“他果然要求檢視切除胃部的標本。”金井說完,與佃、安西面面相覷,“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了呢?不過,幸好我們事先做好用來替換的切除胃部的標本了。”
金井走出標本保存室,惟恐財前又起疑心,急急忙忙地前往病房。但是,比起當時拿著假X光片,他現在更感內疚,更害怕這場騙局被識破。
“教授,切除胃的標本送來了。”
他恭恭敬敬地把標本瓶擺到床頭櫃上。財前盯著“自己”的胃部標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三分之二切除的胃部,敞開的部分可見直徑約3釐米的潰瘍,看病變部位的大小、形狀、標本的鮮度,的確應該是自己的切除胃部。
“果然是良性潰瘍……可是,為什麼體力恢復會這麼慢呢……”財前虛弱無力地說著。
“一定是教授您太過勞累了,又是學術會議選舉,又是官司,操勞過度了。”
“可是,右側腹部一直覺得疼痛……”
他皺著眉,正要繼續說下去,護理長走進病房:“東教授前來診察。”
財前聞言立刻調整了姿勢:“教授工作繁忙,還勞煩您每天前來診視,真是不好意思。”
手術後三日,東每天都前來診視,財前向東答謝後,岳丈又一也開口說:“東教授,感謝您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願意負責手術,手術後還前來診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您!”又一羞愧得低下頭。
“別客氣。診視自己負責的手術患者,本來就是理所當然。”
東說完接過金井遞上的體溫、脈搏、呼吸表和血壓記錄,看過一遍之後,等著金井解開腹帶:“手術傷口恢復得相當良好。財前君,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東瞄了眼床頭櫃上的切除胃部標本瓶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右側腹部有些疼痛,感覺肝臟腫脹……”面對東教授,財前說得吞吞吐吐。
“你自己也是位外科醫生,應該最瞭解啊。手術的外來侵襲,會造成腹脹或腹膜發炎,不需過於擔心。”他和顏悅色地回答道,安撫著財前。
財前目送東離去,這才發現東教授來看診能帶給他莫大的安心,他深深體會到,原來醫生的診察,能撫慰患者多少恐懼啊。東說“自己負責的手術患者,術後診察是理所當然”這句話時,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後悔當初替佐佐木庸平開刀,手術後卻從未前往診察,忽地又想起主治醫師柳原,令他又不悅地腹痛起來。
手術後一周,財前依舊沒有食欲,今天早上也未進食,懶懶地躺在病床上,直盯著天花板。他想,以往自己動刀的患者都在大約一周後就開始恢復食欲,而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食欲不振且一直未見起色,吞咽困難、從右側腹部蔓延到背部的痛楚,財前從以往的臨床經驗判斷,自己的狀況實在有太多疑點。
敲門聲響起,金井副教授和手持針筒的護士走了進來。
“你拿著針筒幹什麼?”短短幾天,財前身形日漸消瘦,他以凹陷眼窩裏的雙目看了看護士手上的靜脈注射針筒。
“教授似乎一直都未進食,為了保持體力,以靜脈注射方式注射葡萄糖、維他命。”金井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葡萄糖與維他命,不是都加在每天早上的點滴裏了嗎?”
“是的。不過,鵜飼醫學部長指示,認為手術後傷口痊癒能力尚嫌不足,為了加強痊癒能力,需要補充維他命。所以,他吩咐我進行靜脈注射。”
事實上,醫師團已經決定在手術後一周,也就是今天開始使用5FU.由於與葡萄糖、維他命混合使用,且無色透明,所以財前無法判別。
“總之,這是鵜飼醫學部長的指示。”金井再次強調。
“是嗎?那,好吧。”
從兩三天前起,財前的聲音變得低沉許多,連說話都覺得疲累,所以他也不多爭辯,伸出右手臂。但是他還是不解,為什麼需要進行葡萄糖與維他命的靜脈注射。他直盯著針筒,金井忽然無法順利地將針插入血管,注射液漏了出來,導致靜脈周圍出現紅腫。
“怎麼了?你平常不會這樣啊。”
“抱歉,麻煩讓我試試左手。”
財前伸出左手臂,金井請護士綁緊橡皮帶,然後準備將針插入下臂,還是無法順利插入。
“抱歉,我換個部位。”
接著他又將橡皮帶綁在財前手腕部位,終於成功插入靜脈。
“教授,真是對不起,害您多受苦了。”
金井冷汗直冒地走出病房。財前看著金井的模樣,滿腹狐疑。他支開護士與妻子杏子,坐起身來。
手術後食欲不振,只以點滴維持體力,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差點站不穩腳。他披上長袍,穿上拖鞋,輕輕推開病房的門。所幸,特別病房的長廊上並無人影,他看了看,自己的病房離護士站約有十數米。財前扶著長廊牆壁,踉踉蹌蹌地走著。終於走到護士站,裏面只有護理長與三名護士,沒看見任何醫生。他不發一語地走進護士站。
“哎呀!財前教授!”一個護士高聲驚叫,護理長立刻奔?講魄吧砼浴?
“教授,您不舒服嗎?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呢?如果您有任何吩咐,只需按鈴就行了。來,我扶您回房。”護理長與另一位護士扶著財前。
“不,我要看我的病歷。”護理長聞言,愣在那兒,“不行的……”
“什麼?不行?竟敢這麼對教授說話!”財前氣喘如牛,怒斥著護理長。
“教授,您現在是患者,請回病房休息吧。”護理長再次懇求,上前想扶住財前,財前甩開她的手,“這是教授的命令!拿出病歷!為什麼不肯拿出病歷?”
財前原本健壯的身軀,如今已變得瘦骨嶙峋,他雙頰瘦削、臉色發青,但是凹陷的雙眼仍舊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幽魂般的身影直逼護理長。護理長嚇得臉色發白,不斷地後退。
“快,拿出病歷!”財前擠出最後一絲氣力,大吼著。
護理長雙手微顫地從整理櫃上拿出病歷,遞給財前。財前一把搶過病歷,立刻翻開。
手術發現 胃角部的良性潰瘍,切除三分之二胃部。依據畢羅式第二法,進行胃•小腸吻合手術。插入引流管。
組織診斷 消化性潰瘍(穿透性),潰瘍底部可見動脈破綻,已
形成血栓。
肝功能檢查 黃疸指數 無硬質反應異常
SGOT指數26,SGPT指數30
糞便淺血反應檢查 聯苯胺I(benzidine)(+)、
零陵香木試驗(guaiac method)(-)
財前仔細讀著病歷,尋找是否有疑點或不妥之處,他迅速地翻閱所有可能的頁面。不安與恐懼讓他心跳加快、耳膜嗡嗡作響。可是,財前找不到任何不妥的記述。他再翻到記載有注射處方箋的頁面,他想瞭解金井副教授剛才靜脈注射的內容。
注射處方 林格氏液 500CC
葡萄糖
500CC
維他命B1 200mg
B2 10mg
C 500mg
K 30mg
並無任何抗癌劑的藥名——財前本懷疑他們使用了抗癌劑,看來是他多疑了。
“護理長,抱歉,打擾了。”財前放下心,對護士道了歉,便由護理長與護士攙扶著返回病房。
其實,財前的真正病歷存放在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裏,這份病歷上明確記載著,使用5FU250毫克。
近畿癌症中心的研究室內,裏見正在讀著浪速大學金井送來的財前病況報告書,報告書記載著使用抗癌劑後1周內的病況。每天使用5FU250毫克,連續使用一周後,食欲不振的情況已獲得改善。如果病況能夠持續好轉,只要不出現下痢,便能照計劃連續注射20支劑量。如此一來,應該多少能夠延長財前的壽命,裏見松了口氣。他慶倖自己在醫師團討論時堅決主張使用抗癌劑,5FU已經恢復了財前的食欲,能讓財前多活一天,對裏見來說就是一種安慰。 奇異的恩典
財前想起剛才金井倉皇走出病房的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手術後第一周,金井開始進行靜脈注射,食欲已經逐漸恢復,但注射了1個星期後,又有四五天食欲不振,接著今天早上就出現下痢症狀。他懷疑,葡萄糖注射液中,會不會混入了對消化器官癌症十分有療效、但是卻會導致下痢症狀的5FU?可是,病歷中並沒有記載。財前百思不得其解,兩眼無神地看著手掌中的蜂蜜蛋糕。雖然沒有什麼食欲,他還是勉強將蛋糕送到嘴邊,頓時,他只覺得一陣作嘔、不舒服。
財前捂著欲吐的嘴,奔到病房內的廁所,吐在洗臉盆內。嘔吐物儘是胃液,好不容易終於吐完,他以水漱口,打開盥洗室的燈,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望著鏡中的自己。臉色怎麼這麼黃?他以為是錯覺,再靠近詳看,臉色的確泛黃,顯然是黃疸現象。財前按下護士呼叫鈴,大吼著要金井立刻趕來。
金井再度來到病房。
“金井,我剛才在廁所照了鏡子,發現出現黃疸症狀……這是怎麼一回事?胃潰瘍的手術,怎麼會出現黃疸?”財前喘息著,說話斷斷續續的。
金井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教授,那是因為盥洗室電燈泡的關係啦!那是鎢絲燈泡,所以……”
“原來如此。那麼,就在這裏再照一次鏡子吧。”
他放眼望去,整間病房內沒有半面鏡子!其實,金井早已細心地拆撤了病房柱子上的鏡子。
“這是怎麼回事?竟然沒有半面鏡子?金井,叫護士拿面鏡子過來。”
“教授,您放心,並沒有黃疸症狀的。”
金井說完,財前見杏子返回病房,便說:“你回來得正好。借一下你的小鏡子。”
金井雖然以眼示意,但是杏子不知道財前罹患癌症,於是急急忙忙地從手提包中取出小鏡子,遞給丈夫。財前的臉貼著小鏡子——眼球的症狀要比臉色來得明顯,他看了看自己的眼球,眼球中,清楚可見泛黃的現象。
“金井,說謊也不打個草稿!說!為什麼要隱瞞黃疸症狀?”財前的眼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嘴唇顫抖著。
“真是抱歉。我們怕您擔心,才沒有告訴您……可是,教授,您的黃疸症狀是肝炎引起的,請您放心。”
“那我為什麼還是沒有食欲?”
“我想,那也是因為肝炎引起的。”
“那麼,黑便又要怎麼解釋?這明顯是肛門出血的症狀啊!”
“可是潛血反應是陰性,所以不可能是消化器官出血。”
財前懷疑是胃癌轉移至肝臟,金井卻一一否定。
“好,那為什麼剛才你聽到我說拉肚子,就突然不打針了呢?”
“您多心了,剛才您的小孩都在病房裏,沒別的意思。我現在就拿注射筒來……”
金井想著,即使拿來給財前看,5FU無色透明,他也看不出5FU混在注射液中了。
“算了,金井,我知道了。”
金井走出病房後,財前立刻吩咐杏子撥電話至近畿癌症中心。
“我知道裏見工作繁忙,不過麻煩他工作完畢後,順道過來一趟。”
“你別太激動……金井醫生剛才說過,你沒事的,不是嗎?”
“不,我想和裏見談談。即使他有事,你也請他務必過來一趟。”
財前督促杏子聯絡裏見,得知裏見答應她會在傍晚左右趕到後,財前對杏子表示:“你也累了,剛才兩個孩子直嚷嚷說家裏沒人陪,今天就回家休息吧。”他強硬地要求猶豫不決的杏子返家。
病房裏只剩下財前一人,他閉上眼,反復思考著金井的每一句話,他還是不解。他覺得自己得的絕非單純的胃潰瘍,而是胃癌,而且已經轉移到肝臟,所以才會出現黃疸症狀。想到這兒,他的心臟“咚咚咚”地狂跳著,宛如敲打著大鐘般,頓時掉進了絕望深淵。 “我也想好好地問問你我的病情。”
財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裏見,只見他一頭蓬鬆亂髮,寬廣的額頭下流露出真誠且嚴肅的眼神。財前不禁想,自己最能信賴的人,就是裏見了,而自己最愛的女人,就是捎來鮮紅玫瑰的慶子。
“怎麼了?你想問我什麼?”裏見問。
“裏見,你們是否在隱瞞我的病情?”
“沒有這一回事……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呢?”裏見的表情平靜,反問財前。
“你看我的臉,黃疸已經這麼嚴重了。你要怎麼診斷這個現象?”
財前的聲音沙啞,裏見依舊淡淡地說:“我想是肝炎的關係。”
“那麼,手術時,肝臟的狀態又是如何呢?你也在場,應該看得清清楚楚。”
財前硬撐起身子,像是在掙扎著要求取生存機會。
“手術前,肝臟就已經腫大,加上胃潰瘍手術的侵襲,才會引起急性惡化。你一定要問為什麼不等肝臟消腫後,再進行手術,但因為你的胃潰瘍是出血性胃潰瘍,需要緊急動刀,所以無法等到肝臟消腫了。”裏見在絞盡腦汁圓謊。
“原來如此。聽了你的說明後,我比較能夠接受。不過,我依據手術後3周內出現的各種症狀,以及今天發現的黃疸症狀,替自己做了診斷。”
“自己做了診斷?什麼樣的診斷?”
“我得了胃癌,而且是無法摘除的腫瘤……對吧?裏見。”
財前帶著厲鬼般蒼白晦暗的臉色逼問裏見,裏見心頭微微一震:“你胡說些什麼?你自己都親眼確認X光片、切除胃部的標本,斷定是胃潰瘍了,不是嗎?”
“那些東西,想要造假簡單得很。每天有上百個患者求診,只要從中挑選出類似症狀的資料即可。裏見,如果我罹患胃癌,請你直說無妨,也請你直說是否能夠開刀根治,請告訴我實話。我是醫生,而且是癌症專科醫生……無法得知自己的真實病況,這未免也太殘酷了!”
財前倒臥在病床上,哀求著。裏見深切地感到已經無法再隱瞞,這場鬧劇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他靜默不語,避開財前的視線,財前也突然沉默下來,房裏只餘下一片尷尬的寂靜,籠罩在他們兩人之間。
不知經過多久,窗外夜幕低垂。
“財前,我先告辭了……”裏見從椅子上起身。
財前露出從不曾有過的虛弱表情:“裏見,麻煩你,請你轉告金井,請他拿真正的X光片、切除胃部以及病歷給我看。如果他不願意,麻煩你拜託東教授或鵜飼醫學部長。”
裏見默默點頭,打開病房大門,走了出去。
時針指著7點,裏見立刻前往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
走進鵜飼的辦公室,房內已經聚集了東、第二外科今津、放射科沼田、麻醉科吉阪教授等人,都是當時參與施行手術的醫師團的人,還有金井副教授。
裏見平靜地開口說:“財前已經知道一切了。”
話聲方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覷。
翌日,財前的病情逐漸惡化,黃疸症狀更為嚴重,甚至還伴隨劇烈的腹痛與背痛。財前身為癌症專科醫生,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強忍著。癌細胞已經侵犯到脊椎周圍的淋巴腺,不僅是翻身,連其他人在病房內的走動都令他感到疼痛不已。財前泛黃蒼白的臉上直冒冷汗,深陷的眼窩含著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珠。
又一見狀,請院方注射嗎啡與硬膜外麻醉,希望減緩他的痛楚。但是鎮痛作用持續不到4小時,腹痛與背痛就再度襲來,財前滿身大汗地與痛楚搏鬥著。他的身形日漸枯槁,眼圈發黑,連流質食物都無法吞咽,吐血與肛門出血狀況也愈來愈嚴重。金井、佃、安西輪流日夜進行診療。
財前已經不再看報紙了,泛黃的眼中有著混濁的白色物體,呼吸十分困難。金井立刻呼叫護理長,拿來體溫計與血壓計:體溫39度,血壓80/40;再使用聽診器聽心音,非常低沉。他命令護理長準備注射強心劑,以保護心臟,並吩咐安西每隔4個小時注射一次強心劑後,隨即前往鵜飼醫學部長室。
“教授,終於出現肝昏迷的症狀了!”
“什麼!肝昏迷……”
鵜飼急忙前往財前的病房,手術之後,他惟恐頻繁前來探視會讓財前懷疑自己死期已近,再加上生怕妨礙院內執行封口令,所以他只前來探視過兩三次。
一走進病房,鵜飼立刻走到財前身旁:“財前!振作點!”他大喊著。
財前睜開緊閉的雙眼,空洞地望瞭望鵜飼:“滾開!沒你的事……”
“教?塚丘盟且窖Р砍ぃ丘盟且窖Р砍だ純茨恕!苯鵓耪諾卦誆魄岸咚底擰?
“沒你的事,滾開!”財前再度要求鵜飼離開。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鵜飼,總之財前的話銳利地刺進鵜飼的心中。他苛責自己,財前錯失發現癌症的機會,導致提前離開人世,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來自於自己,是因為他強令財前出馬競選學術會議會員。
那天夜晚,財前病情急劇惡化,陷入昏迷狀態,他泛黃的臉上浮現瀕死的表情,嘴巴上下張合,呼吸十分困難。
看來,財前將不久于人世了。鵜飼向病房中的杏子與又一表示,該準備後事了。
“老公!你不能死,不要拋下我和孩子啊!”
“五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讓你疲於奔命,你千萬別死啊!”
杏子與又一哭得呼天搶地的,財前開始仰賴呼吸器,東與裏見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來。鵜飼醫學部長和醫師團的教授們都圍在病床旁,門外走廊上也聚集了第一外科的研究人員。
“太忙了,太忙了……手術開始,鉗子、手術刀……胃癌……學術會議會員萬歲!……國際外科學會……海德堡……手術結束,1小時20分鐘……”
財前仿佛身陷噩夢般喃喃自語。囈語中道出了他過往的光榮與野心,看不出這是一個陷入病痛深淵,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啊……黑部水壩……破碎帶……蔚藍的水……水……”
在臨死瞬間,飽受病魔折磨的財前眼底,似乎鮮明地照映出海德堡的國際外科學會、盛大華麗的歡迎酒會、黑部水壩清澈透藍的水。
“財前,振作點!你要活下去啊!”裏見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呐喊著。
“賁門癌……使用氯黴素,不,是瘢痕,結核的瘢痕……什麼!柳原,休庭……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斷層攝影……透視……”
財前的夢話已經斷斷續續地不成句了。但是在這些囈語中,有愈來愈多的字句表示財前在後悔自己沒有在佐佐木庸平手術後替他看診,裏見聽了心頭一熱。
話聲突然止住,財前的下頜也停止了呼吸動作。在注射強心劑之後,東量著財前的脈搏。短短幾分鐘,卻似過了好幾個小時一般,東放開了財前的手。妻子杏子哽咽的聲音劃破病房內的寧靜,正式宣告了財前的死亡。時間是淩晨1時23分。
在為財前蓋上白布之前,測量臨終脈搏的東、鵜飼教授等人及各第一外科研究人員,依次在財前的唇上沾上臨終之水,與財前告別,然後離開了病房。
病房內只剩下杏子、又一與裏見了,三人為財前更衣,準備運往解剖室。院內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國立大學的現任教授如果在任內死亡,必須進行解剖。杏子哭得暈了過去,卻無法幫忙。裏見搬動枕頭,枕頭下還擺了一封信,信上寫著:
大河內教授大啟 屍體病理解剖之愚見
解剖室正前方的牆上嵌入了歷任立下豐功偉業的教授們的大名,用以解剖遺體的大理石解剖臺上記載姓名的最頂端部分刻著“屍亦師”。載運財前遺體的擔架車停在解剖台旁。白髮蒼蒼、挺直瘦削身軀的大河內教授迎接遺體,鵜飼醫學部長以及臨床各科的教授也跟著挺起腰杆。病理學研究室的副教授與講師,合力將財前的遺體搬移至解剖臺上。裏見將寫著“大河內教授大啟”的書信遞出,大河內教授一語不發地拆開信封。
一、關於病況。由於缺乏自我發覺症狀,本人判斷應該是Borrman IV型;但從未出現癌性腹膜炎的症狀以及出現肛門出血這兩點來看,也有可能是合併潰瘍病變的Borrman III型。
二、關於轉移。本人可感覺到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臟,再加上急速出現黃疸症狀,肛門部應該已經閉塞,可能是淋巴性轉移或血行性轉移。
三、本人推測醫師團曾使用抗癌劑,但是並未改善任何癌症病況,未見療效。究竟是本人的癌症無法適用抗癌劑,抑或是抗癌劑的使用為時已晚?雖然,這項病理檢查並非易事,懇請詳細進行組織上與細胞上的病理檢查。
以上所述皆為愚見,希望能夠為癌症的早期發現以及外科治療貢獻綿薄之力。此外,身為處於癌症治療第一線的醫生,未能早期發現,死於無法以手術進行治療的癌症,深感羞愧。
大河內默默頷首,將信件擺在解剖台旁眾人皆可見的檢查臺上。裏見瞭解大河內的用意。大河內站到解剖台前,合掌片刻後,拿起解剖刀。
“開始進行病理解剖!”
裏見忽然聽見鑲嵌在牆面上的大理石後方傳來莊嚴肅穆的樂聲,那是貝多芬的《莊嚴的彌撒》,仿佛在乞求上帝憐憫,在奉獻禱告一般。先前,許多曾經為醫學立下功績的學者,在此捐出了自己的遺體;如今財前也同樣為了醫學,捐出自己的遺體。執刀解剖財前屍體的大河內眼中閃爍著淚光,散發出醫學家的神聖與尊嚴。
不知不覺中,天空漸漸泛白,窗外射入破曉的曙光,鑲嵌在解剖台壁面上的大理石閃耀著潔白的光輝。
聖歌般的彌撒曲猶如從天而降,在裏見耳中漸漸高亢。財前忘了醫療乃是上帝的祈禱,也因此在白色巨塔中因野心而迷失了方向。莊嚴的彌撒曲洗滌了財前的靈魂,並與破曉前的清澄曙光融為一體,震撼著裏見的心。一股悼念財前之死、為財前祈求冥福的強烈感觸,湧上裏見的心頭。
(end)

白色巨塔 3

突然,醫局的電話鈴聲響了,柳原拿起了電話。
“喂,請找柳原醫生。是柳原醫生嗎?這裏是三樓病房護理站,360號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發作了,請你馬上過來!”
對方的聲音異常緊張。柳原趕緊放下電話,沖出醫局。
一走進病房,佐佐木庸臉色蒼白,扭曲著身體,十分痛苦的樣子。
“喉……喉嚨……”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難過得五官揪成一團。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著脈搏,並要求護士量體溫。庸平挺著身體,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嗚咽,滿臉大汗。
“脈搏130,體溫37.6℃……”
雖然發燒情況不嚴重,但脈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將聽診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聽見呼吸聲異常急促,叩診時,左胸發出沉悶的濁音。依目前的狀況,已經無法只靠注射鎮靜劑解決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準備注射器!”
護士跑回護理站,拿來一個裝著10釐米針頭的穿刺用注射器。
“醫生,住手!”
良江高聲喝阻,信平也制止道:“醫生,你要做什麼!”
柳原讓護士壓住病人的身體,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診了要插針的位置後,便按住那個部位將長長的針頭刺進。庸平咬緊牙關,痛苦地呻吟著。
“很快就會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體突然平靜了下來。柳原小心翼翼地將注射器的針筒向後拉,他的視線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許多略帶紅色的胸水!柳原握住自己顫抖的手,凝視著注射器,這已經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這代表已經出現了癌性肋膜炎!想必昨晚開始發作的呼吸困難是因為含有癌細胞的胸水積在肋膜腔中,壓迫肺部和心臟引起的。裏見副教授的擔心果然沒錯!柳原的額頭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醫生!我先生怎麼了?”
柳原好像被嚇著似的抬起了頭。
“這是因為胸水積聚引起了呼吸困難,我立刻請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過來看。”
“裏見醫生,去找裏見醫生來!”良江發狂般地大叫著。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患者要由代理財前教授的金井醫生來診治。”
柳原為了慎重起見,又拿來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5CC胸水,拿去做病理檢查。
隨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金井副教授進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況,立刻詢問:“肋膜穿刺的結果怎麼樣?”
“肉眼就可以看出帶有血性,但為了慎重起見,目前正在做病理檢查。”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證實了是血性胸水。
“你沒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沒有,只抽了5CC用來檢?欏!?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雖然經過穿刺排液處理,病人暫時會感覺舒服一些,但幾小時後又會產生,重複排液會使體內的總蛋白量逐漸減少,病人會陷入極度衰弱的狀況。
“好,要注射強心針,用氧氣罩,補充氧氣!”
病房護理長和三位護士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內跑進跑出,搬來了氧氣筒,轉眼間就搭好了氧氣罩。
病床床頭周圍用透明的塑料布圍了起來,裝在氧氣筒上的橡膠管插進了氧氣罩內,根據氧氣測定儀的刻度向氧氣罩中輸送所需的氧氣量。當氧氣送入時,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動著。氧氣罩中,連感受痛苦的力氣都沒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臉慘白,劇烈地喘息,看起來就像在水中溺斃的屍體一樣可怕。
“醫生,到底怎麼樣了?”信平壓低著嗓子問。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聲地看著氧氣罩。庸平的呼吸變得愈來愈淺,愈來愈長,一開始還張口在呼吸,漸漸變成只有鼻翼在抽動。1分鐘的呼吸次數只剩7到8次……雖然增加了氧氣的濃度,但他的呼吸數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動了一下。
“老公!是我!振作一點!振作……”
良江隔著氧氣罩大叫著。庸平的眼睛呆滯地張開,挪動著手,嘴巴微微張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開始失去意識,呼吸變得更淺、更長,身體不時痛苦地抽搐著,但動作已經無法連貫。
“強心針!”
金井副教授的話音未落,柳原立刻將手伸進塑料罩中,在病人滿是針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劑強心針。病人的眼睛睜開了一下,動了動嘴唇,但呼吸變得斷斷續續,臉頰和嘴唇漸漸失去血色,任誰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腳步近了。
“老公!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拋下我就走了!”良江撥開氧氣罩,撲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緊緊握住兄長的手。
“金……金……庫……”
庸平虛弱地吐出這幾個字後就斷了氣。柳原測量庸平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瞼,用手電筒一點一滅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經放大,完全沒有反應了。他再度量了脈搏,心臟已經完全停止了跳動。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雙手交疊後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聲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則在一旁低垂著頭。
一陣開門的聲音,是裏見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邊,看了看床頭櫃上放著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淚汪汪地抬頭望向裏見。
“醫生,我該怎麼辦?”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裏見閉著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頭。然後,他轉頭看著柳原,以極度憤怒的聲音說:“柳原,這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面對著佐佐木庸平的遺體,相同的話題已經討論了3個小時。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靈,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說是術後肺炎,到快死的時候才說是癌性肋膜炎導致死亡!自己死得這麼莫名其妙,大哥怎麼能夠接受啊!”
信平對解剖的建議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卻說:“但是,他死得這麼痛苦,我不想再讓他受苦了。”
她抬起哭腫的眼,看著還未送往靈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著死亡時的痛苦姿勢。長子庸一甚至沒來得及看父親最後一面,他悲憤萬分地望著父親的遺體:“媽,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叔叔說得對,應該請院方解剖,瞭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個手術後就不聞不問、跑到國外的財前教授的責任!裏見醫生,我說得對不對?”
還是學生的庸一直話直說,裏見靜靜地坐在遺體枕邊的椅子上:“解剖並不是為了判斷是否有誤診、誤療,而是要從醫學的角度來瞭解,在接受賁門癌手術後3星期的時間內,到底如何引發了癌性肋膜炎?癌細胞是以怎樣的方式轉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麼?這樣的話,不僅可以讓家屬更能接受這個事實,解剖結論也可以成為醫學上的寶貴資料。身為最初診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醫生,我也極希望瞭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麼。如果你們同意解剖,最好趕快作決定。時間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無法瞭解正確的情況了……”
長子庸一說:“媽,我身為長子,絕不能讓爸死得不明不白!趕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瞭解真相!”
他用力搖著母親的肩膀。良江猶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話打動了:“那,醫生,就拜託你了……”
“是嗎?謝謝你終於下了決心。”
裏見憐惜地看著良江,立刻按下了護理站的對講機。
“柳原,請你馬上過來。”
一直在護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現在病房。
“家屬決定解剖遺體,請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託病理學大河內教授執刀,也順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後,請護士做好準備……”
柳原的臉色漸漸變了,身體僵直在那裏,但他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走出病房。柳原一離開,兩位護士就走了進來,準備將遺體送往解剖室。
護士抽走遺體下方的墊被,讓遺體直接躺在床墊上,並蓋上白布。雖然此舉只是為了避免遺體因為墊被的保暖作用而產生變化,但家屬們看到墊被被抽掉後,遺體直接躺在光禿禿的床墊上,仍然感到極度不忍。良江再度淚流滿面。
深夜的走廊上響起輕輕的推車聲,移送車推進了病房。
“剛才,解剖室打電話來通知已經準備就續,可以把遺體送過去了。”護士說完,用白布蓋起了遺體,移到移送車上。
“請家屬在這裏等一下,一個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
裏見雖然這麼說,良江卻十分堅持:“不,我們一起送過去,這也是我們送他的最後一程……”
良江隨著裏見站了起來。護士靜靜地推著承載遺體的移送車,似乎怕推車的聲音會驚動其他病房。裏見、柳原和家屬則跟隨其後。
“把遺體推進來。”大河內教授一聲令下,家屬們立刻渾身僵直。
“家屬不能進來,請各位到靈柩室等候。”
裏見說完,良江提出了身為妻子的最後一個要求:“醫生,請你們不要動到他的臉。”
裏見默默地點了點頭:“好。”
門“啪”的一聲關上了,載著佐佐木庸平的推車發出“咯吱咯吱”的沉重聲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門後。 癌症巨塔
搭上等在門口的出租車,財前和蘆川直接趕回慕尼黑。時間早已過了午餐時刻,已經快到傍晚了。但剛才達豪集中營慘絕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財前和蘆川完全沒了食欲。
“教授,我們先回飯店,然後再決定晚上的行程吧。”
財前聽了蘆川的話,默默地點點頭,把身體倚靠在車子的坐椅上。
回到飯店,櫃檯的服務人員似乎已等候財前多時。
“財前教授,柏林的飯店把日本打來的電報轉送過來了。”
“日本的電報?”
財前急忙打開電報的信封,只見上面用羅馬拼音寫著:
佐佐木死了
裏見
財前又看了一遍。電報上只寫著出發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患者的死訊,拍電報的時間是東京時間6月21日晚上9點。
“教授,是不是日本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蘆川擔心地探著頭。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財前把電報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自己在國外出差,裏見還特地打電報來通知一個病人的死訊,他對裏見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開“關口法律事務所”的大門。事務所內排滿了書架和資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員正在桌前整理著整料,不停地接著電話。
佐佐木信平對著在門口附近複印文件的女職員說:“我們來找關口律師。麻煩你告訴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來拜訪他,我們有大阪棉布工會八木顧問律師的介紹信。”
女職員走進以玻璃隔開的隔壁房間後,旋即出來轉告:“他現在有客人,請你們稍等一下。”
然後,她請良江和信平坐了下來。在兩人等候的時候,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複印機也不停地運轉著。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會的八木顧問律師說過的話——“關口律師是個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這個案子”,不免擔心起來。
會客室的門打開了,一位上了年紀、看起來像是委託人的男人一邊走出來,一邊忙不迭地鞠著躬,隨後,走出來一個年約四十二三歲,臉頰瘦削、目光銳利的男人。
“請進。請問有什麼事嗎?”關口很公事化地問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體坐在關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師寫的介紹信。
“我想,八木律師應該已經和您聯絡過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接受賁門癌手術,結果在手術後3星期過世。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們無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質疑醫生的治療方法,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靈,我們認為不能忍氣吞聲。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會擔任理事,所以我們去請教了工會的八木顧問律師。他說,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狀況,要我們來請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門拜訪。”
信平低頭表示拜託,良江也哽咽地低著頭:“律師,請幫幫我們。”
關口律師說:“我得先瞭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否則,我無法表達任何意見。”
信平探出身體:“律師,對方實在太可惡了!他把我大哥當成實驗室的白老鼠給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說道。
“你先不要這麼情緒化,請你冷靜地告訴我事情的原委,否則,我無法把握正確的情況……”
關口律師的面前放著便條紙,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動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4月28日到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初診,一開始是去內科檢查。內科是一位叫裏見的醫生,那位醫生真是個好人,一般的醫生只說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卻十分謹慎地幫我大哥做了好幾次檢查,並安排了外科檢查。結果查出了早期賁門癌,還請一位聽說是這方面的專家財前教授幫我大哥動了手術,但手術後,問題就來了……”
信平將財前教授手術後的態度、主治醫師根據財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處置、這些處置方法導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過程以及遺體解剖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關口律師。關口律師默默地聽著,不時地記錄著什麼。
“也就是說,原本認定是賁門癌而進行了手術,但在死後解剖時,發現已經轉移到肺部了。”
關口律師的眼神銳利有神。
“沒錯。這個身為國立大學教授的醫生如果能認真地幫我們診治,就不會發生這種誤診了,但他動完手術後,根本沒來看一下,就像我剛才說的,正是因為他不負責任地出國去了,我大哥才被他這樣不負責任的做法給害死的。如果醫生認真治療卻還是救不活的話,我們也就認了,但這麼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診斷完全不同的病因,我們家屬怎麼能接受?我一定要告這個傲慢又不負責任的醫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們絕不罷休!”
“你的意思我瞭解了,但這種事很麻煩……”關口律師抱著雙手陷入了沉思。
“律師,這有什麼難的?醫生草菅人命、誤診的事實已經十分明顯了。我聽說您是一位很有正義感的律師,一般律師望而卻步的案件,只要對社會有貢獻,您就會大力協助,請您一定要幫忙。”信平懇求著。
“你說得沒錯,只要是對社會有意義的案子,即使不計報酬我也會接,但我從來沒有打過這種醫療糾紛的官司,不知道能夠幫上多少忙……而且,雖然你剛才說是誤診,但誤診的定義很廣泛。一般我們所說的誤診在醫學上稱為‘醫療疏忽’,也就是錯誤診斷、錯誤治療的意思。醫療疏忽還細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劑時,甲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但在乙的身上卻引起了激烈的反應,進而造成死亡,這是病人的體質差異造成的,目前的醫學還很難檢查出這種體質的差異,因此,這種情況就稱為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第二類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醫院購買的藥物卷標貼錯了,導致用藥錯誤,或是治療當時使用的是學會也公認有效的方法,但之後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傷害,也就是在醫學進步的空白期發生的案例;第三類則是因醫生沒有盡力醫治而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因為醫生疏於檢查,給病人輸了變質的血液,或是在檢查設備不完善,或未經充分檢查的情況下沒有檢查出癌症。每一種醫療疏忽都有其微妙之處,有些案例剛好在第一類和第二類的邊緣,也有些案例無法判斷到底屬於第二類還是第三類。當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應該屬於第三類,也就是因醫師沒有盡力治療而導致的死亡,但問題是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確地證明這一點。”
“我大嫂一直在醫院陪著我大哥,很清楚症狀的變化和醫生採取的處置方法,那位年輕的主治醫師也向我們道了歉,而且,已經做了屍體解剖,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誤診。”信平十分激動。
“不,即使已經解剖,我們認為某些地方是醫療疏忽,但對方會用專業知識來狡辯、反駁,說什麼從醫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實際診療過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對方是專家中的專家,我們是對醫學一無所知的門外漢,而且,法官也對醫學一竅不通,根本無法反駁。加上站在證人席上的醫生也會有強烈的同儕意識,總考慮這種事不知道哪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對同行醫生不利的證詞。更何況這次要告的是國立大學醫院的著名教授,為了大學的名譽,他們不可能會承認財前教授的醫療疏忽。所以,除非具備特別有利的證據,否則,病人很難打贏醫療疏忽的官司。”關口律師直截了當地說。
信平和良江的臉色漸漸蒼白。
“律師!請您一定要幫忙,不然的話,我老公死不瞑目。請您一定要協助我們制裁這種害死我老公的人!”良江仍苦苦相求。
關口律師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能體會你們咽不下這口氣的心情,但身為律師,不能只聽你們的片面之詞,必須針對這個問題做客觀的調查,在充分瞭解的基礎上才能決定是否要接這個案子。所以,請給我幾天的時間,我會在調查清楚後,決定要不要接,並和你們聯絡。兩位也可以回去冷靜思考一下我剛才說的話,再決定是否要提出起訴,要打醫療糾紛的官司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他再三叮囑道,接著又問,“那位財前教授什麼時候回來?”
“聽主治醫生說,好像要到7月20日以後才回來。”
聽到信平的回答,關口律師看著桌上的日曆,好像在計算日期。
財前眺望著飛機窗戶下方遼闊的密林地帶以及點綴其間的圓頂清真寺尖塔,從曼谷起飛後,還有7個小時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屆時將受到媒體、醫界和藥廠相關者的盛大歡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歡欣的微笑。
無論是海德堡國際外科學會上特別演講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學舉行觀摩手術的精彩表現,以及參觀正在興建中的德國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訪瑞典、英國、法國、意大利各大學的醫學部、附屬研究所,無論哪一件,都能夠引起極大的話題、值得大肆報道。想到各報社醫藥版記者一定會安排一場記者會,並為自己預留版面時,他有一種得意的興奮,但突然想到裏見打到巴黎的那份電報,又憂心忡忡起來。
為什麼裏見為了一個病人過世特地通知人還在慕尼黑的他,還打了一份電報到巴黎,要求他“請速回國”?當然這可以解釋為那名患者原先是裏見的病人,後來才轉給自己動手術的,這名病人死了,以裏見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許會覺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這樣,裏見怎麼會催促自己趕快回國呢?裏見再怎麼認真,再怎麼一板一眼,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不合常理的事。在歐洲旅行期間,雖然收到了電報,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隨著距離日本愈來愈近,財前竟然開始擔心起來。難道,是主治醫師柳原的處置發生了問題?想到這裏,財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柳原是根據自己的指示作處置的,如果柳原的處置發生了問題,就會連累到自己。
財前心中泛起些許不安,但立刻搖了搖頭。癌症沒有轉移到賁門以外的地方,手術那麼成功,自己不可能在醫療上有什麼疏忽。想到這裏,他才稍為松一口氣,舒服地躺在坐椅上。
透過飛機的窗戶看見羽田機場的燈火,漫長的旅行終於即將在幾分鐘後畫上句號,機艙內也開始騷動起來。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標誌一閃一閃,引導燈像眨眼般發出亮光,飛機上的降落聚光燈一打出強光,泛美航空的班機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進入跑道後,當飛機的引擎一熄滅,財前立刻提著安全氣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悶熱迎面而來,頓時令他冒出了熱汗,但顧及那些在接送客站臺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緩步走下舷梯。這時,一位年輕的攝影記者迎了上來:“財前教授,我是《東日新聞》記者,請讓我拍一張照片!”
財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揮手的動作。兩三家報社的攝影記者也隨即趕來對著財前猛閃閃光燈。走下舷梯,財前來到了接送客站臺。
“財前教授,歡迎回國!”
許多人都叫著財前的名字,用力揮手。財前抬頭一看,佃講師和安西醫局局長也出現在站臺上,還有一些認識的報社、雜誌記者以及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都聚在一起。
“謝謝,我回來了!”
財前揮著手響應著,神采奕奕地跨著大步走進機場大廳。辦理完入境檢查和通關手續,來到正面大廳時,迎接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紛紛稱讚他在德國的活躍表現,並歡迎他回國。財前心滿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歡迎場面中,一一致謝。
財前穿過大廳,一走進貴賓室,便看到正面是為自己準備的座位,各家報社的記者圍成一圈坐著,大學的人和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識趣地站在後面靠牆的地方,卻惟獨沒有看到應該來羽田接機的財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為慶子會夾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現,但他不經意地搜尋了一番後,也沒看到她的身影。財前雖然有點失落,但仍然面帶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準備舉行記者會。
在媒體記者離開後,在一旁聆聽記者會的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和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迫不及待地湧向財前。財前正要向他們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聞》社會版的記者,想要請教您一件事。”
這位年約30歲、外表幹練的記者恭敬的話語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魄力。
“什麼事?該說的都已經在回國記者會上說了,我可沒有什麼更多的新聞了。”財前的態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來請教您回國感想的,請您先看一下這篇文章,這是明天早報的內容。”
他從口袋裏拿出剛印好不久,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預印報紙,交給了財前。財前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
浪速大學財前教授惹官司
追究醫療疏忽致死的責任
刺目的大標題立刻跳進財前的眼裏,怎麼會有這樣的社會版頭條新聞?財前頓時感到頭皮發麻,目光順著報紙遊移下去——
財前看完報道後臉色一變,但他仍然保持鎮定直視記者,將預印的報紙還給了他。
“我根本沒有什麼錯好讓人告的。我想應該是剛好在我去歐洲期間發生了什麼狀況,雙方缺乏溝通,才會使家屬單方面地產生誤解。不過,在我人不在國內的情況下,沒有和我做任何溝通就斷定是誤診,想要侮辱醫生也該知道分寸,這是對我名譽的損害!”
財前的態度強硬,一把推開記者,若無其事地走向訝異地在遠處注視著他和記者的迎接人群。財前在這一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突然打擊中思索著——總之,先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向大家發表完回國致辭後,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機回大阪,再著手善後的處理。 岌岌可危
搭上飛往大阪的班機,財前的思緒再也無法平靜,整個人癱在坐椅上。
即使手術那麼成功,卻仍然發生這種不測,看起來問題應該不在術後的處置,而是術前檢查。財前的眼前出現了手術前拍攝的那張肺部X光片,左肺上小指頭般大的陰影立刻搖身變成一個可怕的灰白色圓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裏見擔心的那樣,那可能並不是肺結核的舊病灶,而是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的陰影——財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萬丈深淵的絕望。只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了裏見也沒有發現的賁門癌龕影時內心的驕傲,以及手術時發現除了賁門部以外癌細胞並沒有轉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時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沒有發現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想到這裏,財前不禁咬牙切齒。沒想到醫術高明的自己,竟然會疏忽掉癌細胞已然轉移到肺部的情況,把手術後的呼吸困難當成是術後肺炎,完全沒有採取針對癌性肋膜炎的處置。如此一來,自己至今苦心經營的聲望和成就將一舉崩潰,甚至可能被一腳踢下國立浪速大學教授的寶座!
一旦失去了這些權位,就意味著財前五郎人生的毀滅。財前重重地搖著頭,似乎想擺脫那股迎面襲來的後悔和不安。
財前走出大阪伊丹機場,避人耳目地壓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門。11點過後的機場大廳空空蕩蕩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調地趕來接機。杏子一看到財前,立刻紅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說到一半,喉嚨就哽住了。財前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心疼地摟住杏子的肩膀。
“車子等在門口,快上車吧。”又一語帶責備地說完,便率先走出了機場大門。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門口的車子,駛向鵜飼的家。
鵜飼氣得滿臉通紅。
“傍晚的時候,《每朝新聞》的記者要求見我,毫無預示地告訴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像他要求我對此事發表意見時,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嗎?校內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選舉時,我大力推薦財前。所以,這件事很可能使反對派蠢蠢欲動,你有沒有考慮到我的立場?”
“我沒想到會給您帶來這樣的麻煩,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真的很對不起。”財前低著頭。
“麻煩?對不起?你難道以為嘴巴上這麼一說就沒事了嗎?我推薦你當上教授,現在卻搞得連我自己的立場都岌岌可危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和你談任何私人的問題,有事的話,可以通過學校的正常渠道申請和我面會,請你們趕快走吧!”
“教授!不管您怎麼罵我,我都不會回嘴,但請您再幫我一次!”
財前拋棄了面子,拋棄了自尊,在鵜飼的面前跪了下來。
鵜飼抱著雙手站了良久,終於再度坐回原來的椅子上。
“好吧,我姑且聽你說一下事情的經過……”
財前謹慎地娓娓道來。
“病人家屬控告我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在我出國前,病人還是術後肺炎,但在我出國後,可能因為某種原因,或是體質的關係導致病人死亡,在明天我找主治醫師問清楚之前,還無法告訴您正確的結論,但萬一有醫療疏忽的問題,那也是在我出國後發生的,是醫學上的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
鵜飼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
“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那就是無可避免的意外。為了大學的名譽,我也會慎重考慮。既然媒體已經開始炒作,就只能靠打贏官司來主張我們的正當性。財前,你真的沒問題嗎?”他再三確認。
“這件事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也攸關浪速大學的名譽,甚至和教授您的立場也密切相關。所以,我會全力以赴打好這場官司。”
財前極力想要抓住眼前這根救命稻草。
“好,那我就相信你的話。”
“由衷地感謝您……”財前感激涕零。
“我可不是為你,是為了我自己和浪速大學,本校的教授被人控告有醫療疏忽,是本校創校以來開天闢地頭一遭,身為醫學部長,我也必須打贏這場官司,避免浪速大學的權威受到影響。對了,你心裏有沒有理想的律師?”
財前將昨晚幾乎一宿沒合眼而極度疲勞的身體倚在主管椅上,聽著柳原的報告。
報告完畢後,柳原僵硬地鞠了一躬。
財前上下打量著柳原。
“為什麼會死成這樣?就是因為這種死法,才會像今天早上那樣被媒體報道。現在挨告的不是你,而是我!”
柳原一臉慘白:“您在出國前指示要做術後肺炎的處置,所以我按您的要求使用氯黴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還在這裏繞圈子,那是我出國前的事,當他的情況發生變化時,主治醫師就應該採取相應的處置,即使我曾經指示過,但如果使用氯黴素的效果不理想,就應該懷疑是不是有其他併發症,要有懷疑!”
“是,所以……”
“所以什麼?”
柳原想說自己曾經在財前教授出發前報告過氯黴素沒有效果,希望他下達新的指示,但他被財前的威勢嚇倒了,立刻住了嘴。
“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嗎?不需要像呆瓜一樣死守著我出發時的指示,為什麼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過,金井副教授說雖然不太像術後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動手術後認為沒有轉移到肺部,可能就是術後肺炎,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暫時按財前教授的指示再觀察一下。”
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鏡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鏡,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段話。
“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責任,但現在去厘清是誰的責任已經於事無補了。那為什麼會要特地告訴病人家屬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這不是容易使他們產生誤解嗎?”
“不,不是我們特地告訴他們的,是因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沒有隱瞞,他們都知道了。”
“是誰負責解剖的?”
“是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親自執刀的。”
“什麼?大河內教授執刀……”
財前頓時一片茫然。
“你怎麼老是做這種對我不利的事。不管是術後處置不懂得見機行事,還是解剖的問題,你根本沒有盡到主治醫師的責任!”財前咬著嘴唇,怒目切齒地說道。
“教授,我曾極力安撫家屬,但可能是因為病人突然死亡,家屬對死因有所懷疑,進而對我們的處置產生質疑,剛好裏見副教授出現,就勸他們做解剖。”
“裏見?為什麼要讓其他科的副教授說三道四的?你這個人到底有多笨啊……如果你事後處理得漂亮,現在我就不會成為被告了!”
財前的體內湧出一股無法克制的震怒,幾乎失去理性。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靜下來。
財前語氣緩和了下來:“既然已經發生了,再說也沒什麼用,關鍵在今後。現在,
不僅醫局裏,整個醫院的視線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為舉止要格外自重,瞭解嗎?“
“柳原鞠了一躬,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
柳原一離開,財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兩三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之後邁著平靜的步伐走出教授室。
來到第一內科副教授室門口,財前沒敲門就推門而入。伏案工作的裏見驚訝地轉過身來,一看到是財前,便出聲招呼。
“呀,你回來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張椅子給財前。
“我回來了。昨晚剛回來,聽我們科的柳原說,我不在的時候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多謝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電報都收到了,這是我帶給你的禮物。”
他把在德國買的萬寶龍鋼筆放在裏見面前。
裏見立刻接過來道謝。
“今天早上的《每朝新聞》怎麼會突然登那種東西?”他關心地問道。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是晴天霹靂,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你打電報到巴黎,要我速回國時,是不是已經知道家屬準備告我了?”
“不,如果我知道的話,措辭會更堅定。我打電報給你,是因為死因並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醫生應該負起責任,盡可能趕快回國,由你親自安撫家屬。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電報實在沒把話說清楚。”
“這麼說,你真的不知道家屬他們要告我。但我聽柳原說,是你熱心地勸說家屬做解剖,到底是怎麼回事?”
“手術時,我們告訴家屬是局部性的賁門癌,保證可以治癒,但手術後情況卻不理想。而且,既然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導致死亡,醫生有責任告訴家屬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同時,醫生也可以在解剖後,嚴肅地檢討、研究自己的診斷和處置是否正確。所以,我才會勸他們解剖。”裏見的口氣十分平靜。
“裏見,你這種天真的想法卻成為我淪為被告的開端,或許你是完全出於善意,但我也可以認為是你想要陷剛當上教授的我于不義。事實上,的確有人認為你看到我從國際外科學會回來,正要投入新的研究,所以,想故意陷害我。”財前語帶揶揄地說。
裏見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
“何必說這些?你應該更謙虛、嚴肅地檢討一下那位病人死于癌性肋膜炎的問題,事實上,就是因為你沒有為病人肺部的陰影做進一步檢查,才會……”
他話才說到一半,財前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說話要小心點!我的處置到底有沒有錯,法官會裁定,你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的。況且,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要不要再拍一張X光片的問題,今後在這件事上,請你不要口無遮攔!”
財前氣衝衝地走出門外。
財前獨自坐在慶子房間的窗臺旁,眺望著窗下潺潺的長堀河,想到明天法院就要開庭訊問證人,不禁思緒萬千。和河野律師再三討論後,已經完成了在醫學上完美無缺的準備文件,整理好所有的書證。在申請證人方面,也安排了無懈可擊的陣容,嚴陣以待。然而,財前心底仍然不時湧現一股百密一疏的不安情緒。
財前無法擺脫自己將坐上被告席的那份沉重壓迫感。然而,他表面上卻得裝出內心沒有一絲動搖的鎮定態度。
慶子似乎可以看透財前的心思,從洋酒櫃中拿出威士忌瓶和酒杯,調了加水威士忌放在桌上。
“學校內的情況怎麼樣?”
“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幫人,趁機煽動鵜飼反對派,帶頭要求我辭職,不過這被鵜飼醫學部長擋了下來,說一切等判決結果下來再說。這一次,鵜飼醫學部長不僅幫我找律師,其他方面也幫了很大的忙……”
財前難得如此感慨萬千。
“那當然。他明年還想選校長,你是在鵜飼教授的支持下才當上了教授的,如果判決結果還沒下來就讓你辭職的話,等於是鵜飼派勢力的敗退。所以,鵜飼教授和你在一條船上,他是為了自己而袒護你,你大可不必對他心存感激。”慶子說得理直氣壯,“明天第一次傳喚證人時,你這裏會有誰出庭?”
“明天是由曾經照顧那位死去的病人的護士和金井副教授出庭。”
“金井副教授嗎?他以前是東教授的嫡系學生,你是為了安撫醫局內東派的人,才升他當副教授的,讓他出庭沒關係嗎?”慶子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關係。在我出國時,金井是我的代理外科主任,這次的事,他也有一半的責任,他不可能做出對我不利的證詞,”
“你做事還真不含糊,不管是主治醫師柳原、金井副教授,還是護士,都已經打好了預防針。還有呢?可能會做出最關鍵證詞的裏見教授和做病理解剖的大河內教授那裏也已經安排好了嗎?”
“目前還在靜觀其變,他們比較棘手,如果行事不小心,反而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反效果。”財前的語氣忽然變得特別沉重。
“這種時候,大河內教授那裏可以暫時靜觀其變,但應該主動對裏見副教授下一些工夫。他和別人不一樣,對這次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是你誤診了病人。”
“別胡說八道!”財前出其不意地吼了一聲,連續喝了好幾口威士忌。
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暗,剛才還在眼前的長堀河河面被吸進一片漆黑中,沿岸的建築物開始星星點點地亮起燈光。
“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師,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不過,河野律師不愧是大阪律師協會的大人物,雖然律師費貴得驚人,倒是真的很能幹。而且,河野法律事務所的年輕律師也動了起來,幾乎調動了整個事務所為我奔波。”
“你這個人常常報喜不報憂,我相信,甚至連必須據實以告的律師,你也沒有告訴他關鍵的部分,只挑對自己有利的部分說。就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幾分真話,你這個人,真是徹頭徹尾的無情……”
財前沒有理會慶子的挖苦,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內擠滿了旁聽者。旁聽席上,除了佐佐木商店的員工和一般旁聽者之外,浪速大學醫學部的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幹?堪嗟滋乇鷚俗⒛俊T諉教宸矯媯慫痙欽咭醞猓箍梢鑰吹揭揭┘欽擼杉獬」偎駒諫緇嶸弦丫艿郊蟮墓刈ⅰ?
面對審判長席的左側是原告代理人席,右側是被告代理人席,在旁聽席前方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五郎分坐左、右兩側,他們的兩側分別坐著原告的證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證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護士石川千代子。
佐佐木良江惶恐不安地看著地上,而財前五郎則很清楚旁聽者和新聞記者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故意昂首挺胸地坐著,
“起立!”
隨著法警的口令,全體起立迎接法官。穿著法官制服的審判長首先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接著,兩位陪審法官分別坐在左右兩側的座位上後,所有人也都坐了下來,法庭內鴉雀無聲。
花白頭髮、眼神銳利的審判長環顧法庭後,宣佈:“現在開庭進行證人訊問,原告、被告雙方的證人有沒有到庭?”
佐佐木信平、金井達夫副教授、護士石川千代子三人分別報出了各自的身份。
“你們將作為證人接受訊問,在宣讀宣誓書後,分別要簽名、蓋章。在宣誓後,如果作出虛偽的證詞,就構成偽證罪,將受到處罰,所以,請你們要說實話,瞭解了嗎?”
審判長交代後,佐佐木信平代表三個人宣讀了宣誓書。
原告律師開始對原告證人進行訊問。
“財前被告的診察結果是怎麼樣的?”
“根據透視和照X光的結果,他認為是極初期的賁門癌,如果不及時根治,情況會持續惡化,所以叫我大哥趕快動手術。我哥哥於是立刻住進醫院,接受了手術,但在手術後第22天就死了。”
“在手術時執刀的財前被告在手術後立刻去國外旅行了嗎?”
“對,在我大哥手術後第9天就出國了。”
“放下手術後病情不穩定的病人就出國的行為,的確讓人覺得不負責任,但之後交給誰來負責了?”
“一位叫柳原醫生的年輕助理。”
“所以,你是不是認為出國前財前被告的看診態度缺乏誠意?”
被告律師——被告訴訟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了抗議:“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訊問屬於誘導詢問,請予以駁回。而且,在法庭上也不應該有指責被告的言論!請審判長加以提醒。”
審判長立刻警告關口律師:“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的確屬於誘導訊問,請收回。”
“好,我更正。你認為財前醫生在出國前的態度怎麼樣?”
“他從手術前就顯得很匆忙,陪在病人身旁的家屬也可以感受到。手術後也不聞不問,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大哥。當我大哥呼吸困難的症狀發作時,即使我們要求他來診察,他也以抽不出時間為由,從沒有來探視過。”
“你們知道佐佐木庸平在手術後會死嗎?”
“不,財前教授說,這是早期發現的癌,只要動手術就沒有問題,給我們吃了定心丸。而且,還說手術十分成功,我們根本沒料到他會死。雖然他對我們保證,但沒想到我大哥還是死了。這個醫生的行為造成了這麼大的不幸和損失,我們一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並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這不僅是為了我們自己,更是為了社會上遭受醫生誤診而忍氣吞聲的眾多病人和家屬伸張正義!”
信平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
“我訊問完了。”
關口律師結束了訊問,審判長看著被告律師。
“被告律師,你有沒有什麼要問的?”
“是的,我要進行反對訊問。”
被告律師河野似乎早已等候多時,他滿面紅光地站了起來。
“你剛才的證詞中,很詳細地描述了財前教授的看診態度,那都是你的所見所聞嗎?”
“不,是我大嫂告訴我的……”信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所以說,大部分都是聽說的,對嗎?”
……
河野律師的提問達到了反對訊問的效果,便說:“我的訊問結束了。”
“本庭沒有問題要訊問證人佐佐木,請下一位證人出庭。”審判長命令法警道。
金井副教授一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樸素的深藍色西裝站在證人席上。
“你最後一次為病人診治是什麼時候?請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6月20日下午6點左右,我接到主治醫師柳原的報告,說病人的病情發生急劇變化,我立刻趕了過去。當時,柳原醫生在做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處置。但如果多次排液,會使體內的總蛋白量降低,容易引起極度衰弱,加速死亡。所以,第二次穿刺只抽了5CC,之後我又指示柳原醫生注射強心針,並要求護士搭起氧氣罩,用氧氣瓶補充氧氣。”
“請你談一下從病情急劇變化到死亡過程的情況。”
“在搭好氧氣罩時,病人1分鐘的呼吸次數為7~8次,於是又增加了氧氣濃度,但他的呼吸次數仍然很少。30分鐘後,呼吸變弱,病人不時因為痛苦而扭曲身體,所以,我指示柳原醫生注射第二支強心針。但病人的呼吸繼而變得斷斷續續,15分鐘後,出現了青紫症狀,不久就過世了。”
“請你談一下財前教授在出國前的情況。”
“通常在出國前,教授都需要張羅出國的準備工作,以及安排出國期間的診療、醫局內的事務交接等,會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大部分人會在出發前5天就向校方請假,但財前教授只在出發前請假了一天。除了針對出國期間第一外科整體的診療作出指示,還詳細指示了教授執刀病人的術後處置工作,他忙碌的情形遠遠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那麼,財前教授無法按家屬的要求為佐佐木庸平先生看診,也是因為實在分身乏術嗎?”
“對。不僅是佐佐木庸平先生,他根本沒有時間直接、充分地為任何一位病人看診。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必須對各主治醫師下達指示,由主治醫師去負責。”
河野律師點了點頭:“我沒有問題了。”
當他回到座位時,由關口律師進行反對訊問。
“胸腔外科屬於您的專業科目,在診察過病人兩次,又看到排液的胸水後,卻無法判斷到底是癌性的胸水還是結核性的胸水,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關口律師的訊問十分尖銳,金井副教授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在病人病危之前,柳原醫師是否曾經和你商量過,或是請求你的指示?”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在第二次診察時,病人的病情還不是十分嚴重,而且,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已經指示過柳原醫生,所以,我並沒有做什麼新的指示。”
“你會不會認為柳原醫生是按照財前被告在出發前的指示,才使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的,也就是說,是財前被告的指示有某種程度的失誤?”關口律師窮追猛打。
“我無法回答這種問題……”
金井的額頭上滲著汗珠,被告律師河野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訊問明顯地充滿惡意。”
審判長同意了他的抗議。
“好,那我換一個問題。你認為病人的病情為什麼會突然惡化,最終導致死亡?”
“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看顧這位病人,他也不是我動的手術,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那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樣,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時,是否不應該動手術?”
“這要視肺部轉移灶的大小、部位而定,無法一概而論。但教授親自在手術前做了檢查,判斷動手術比較好,我相信有他的理由。財前教授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我相信他的判斷。”
關口律師說:“好,謝謝你,這樣就可以了。”
當關口律師恭敬地結束訊問回到座位上時,審判長對金井副教授說:“本庭有幾個問題要訊問金井證人。你剛才說,你的專業科目是胸腔外科,並不是癌症,所以,無法明確闡述直接造成病人死亡的原因,真的是這樣嗎?”
“是。現代醫學分得很細,同樣是胸腔外科,癌症專業的醫生和結核專業的醫生,雖然在診斷方法上沒有太大的差異,但在治療過程中,經常會出現意見分歧的狀況。因此,我認為在像本案這種會告上法庭的特殊病例中,非專業的醫師不能輕易發表有關診療是否妥當的意見,所以,我不想說一些自己沒有把握的事。”
針對護士石川千代子的詢問結束後,審判長向原告律師關口和書記員確認已經完成了下一次傳喚證人的手續後,便宣佈休庭。
“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下一次將在10月22日下午1點開庭。”
滿頭白髮、瘦削幹練的大河內教授站在證人席上時,比上一次有更多醫學人員參與的旁聽席上頓時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息。財前坐在被告席上,神情嚴肅地望著大河內。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毅然地站在證人席上的大河內教授。 良知的考驗(上)
原告律師關口面對著大河內:“請告訴我們您的解剖結果。”
“第一,關於手術是否成功的問題,手術中醫生已經將胃完全切除,並採取了將空腸和食道縫合的食道•空腸吻合手術,縫合十分完美,周圍完全沒有縫合不全或炎症,可以說,手術本身非常成功;第二,關於癌細胞是否轉移到其他器官的問題,雖然癌細胞沒有轉移到腹部的器官,但在左肺下葉部有像小指頭一樣大的癌組織,並且周圍有三個米粒大的癌轉移灶;第三,關於導致病人死亡的肋膜炎,在肋膜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腫瘤,血性胸水中也有癌細胞,所以,我推斷為癌性肋膜炎。”
“直接死因是什麼?”
“是因為併發了癌性肋膜炎,使血性胸水累積在肋膜腔內,胸水的壓迫造成心臟衰竭,進而導致死亡。”
“左肺的病灶和賁門部的癌哪一個是原發病灶?”
“胃賁門部應該是原發病灶。肺部的癌是轉移灶的幾率相當高。”病理學家措辭嚴謹地說明道。
“您認為癌性肋膜炎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無法精准地推算出時間,但我可以斷定應該不是死亡前兩三天或四五天發生的,應該在更早之前。”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雖然您無法精確推算時間,但可以斷定不是死亡前幾天,而是更早以前就發生了。”關口律師為了增強審判長的印象而重複著。
“引起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麼?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會不會是對胃賁門部的手術侵襲導致肺部的轉移灶急速轉移?”
“關於這個問題,目前有各種不同的學說,我無法給你明確的回答。”
“如果目前還無法確定針對有轉移灶的主病灶進行手術是否正確,那麼,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代表手術本身就是一項錯誤的決定?”關口律師立刻點到了問題點上。
“這必須視轉移灶的大小、數量、部位和病人在手術前的身體狀況而定,無法一概而論。至於採取哪一種方式,必須請教執刀的臨床醫生的意見。”
“我明白了,沒有問題了。”
關口律師回座後,審判長問:“被告律師是否需要訊問證人?” ? 『右奧墒Ω惶納砬夯赫酒穡怨Ь吹奶瓤佳段蝕蠛幽凇?
“剛才很榮幸有機會聆聽您對病理解剖的見解,但我認為解剖屍體必須以家屬自覺的要求為前提。據我所知,這次是因為某位醫師對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有著高度興趣,才會慫恿家屬進行解剖的。這未免太興趣本位了,您不認為這是對死者的一種冒犯嗎?”
大河內斜眼瞪了河野一眼:“你剛才說,進行病理解剖只是基於醫生對死因的興趣,我想要告訴你,只有對醫學一無所知的19世紀的人,才會說出這種輕率無知的話來。”
大河內的義正辭嚴讓河野律師霎時愣了一下。
“請問解剖是在死後幾小時進行的?”
“4小時後。”
“我聽說解剖愈及時,愈能夠獲得正確的知識……”
“沒錯。雖然是愈早愈好,但死後4小時不會對解剖的正確性產生太大的影響。”
“您可以確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結核,而是癌組織嗎?”
“無論是在解剖時以肉眼觀察,還是解剖後針對該病灶標本做組織學檢驗,都可以確定左肺下葉的病灶是癌組織。”
“您所說的肋膜炎的症狀大概會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剛才我已經回答過了,我只能說,就病理觀察來看,並不是死亡之前短時間內發生的,而是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
“您所說的‘相當一段時間’,可以解釋為財前教授去歐洲的期間嗎?”
河野律師緊追不放,大河內則瞪視著河野。
“我只說不是死前短時間內,並沒有說是財前教授去歐洲前或是去歐洲之後。”他語氣強硬地頂了回去。
“我明白了。最後想再請教您一個問題,根據您的病理解剖記錄,上面寫著肺葉上有炎症現象。肺葉上出現炎症現象,是不是可以認為是肺炎的症狀?”河野律師問得十分巧妙。
“的確,在肉眼觀察時和組織學檢查中,都發現肺葉出現紅色的炎症現象,所以,應該有肺炎症狀。”
“那也可以認為是財前教授在一開始就診斷出的術後肺炎嗎?”河野乘勝追擊。
“不,從那個炎症的情況無法判斷是術後肺炎,還是與癌性肋膜炎併發的肺炎。”大河內的證詞毫無偏袒,驍勇善戰的河野律師似乎也對他無計可施了。
“好,我沒有問題了。”
當河野回到座位時,審判長說:“本庭要訊問證人。你剛才說,當有轉移灶時,有些意見認為該動手術,但也有些意見認為即便存在某些轉移的情況,仍然可以動手術。請你談一下你的意見。”
“我認為,由於目前還缺乏絕對有效的對策可以對抗癌細胞轉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則不應該對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襲,但這只是我一介病理學者的意見,我剛才也說過,必須詢問實際執刀的臨床醫生的意見。”
“對於是否應該動手術的問題,就等臨床醫生來決定。從病理觀察的角度,你對財前被告的處置方法有什麼看法?”
“雖然肺部已經有了明顯的轉移病灶,但他仍然對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動了手術,應該有他的道理,問題只在於他的道理有沒有超出必要的範圍。但如果是因為手術前疏於檢查,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病灶而動了手術,就是缺乏臨床醫師的注意義務。”
坐在被告席上的財前頓時臉色大變。審判長翻開書證,和左右的陪審法官討論著。原告律師關口站了起來:“審判長,為了厘清剛才大河內證人認為該由臨床醫生鑒定的問題,原告方面要申請鑒定人。”
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師也立刻站了起來,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請鑒定人!”
旁聽席上的醫學相關人員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覷,法庭上出現了一種不尋常的氣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請臨床醫師作為鑒定人後,鑒定人將表達財前五郎到底有沒有醫療疏忽的重要意見。
席間的氣氛異常尷尬,鵜飼醫學部長、河野律師、財前五郎和又一四個人圍坐在一起,面前的熱酒都快涼了。
“大河內教授今天的證詞可真不妙……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鑒定人訊問中挽回劣勢。”
“你說得對,得在下一次的鑒定人訊問中扳回一城。下次鑒定事項的焦點,在於是否該針對有轉移灶的癌症動手術,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將直接關係到財前教授採取的處置方法是否正確。財前教授,請你冷靜思考一下,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如何?”
河野一說完,財前顯出一副早有準備的表情說道:“只要挑選和我立場相同的臨床外科醫生作為鑒定人,在下次的鑒定人訊問中,應該會對我比較有利……既然要做鑒定人,最好同樣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頂級人物。我看,擔任日本外科學會理事的岡山大學田淵教授,或擔任日本癌症學會會長的千葉大學小山教授,以及擔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學會會長的九州大學星島教授,這三位都很理想,他們都對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評價。”
“這三個人裏面,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樣,都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氣,大家幾乎都知道這個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鵜飼教授,你看呢?”
鵜飼表示贊成,河野律師說:“那就決定委託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託他做鑒定人,國內就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勢均力敵的人了,這也是給原告心理上的一個打擊。”
當關口律師說明了深夜突然造訪的原因後,東終於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是?穡吭詞搶錛檣苣怵吹摹D愀詹潘滴瞬魄暗囊攪剖韜魷胍臀壹媸保一咕醯煤芾牛詞欽庋?
“我們原告方面無論找證人或找鑒定人時,都像瞎子摸象一樣毫無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該找誰做證人、做鑒定人,為此傷透了腦筋。尤其在這次大河內證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證詞後,如果臨床醫學家的鑒定意見,可以從客觀的角度進一步佐證大河內證人的證詞,將會在案件審理上起到極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託您為我們推薦合適的人選。”
關口向東求助,東左右為難地陷入了沉默。
“東教授,拜託了。只有您才能夠向我們推薦足以與財前被告的鑒定人相抗衡的人選。”
東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後,他說:“我想,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應該是理想的人選。他是腹部外科的專家,一向堅持主張患者有轉移灶時不能動手術。而且,雖然他上了一些年紀,但他的手術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稱為‘手術刀之神’,對自己信奉的學說和臨床經驗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認為,委託一丸教授作為原告鑒定人最理想。”
“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人選。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煩您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否則,我們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託他鑒定,恐怕他也不會接受。拜託您了!”關口探出身子說。
鑒定人一出庭,旁聽席上所有的視線都停駐在千葉大學小山教授和東北大學一丸名譽教授身上。
關口律師恭敬地面對一丸名譽教授。
“原告的鑒定事項是,當發現肺部已經有癌症的轉移灶時,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是否會引起轉移病灶增殖,結果導致癌性肋膜炎。也就是是否該針對主病灶動手術的問題,希望您向我們談一下您對這個問題的見解。”
一丸名譽教授緩緩地說道:“當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時,如果針對主病灶動手術,引起轉移灶惡化的可能性相當高。根據我擔任外科醫生行醫40年的臨床經驗,在手術前的X光檢查等各項檢查時,以及在手術時肉眼完全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甚至對連結主病灶的組織和淋巴腺等做能力所及的處理後,肉眼無法看到的癌細胞仍然會隱藏在某個部位。這種情況下,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細胞很可能以此為契機增殖。”
“所以,您認為當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時,是否應該切除主病灶?”
“基於我剛才所述的理由,一旦發現有轉移現象,無論轉移的形態多麼微小,都可能因為切除主病灶引起轉移灶的惡化。原則上我認為不應該動手術,必須採用對症療法,施以鎮痛劑改善疼痛現象,並用氧氣改善呼吸困難等症狀,設法減輕病人的痛苦,盡可能延長病人的壽命。”
“關於委託您鑒定的本案,您也認為不應該接受手術嗎?”關口律師繼續問道。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不應該動手術,因為當轉移發生在遠隔的肺部時,代表已經是全身的疾病,即使將局部的胃切除也沒有意義。在全身極度衰弱,或是有高度腹水時,外科侵襲是絕對的禁忌,本案中的病例也應該用這種保守方法來處置。”
他的語氣平和,卻明確道出佐佐木庸平不應該接受手術的立場。財前神色一變,旁聽席上的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幹部也騷動起來。關口律師感受到了這一騷動,說:“我的詢問到此結束。”
當關口回到座位時,審判長問道:“被告律師有沒有問題?”
河野律師立刻起身,開始反對訊問。
“你剛才談到,當發現轉移灶時,不能動手術,要運用對症療法努力延長病人的壽命。但目前手術的方法有了顯著的改良和進步,手術時間也大為縮短,手術對病人的外科侵襲相較於以前是大為減少。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不好意思,你的方法是否太消極、太保守了?”
河野的態度恭敬,但話裏明顯頗不以為然。一丸名譽教授一臉憤慨。
“現今的手術方式、麻醉和術後處置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這並不代表完全不顧病人的情況,輕易增加外科侵襲的做法就是積極、有效的療法。我認為這是最近少壯派學者在癌症問題方面的一種錯誤傾向。‘積極’這樣的字眼,的確容易令人產生進步的印象,但你必須瞭解到,尤其在外科手術上,這種貿然的積極往往會因此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相反,採用那些看似消極卻有助於延長病人生命的治療方法,才是醫生的真正使命。”
“但這樣似乎對醫學的進步缺乏貢獻。即使出現了一兩位不幸的犧牲者,如果能夠因此拯救成千上萬患者的生命,就應該勇於嘗試,這種積極性才是醫生的使命,才能促進醫學的進步。據我所知,你這種對癌症的態度是20世紀初期的舊式思想。”
一丸名譽教授勃然大怒:“什麼叫即使出現一兩位不幸的犧牲者,也要勇於嘗試才是醫生的使命,才能促進醫學的進步?人不是實驗室的白老鼠!照你這麼說,被認為是一種殺人罪的安樂死也應該被大家接受嗎?請你收回剛才這句話!”
嚴厲的喝斥響徹整個法庭,河野律師嚇了一跳。
“我的表達方式不夠恰當,似乎引起誤解了。我收回剛才的發言。”
河野就此結束了訊問,審判長宣佈:“接下來由被告方面的鑒定人進行鑒定,請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小山教授用登上學會報告講臺的姿勢站上證人席,河野律師起身迎了上去。
“被告鑒定事項有兩項。第一,當發現肺部有轉移灶時,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對病人的預後是否屬於必要的處置;第二,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增殖之間是否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首先針對第一個問題,您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除非是特殊的病例,一般來說,即使有少許的轉移灶,也應該積極地切除主病灶,同時,我個人也一直採取這種方法治療病人。理由是,目前放射療法和化學療法有了很大的進步,在切除主病灶後,可以利用這些輔助療法抑制轉移灶的癌細胞增殖。在我經歷的989例病例中,也很少發生轉移灶的癌細胞增殖的情況。轉移癌的確很危險,但我也經歷了十幾個病例,在切除主病灶後,轉移灶不僅沒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縮小,甚至可以完全治癒。國內外的文獻報告中指出,在切除主病灶後,還可以避免主病灶的癌性惡性液體對人體產生致命的影響。因此,我確信當同時有原發病灶和轉移灶時,切除原發病灶後,即使無法切除轉移灶,也可以明顯改善病人的預後狀況。”小山教授以充滿自信的強烈語氣斷言。
河野律師迫不及待地追問:“您的意思是,本案的情況也應該動手術嗎?”
“沒錯。胃賁門癌會引起食物通過困難,使病人產生痛苦,也會引起營養障礙,加速死亡。為了消除這些不利因素,即使肺部的轉移灶已經相當明顯,切除主病灶也是十分正確的處置。”
“其次是,對於鑒定事項中第二項,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增殖之間的因果關係,您的看法如何?”
“在切除主病灶後,即使導致轉移灶的增殖,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的某種契機引起增殖的時期剛好與切除的時期一致。事實上,在某些病例中,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轉移灶縮小了,所以,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這是我從自己經手的989例病例資料中得到的結論,也是最近醫學界的主流思想。”
財前被告露出振奮的神情,坐在旁聽席上的財前又一和醫師公會的人也露出放心的神色。
,審判長說:“本庭想訊問小山鑒定人。根據你的說法,當有轉移灶時,必須視病人的症狀和身體狀況決定是否該切除主病灶,無法一概而論,但又說原則上必須動手術,請問你的根據是什麼?”
審判官訊問的語氣很微妙,小山教授沉思片刻才回答:“在無法百分之百獲得確定效果的情況下,切除主病灶或許是一種賭博,但這也正是目前癌症治療的困境。在進入20世紀後半期的現在,即使在肺部發現原發病灶,並轉移到大腦時,仍然會積極地採取切除主病灶的治療方法。只要有一個病例在預後有改善的情況或是獲致成功,醫生就不該坐視病人病情的惡化,而應該作最完善的努力,期待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治療自己的病人,這是現代醫生的職責。近年來,外科學界也逐漸普遍傾向於採取這種積極的做法。”
審判長轉而看著一丸名譽教授:“關於這一點,請一丸鑒定人發表一下意見。”
“剛才提到賭博的字眼,我認為不能拿人命當賭注,因此,雖然有人會認為我的想法太消極,但只要切除正處於惡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後引起轉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沒有消除,我就絕對堅持不應該動手術。”
他毅然決然地說完後,審判長便宣佈休庭。
“一丸、小山兩位鑒定人的意見中,都有許多值得參考的部分,法院將把兩位鑒定人的意見作為今後審理的重要資料,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
鵜飼醫學部長將肥胖的身軀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難得地請裏見喝紅茶,面帶笑容地主動找他聊天,但裏見卻毫不領情,一言不發地坐著。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剛才就說了,這次的事件是在財前教授出國時發生的。對他來說,在這種不可抗力的情況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們身為醫生,應該對他表示極大的同情。另一方面,從頗具傳統的浪速大學名譽及權威的大局來看,也一定要讓財前教授在這場官司中獲勝,這也是教授會的意見,希望你後天出庭作證時,可以充分瞭解這一點。”
鵜飼冠冕堂皇地推說是教授會的意見,其實根本是他執意讓教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即使不需要瞭解教授會的意見,我看到財前突然被人這樣告上法庭,也覺得於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從這種旋渦中獲得解脫,專心投入研究工作。況且,我也很清楚這次的事件關係到浪速大學的名譽和權威,但您要我在作證時充分瞭解這一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裏見正視著鵜飼。
“你問我什麼意思,身為本校的副教授,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裏見,我想你心裏應該很清楚才對。”他抽著煙,嘴角浮現著微妙的笑容,裏見目不轉睛地盯著鵜飼看。
“從剛才您和我談的那些話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實如何,都不應該做出對財前教授不利的證詞。但身為醫生,對那位病人的事,我會一切實話實說。”
“裏見,你剛才還說對身陷這個旋渦的財前教授感到於心不忍,也說會為大學的名譽著想,難道你要說出對財前教授不利,不,是會影響本校名譽的證詞嗎?”鵜飼目光銳利地瞪著裏見。
“不管我的證詞會不會對財前不利、使他被判誤診,我也不能原諒財前身為一個醫生,卻對那位病人採取那樣的態度。”
“既然我以同樣是醫生的立場和你說了那麼久,也無法讓你回心轉意,那我就改用醫學部長的身份來和你談。如果這場官司打輸了,不僅會影響財前個人的前途,更會破壞浪速大學創立40年來辛苦建立的聲譽,社會上也會對國立大學教授的權威產生懷疑,更會讓我這個醫學部長顏面盡失!而且,不僅是浪速大學,這還將對所有國立大學的醫學部造成極大的困擾。你雖然涉世未深,但聽我說了那麼多,身為本校的副教授,應該還有考慮的餘地吧?”
他以這番話向裏見施壓。然後,在煙灰缸裏撚熄手中的煙後,站了起來,走到裏見身旁:“我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後,你可能有機會代替我掌管第一內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顧我的立場和浪速大學的名譽,做出獨斷專行的證詞吧?”
他湊近裏見,裏見的眼中顯現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憤怒。
“恕我直言,我認為這種名譽和權威本身就有問題。正因為是光榮的國立大學的教授,萬一發生誤診時,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法庭,不妨認為法庭不是追究醫生過失的地方,而是促進醫學進步的場所。”
“事不關己,你當然會說漂亮話。”
“不,身為醫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裏見的語氣毅然決然,充滿堅定。
“好,我明白了,我相當瞭解你的意思。你可以為所欲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萬一你的證詞有損于浪速大學的名譽,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學,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鵜飼的語氣十分冷酷。
“那,我告辭了……”裏見緊閉雙唇,鞠了一躬後,站了起來。
旁聽席中所有的視線都投注在證人席的柳原身上。至今不曾在法庭上露過面的鵜飼醫學部長,也夾雜在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相關人員之中,出現在旁聽席。坐在前方的財前被告臉上難得地顯現出緊張的神色。
“證人必須如宣誓中所提到的,不隱瞞、如實說出真相。現在由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為了使柳原平靜下來,河野律師緩緩地站了起來。
“手術時,你好像擔任第一助手,請你談一下手術當時的情況。”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於是我就採取了急救處置法,注射了維他康復和止咳劑,然後向財前教授請示。教授說,現在惟一的可能就是術後肺炎,所以指示我先使用1000CC的氯黴素,之後每隔6小時使用500CC.我按教授的指示進行處置,在12小時後的第二天早晨8點左右,病人一度恢復至低熱狀態,但正午時,再度出現高燒和呼吸困難。於是,我再度去請教財前教授。”
“當時,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指示?”
“那天是教授出發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剛好是他最忙的時候,但在詳細聽我報告病人的症狀後,便指示我繼續每隔4小時就大量使用氯黴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國了。”
“財前教授出發後,病人嚴重發作是在什麼時候?”
“是教授出發後第12天的6月19日,當時不同於以往的發作情況,病人的臉色蒼白,喉嚨發出沉悶的聲音,模樣異常痛苦。我在連續使用氯黴素的同時,也在病人背後放了墊子,讓他以坐姿呼吸,雖然獲得暫時改善,但第二天傍晚開始,病情卻急劇惡化,當天晚上就死亡了……”柳原低下了頭。
“仍然以不幸的結果收場,是不是?但我們十分瞭解,你已經盡了全力。我問完了。”
一切都如事先充分討論的那樣,河野律師和柳原流暢無誤地合力完成了訊問和回答。
審判長看了一下病歷。
“原告律師有沒有問題要問證人?”
關口律師看著柳原:“你抽出的胸水病理檢查結果怎麼樣?”
“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這麼說,證人是在病人臨死之前才第一次發現癌性肋膜炎,對不對?”
“……”
柳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關口上下打量著柳原。
“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要問下一個問題了。請你描述一下手術前X光片上的陰影。”
“在左肺下葉附近,有一個像小指頭般大的陰影。”
“財前被告有沒有針對這個陰影做特別的指示?”
“特別的指示……但是……教授比平時花了更多的時間,仔細觀察了陰影,還告訴我,在做癌症手術時,要做好萬全的處置,以防可能會有肉眼看不到的轉移和併發症。”柳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轉移了焦點。
“那麼,在手術時,是否有和平時不一樣的指示?”
“這個嘛……並沒有。但教授的技巧利落自如,簡直如行雲流水一般,在手術時間上,也比平時更短。手術很快就結束了。”
“這就奇怪了。如果在手術前注意到了肺部的轉移灶,在手術前應該會特別提醒你注意,財前被告本身的執刀也會更加慎重,照理說,手術時間應該比平時更長才對,不是嗎?”
“但這取決於每位執刀者的技術和手術方法的不同,無法一概而論。”
“為什麼病歷上沒有病灶轉移到其他器官上的記錄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原答不上來,坐在被告席的財前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那,那是開刀時的觀察記錄……”
“但在整份病歷中,只記錄了對術後肺炎的處置,完全找不到任何有關肺部轉移病灶處置的記錄,這難道不是佐證了財前被告並沒有發現肺部轉移病灶,從而怠慢了注意義務嗎?”關口的反對訊問十分尖銳。
“不,那是因為……術後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抗生素通常需要使用一星期或兩星期才能見效,甚至還有要連續使用一個月後才能見效的特殊病例,所以,我本來以為佐佐木先生也屬於這種情況。”
“這不是更奇怪了嗎?財前被告?熱輝は氳嬌贍馨┲⒁丫頻攪朔尾浚竽闋齪猛蛉拇χ茫∪嗽謔質鹺蠓⑸粑咽保閎粗話閹弊鍪鹺蠓窩桌創χ茫裁椿脊庋磕愕幕襖鎘刑嘧韻嗝苤α耍遣皇且蛭硬魄氨桓娑髁聳裁矗俊彼徽爰囟隙ǖ饋?
柳原臉色蒼白,顯得十分局促不安:“不,我,根本沒有隱瞞……我不可能隱瞞什麼!”
“是嗎?根據我的調查發現,財前教授根本沒有注意到癌細胞轉移到了肺部,而你雖然對教授的指示存疑,卻害怕惹財前教授不高興,所以只能盲目地聽從教授的命令。”
“這根本是胡說八道,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柳原語帶顫抖。
“你既然這麼說,我也無可奈何。但只要問下一位出庭的裏見證人,就可以明白真相。你可能因此構成偽證罪,這樣也無所謂嗎?”
他一語刺中柳原的痛處。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抗議!原告律師剛才的話是在逼迫我方證人!”
關口律師對河野的話充耳不聞,泰然處之地說:“我沒有問題了。”
說完,關口便回了座。柳原一臉疲憊地走下證人席,輪到裏見上場了。
裏見穿著一套樸素的深藍色西裝,隨意撥弄了一下清爽的頭髮,站上證人席。
……
關口突然站了起來。
“審判長,身為原告律師,我想申請由裏見、柳原兩位證人當庭對質。”
全法庭的視線頓時都集中在關口身上。
“本案重要的爭議點在於確定財前被告有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灶,以及是否採取了適當的措施。裏見和柳原兩位證人的證詞有很大的出入,誰的證詞正確,誰的證詞有違事實將是本案勝敗的關鍵。雖然當庭對質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為了讓法院早日厘清這些重要的爭議點,我希望接下來可以由柳原、裏見兩位證人當庭對質。”
關口說完,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怒吼著表示強烈反對:“審判長,我反對原告律師剛才提出的申請。柳原、裏見兩位證人都在宣誓後作證,當庭闡述了各自認為的真相,必須由法院的心證來判斷哪一方正確。兩位證人對質並非發現真相的惟一途徑,如果原告律師認為柳原的證詞不正確,就應該提出其他的證據加以反駁,這是舉證的慣例,我堅決反對原告律師提出由兩位證人對質的申請!”
審判長沉思了片刻:“將由合議庭討論是否同意證人對質。”
說完,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站了起來。財前顯得極度不安,旁聽席內則一片譁然。 良知的考驗(下)
法警再度宣佈開庭後,原告、被告及其律師,以及旁聽者都屏氣凝神地等待合議的結果。審判長坐定後,環視法庭。
“柳原、裏見兩位證人的證詞內容事關本案重要的爭議點,而且,兩位證人的證詞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所出入,讓人無法厘清本案的核心。為了使法院更加正確、慎重地瞭解本案的事實,本庭認為有必要讓裏見、柳原兩位證人對質,雖然這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同意採取以對質的方式訊問。”
審判長宣佈完畢,法庭內的氣氛急劇緊張起來。
“請裏見、柳原兩位證人出庭。”
審判長說完,裏見和柳原在法警的帶領下,站在證人席上。裏見神情自若,柳原乾裂的嘴唇則開始泛青。
審判長對著兩人說:“在大河內證人的解剖報告中已說明了病人直接的死因,而針對在有轉移灶的情況下,是否可以針對主病灶進行手術的問題,小山、一丸鑒定人也表達了各自的意見。但對於財前被告怎樣看待癌症轉移到肺部的問題,以及採取了哪些處置,兩位證人的意見呈現很大的分歧,為了讓法院厘清這一點,本庭決定讓你們當庭對質。希望你們像剛才宣誓中所說的,都要遵從自己的良心說實話,如果說假話,可能被控偽證罪,所以,請務必慎重作證。現在,由原告律師開始訊問。”
關口律師凝視著柳原。
“柳原證人,你在剛才的證詞中說,財前被告在手術前曾經提醒你,在癌症手術時,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轉移和併發症,要你做好萬全的處置,也就是說,財前被告在手術前已經發現了癌細胞的轉移。你現在仍然堅持這樣的證詞嗎?”
“是,我堅持。”
“那你自己呢?你進醫局已經有6年的經驗,完全沒有注意到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嗎?”
“我注意到過。”
“所以,你才會在教授會診時提出斷層攝影,對不對?”
關口試圖乘虛而入,柳原驚訝地愣了一下。
“不……我沒有提出過。”
“為什麼?只要對病人的症狀有些許質疑,主治醫師不是就應該向教授提出來,請教教授的指示嗎?”
“但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有疑問,原本是想等疑問的內容更明確後再提出來。”
“根據裏見證人的證詞,你對病人肺部的陰影有相當的疑問,雖然曾向財前被告提議做斷層攝影,但卻被否決了。”
“我說了,我真的沒有向教授提出過任何提議。”
“裏見證人,你認為呢?”
裏見從容地看著柳原:“我不知道柳原為什麼要否定,但病人住院的第4天,我第一次去病房時,教授總會診剛好結束,我聽說主治醫師被教授罵了一頓,所以就拿起床頭櫃上的肺部X光片看了一下,發現左肺有微妙的陰影。我又詢問病人,病人說,主治醫師建議做斷層攝影,就被教授罵了。”
“柳原證人,你聽到裏見證人的證詞了,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可能是病人搞錯了,我不曾在總會診時被教授罵過。”
“那麼,你在手術前一天,曾經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和裏見證人聊過天,當時的談話內容是什麼?”
“已經很久了,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第二天要動手術了,在談病人的身體狀況吧。”
“是嗎?這一點也和裏見證人的證詞有所出入。裏見證人,你記得當時的談話嗎?”
“是,我記得。手術的前一天,我去病房時,問病人有沒有做斷層攝影,病人說還沒有,我立刻打電話到第一外科醫局,請主治醫師柳原至病房確認,柳原也告訴沒有拍。當時我質問他,他回答說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主治醫師只能聽命行事,他還為難地回答說不能違抗教授的命令。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財前教授,向他提出要求。”
“柳原證人,你同意裏見證人的證詞嗎?”
“我不記得了,沒辦法同意。”
“那我就問一些能夠幫助你恢復記憶的事。首先,教授總會診時,通常有幾位醫局員隨行?”
“多的時候40人,少的時候也有20人,平均近30名醫局員隨行。”
“在會診佐佐木庸平先生時,有幾位醫局員隨行吧?”
“我不記得確切的人數,但那天有一個緊急手術,所以人不多,應該是20多個吧。”
“你的記憶很正確,根據我的調查,那天的隨行人員有22名,根據醫局員中可靠的消息來源,證明你前面的證詞並不正確。”
柳原聞言一臉驚慌失惜。
“審判長,這是在脅迫證人,這和刑警在逼供犯罪嫌疑人的態度沒什麼兩樣,這裏是講究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律師撤回剛才的訊問!”河野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
“沒必要撤回!”關口也拍著桌子響應。
“肅靜!同意被告律師的抗議。原告律師請注意自己的發言,繼續訊問。”
審判長接受了抗議。
“好。那麼,我隨機挑選了10位參加過總會診的醫局員詢問後,10個人都一致說柳原醫生在向財前教授提議做斷層攝影後,遭到過教授的訓斥。”關口換了一種方式乘勝追擊。
河野立刻要求:“請你在這裏公佈這些醫局員的姓名。”
“我向這些醫局員保證我不會公佈他們的姓名,他們才願意回答,所以我無法在此公佈。”
“怎麼可以在法庭上提出這種無法公佈姓名的調查,請收回剛才的發言!”
河野大聲怒吼著,關口則針鋒相對地說:“雖然我無法公佈姓名,但我的調查是以事實為根據,沒必要收回!”
法庭裏又是一陣騷動。審判長制止了兩位律師間的爭執。
“請雙方律師保持冷靜。重點是,雖然無法公佈這10位醫局員的姓名,但根據這十位的證詞,柳原證人曾經因為斷層攝影的事遭到財前被告嚴厲斥責,柳原證人,這是不是事實?”
柳原頓了一下,說:“我完全不記得有這種事。”
關口直視著柳原:“手術後,當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你向財前被告建議要拍攝肺部X光片檢查而又被財前被告否決的事,距離現在不會很遠,你應該記得吧?”
“是誰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這不是什麼不負責任的話,是你自己告訴裏見證人的。裏見證人,是不是這樣?”
“沒錯。在手術後一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時,看見病人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就問柳原是怎麼回事。他說從前一天晚上起佐佐木就病發了,也已經向財前教授報告,但財前教授說這是術後肺炎,要使用抗生素。我反問他是不是拍過X光才有這樣的指示,柳原回答說他曾經建議過,但教授認為沒有必要,便否決了他的意見。柳原,對不對?”裏見問柳原。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恕我失禮,裏見醫生,是你記錯了。”
柳原眼睛充滿血絲,搖著頭回答。
“什麼?我記錯了?柳原,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卑鄙的話!”
裏見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關口接著問道:“柳原證人,你剛才斷言是裏見證人記錯了,你根據什麼如此斷言?”
“……”
“你不說話,就代表裏見證人所言屬實,對不對?”
“……”
柳原滿頭大汗,但仍然一言不發。一陣漫長的沉默,讓人愈發緊張了。
“柳原證人,請你轉過身去。”
關口律師突然說道。柳原訝異地轉過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彎腰縮頸地坐在那裏。
“柳原證人,你的一句話可以讓失去丈夫、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獲得救助,也可以讓佐佐木庸平不會白白喪命。如果你是個有良心的醫生,就應該為了家屬說出真相!”
柳原十分動容,似乎被打動了。
“請你拿出勇氣,你同意裏見證人的證詞嗎?”
關口咄咄逼人。柳原露出痛苦的神色,肩膀不住地顫抖,似乎在害怕什麼。
“……我雖然盡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怪我醫術不精,才會導致這麼不幸的結果……”
柳原的話音未落,裏見突然大叫起來:“根本不是這樣!柳原,你注意到了,你不是還提醒過財前教授嗎?你……”
裏見正要說下去,河野打斷了他。
“裏見證人,我並沒有問你話!你不能擅自發言破壞法庭的秩序,審判長,請提醒證人!”
“裏見證人的發言並沒有惡意,被告律師請繼續發問。”
審判長並沒有接受河野的抗議。河野說:“我原本就反對對質,我沒有問題了。”
“最後,由本庭訊問柳原證人,你身為主治醫師,是否認為如果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或是在手術後拍了X光片,就可以在手術前或手術後及時確認轉移灶?”
審判長訊問柳原。柳原想了一下。
“是這樣沒錯。但我並不認為是因為手術前後沒做檢查,沒有及時確認轉移灶,從而導致了不正確的處置方法,這也不成為病人直接的死因。”
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討論了一下。
“這個問題是十分困難的醫學問題。上次開庭時,原告、被告分別申請的一丸、小山兩位鑒定人的意見相左,今天,裏見、柳原兩位證人的證詞也完全對立,法院有必要瞭解財前被告手術前後的處置是否正確。因此,下一次將傳訊法院選定的鑒定人進行訊問,鑒定人決定後,將會通知原告、被告雙方律師。”
說完,便宣佈休庭。
以財前為中心的醫師公會、大學相關人員等聚集在走廊上,裏見一走出法庭,所有的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鵜飼醫學部長更是怒氣衝衝地斜眼看著他。
裏見仍禮貌地向他們點頭示意後,才踏著堅定的步伐走過人群,走下法院正面玄關的樓梯,來到法院外。眼前流淌而過的堂島川灑滿晚秋午後的陽光,泛著陣陣漣漪。
裏見沿著河邊的路往大學走,回憶著剛才法庭上發生的一切——簡直醜惡得令人難以置信。
“裏見醫生……”
後面有人喚他,他轉過身去,是身穿藍色和服的東佐枝子。
“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在……”
裏見驚訝地問,佐枝子側著白皙的額頭。
“我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從開庭時就一直在旁聽。”
“你怎麼知道今天開庭?”
“前幾天,關口律師為了原告鑒定人的事來我家,我父親向他推薦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開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邊回答,一邊和裏見並肩走在沿河的路上,從河面吹來的風在佐枝子和裏見的腳下飛舞。
“你真偉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感動,小聲說道。
裏見並沒有回答,默默地走著。河風吹動他的頭髮,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內心似乎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著裏見繼續說道:“誤診向來是醫界的禁忌,你能夠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證人身份作證,需要極大的勇氣。剛才,坐在旁聽席時,我的周圍幾乎都是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的人,即使你是如實說出真相,但只要證詞對財前醫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飾地責怪你。一開始,我還希望能夠客觀地看待這些人,但隨著他們責怪的字眼和態度愈來愈激烈,我不禁開始擔心這會對你的將來造成不利的影響……”
佐枝子抬頭注視著裏見。
裏見的臉抽動了一下,隨即低聲地說:“我今天說這些證詞,不要說財前輸了,即使他贏了,我也會因為提出對本校教授不利的證詞而無法繼續留在大學。昨天,鵜飼教授已經暗示過我了。”
“原來你事先就知道會這樣……”佐枝子的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眼神中溢滿憤慨和哀傷。
洛北大學唐木名譽教授一現身法庭,被鵜飼醫學部長等浪速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擠滿的旁聽席上,所有的視線全落在他身上。唐木名譽教授滿頭白髮已理去,以一副光頭的形象示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氣度不凡地站在證人席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同時以一種既飽含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眼神看著他。
審判長形式化地進行人別訊問,要求宣誓後,拿起唐木名譽教授預先提交的鑒定書。
由於是法院自行委託鑒定、傳喚的鑒定人,因此,由審判長直接訊問。
“首先,請你從專業醫師的角度談談對本案的觀點。”
唐木名譽教授徐徐抬起頭看著審判長。
“在癌症的診斷和手術技術不像當今這麼進步的時代,一旦發生轉移病灶,原則上都不會對主病灶動手術,因此,就不會出現本案所涉及的問題。但近年來隨著癌症診斷法的進步,兼之手術技巧也高度精進,所以,即使有少許轉移也要積極切除主病灶的處置方法逐漸成為學界的主流。本案剛好是處於醫學發展過程中罕見的案例,對整個外科學界都將有極大的警示作用。”
他和大河內教授一樣,語調毅然而堅定。
“在本案中,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成為重要的爭議點之一,你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從法院出示給我看的肺部X光片來看,肺部發現的陰影很細微,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拍幾張斷層攝影,也不可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認為,很難以此鑒別到底是病人舊疾的肺結核舊病灶,還是胃賁門癌的轉移病灶。”
“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即使無法得到預期的結果,也應該努力試試看,這不正是檢查的目的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的問題是,醫生一天必須面對幾十位病人,另一方面,大量的檢查也會造成病人肉體和經濟上的極大負擔,目前通常只針對該疾病所需要診察的項目進行重點檢查。”
“接下來是本案的第二項爭議點,當肺部有轉移灶時,針對賁門部的主病灶進行手術,是否會導致轉移灶急速惡化,或是引起死亡?本庭想請教鑒定人的意見。”
唐木名譽教授將雙手繞背至身後,姿態十分輕鬆。
“癌症的問題無法如此單一地思考,當轉移灶很小,主病灶持續增殖,對整體產生較大影響時,必須毫不猶豫地切除主病灶。在我多年的從醫經驗中,只要手術時十分慎重,通常不會導致轉移灶惡化。目前,致癌的理論尚未確立,仍然無法厘清到底是什麼因素導致癌細胞的增殖。一部分病理學家認為,癌症的發生過程分為惡化期和緩和期,如果在惡化期時切除主病灶,就會使轉移灶急速惡化;相反,如果在緩和期進行手術,轉移灶的惡化程度會很輕,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抑制,從而萎縮。但這只是理論上的見解,這方面的研究也剛起步,在臨床上根本不可能判斷什麼時候是惡化期,什麼時候是緩和期。而且,對於癌症的增殖有許多不同的學說,每一種學說都不確定。雖然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可能造成轉移灶的增殖,但這通常是因為經驗不足的執刀者不夠謹慎,引起過度的外科侵襲,造成出血等情況,從而影響病人的整體狀態。財前教授的手術技巧已經受到外科學界的一致好評,由他來操刀,不可能有這種低級失誤發生,事實上,正如病理報告上所寫的,手術本身十分精彩完美。”
被告席上的財前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了下來。
“這麼說,並不是手術導致病人死亡的,是不是?”審判長再度確認。
“我剛才也報告過,在學術上還無法瞭解癌症增殖的原因之前,無法認為切除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惡化,甚至與病人死亡之間有明確的因果關係,因此,也無法斷定病人是否是因為動了手術才死的。”
“本案的第三個爭議點,病理解剖結果發現,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財前被告卻診斷為術後肺炎,直到病人臨死之前,主治醫師在做肋膜穿刺後,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這很明顯是財前被告的誤診,不是嗎?”
審判長語帶尖銳的問話,使法庭充滿緊張的氣氛。唐木名譽教授的回答十分慎重:“一般來說,手術後肺部的併發症幾乎都是術後肺炎,術後肺炎有各種不同的症狀看,光從初期的症狀看,很難讓人聯想到癌性肋膜炎。而且,在切除原發灶的手術中,當原發灶只限于局部時,通常都會認為是術後肺炎,而不會想到是轉移灶的惡化。但從結果來看,沒有及時發現癌性肋膜炎,變成了一種誤診。這種病例算是萬中挑一,甚至一萬個病例中也挑不出一件,屬於十分罕見的病例,已經超越了目前醫學的理論。因此,即使換成我,也無法斷定我絕對不會誤診。”
他承認了財前的不足,也同時強烈地自我反省。審判長沉默著,似乎在玩味著唐木名譽教授的話。
“談到病人和醫生之間的人際關係和醫生的倫理,本庭想要就這一點請教你的意見。財前被告因為出席國際學術會議的準備工作的繁忙,在手術後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病人,你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審判長的眼神十分銳利。
“如果這是事實,我不得不對此表示遺憾。無論有多繁忙,即使是在深夜,既然病人提出要求,就應該立刻趕去診療,這是身為醫生的道德。當醫生強烈意識到人命的尊貴,盡了所有人道的努力,即使家屬對病人的過世無法接受,醫生真誠的態度也會打動家屬,也不會有告上法庭的念頭,家屬甚至會同意醫生提出解剖遺體的要求。各位必須明白,當醫生提出解剖的要求時,如果沉浸在極大悲痛之中的家屬能夠接受,就代表了家屬對醫生的信賴,這也是醫生不斷追求學問的真誠態度和優秀人格的體現。即使醫生具備了各種經驗、知識和技術,在面對困難的診斷的那一瞬間,都會有無限的孤獨和不安,只有能夠承受身為醫生的這種孤獨,與危害病人生命及尊嚴的病魔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是醫生的使命、醫生的倫理!因此,在本案中,財前教授和死亡的病人之間無法建立起這種良性的人際關係和倫理,表明財前教授的人格有問題,必須深刻加以反省。”
唐木教授以這段毫不留情的話作為結語,在肅靜的法庭中激起一陣強烈的感動,審判長也沉默了片刻,向律師說:“本庭從唐木鑒定人的意見中獲得許多寶貴的參考意見,原告及被告律師是否有什麼問題?”
原告律師關口和被告律師河野都說:“沒有特別需要補充的。”
審判長結束了當天的審理。 瞞天過海
關口與財前的交鋒接近了尾聲。
“你剛才一直提及‘根據我的經驗’這句話,針對有轉移的癌症主病灶手術,你的成功例到底有多少件?”
“至今為止,我接手了750例帶有轉移灶的主病灶手術,其中有52例已經獲得永久治癒。雖然這話我自己說有點不太恰當,但這樣的成績在醫學界也是遙遙領先的,日本學會統計的永久治癒病例約有100例,我的52例占了其中的二分之一。”
他洋洋自得地誇耀著自己的技術。
“你這種強烈的自信和傲慢,讓你拒絕了裏見副教授多次慎重的要求,忽略了應該做的術前檢查,才會引起這次的事件,不是嗎?無論你再怎麼狡辯,從裏見、柳原兩位證人的對質,以及原告的證詞中都可以發現,完全是因為你疏忽手術前的肺部檢查,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而且,將手術後的呼吸困難診斷為術後肺炎,導致直到病人臨死之前才發現是癌性肋膜炎。很明顯,是你犯下了重大的誤診過錯。身為醫生,你應該捫心自問自己的良心,而且也為了對坐在這裏的病人家屬表達深切的慰問,希望你能承認真相。”
關口直戳財前的良心,但財前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雖然你對醫學很外行,但你剛才的發言實在太侮辱醫生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憑什麼說我誤診。你剛才說,是因為我忽略了肺部斷層攝影,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沒有做肺部斷層攝影,是因為沒這個必要。況且,剛才就已經明確回答過你了,沒有做斷層攝影並不是病人死亡的原因。”
“你剛才是巧妙地運用醫學的邏輯推理,模糊能夠證明誤診的因果關係,試圖逃脫法律的責任,但你認為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醫學上的因果關係,就代表你沒有誤診嗎?你這也算是國立大學醫學部的教授嗎?”
關口以激烈的口氣厲聲追問。
“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是侮辱、脅迫被告,請他收回!”河野律師高聲提出抗議。
“原告律師,請收回剛才的發言,並注意之後的訊問。”
聽審判長這麼一說,關口律師憤慨地說:“我沒有問題了。”說罷,關口回到了座位上。
“現在由本庭訊問財前被告。”
審判長看著財前,財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剛才,你說準備採取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後,再檢查肺部的轉移、切除轉移灶的手術方式,這種方式很少見,它曾受到學界的公認嗎?”
“外科醫生必須不斷模仿以前的手術方式,通過練習和實際的經驗,研發獨特的手術方式。從這種創意的角度看來,手術或許可以說是一種藝術作品。這些新的手術方式在取得豐富的手術成功病例後,在理論和臨床上都會受到學界的公認。至今為止的優秀手術方式都是經由這種過程誕生的,也拯救了無數的生命。我的二次手術方法也是經過我長期的經驗和努力研發的,這種方法對病人的外科侵襲顯著減少,可以有效預防病人體力衰退。剛才我也報告過了,至今為止,已經有52例永久治癒的病例。這種手術方式已經獲得學會的公認,最近更逐漸被視為正統的手術方法。”他口若懸河地回答道。
“雖然你為了參加國際學會十分忙碌,但當家屬要求你去看診,你身為執刀醫生卻沒有去看一下。請你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審判長以平靜的口氣嚴厲追究著他的責任,財前眨了眨眼睛。
“關於這件事,我在看到書狀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屬曾經要求我去看診。因為,當時我為了準備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發表的特別演講論文忙得分身乏術,不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聽取主治醫師的報告後,再分別做出指示。但無論再怎麼忙,當病人要求時,醫生有義務要去看診,如果家屬沒有記錯,真的像書狀上所說的那樣,那可能是因為中間出了什麼差錯,使家屬的要求沒有傳達到我這裏。無論如何,我對於病人和醫生之間缺乏溝通這一點深表遺憾!”
他振振有詞地說著,但話音剛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來大喊大叫:“他在說謊!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肅靜!請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審判長訓斥道。
法警請良江回座,審判長再度看著財前。
“你說你在出席國際學會時,指示主治醫師做好萬全的處置,但他並沒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處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原醫生在證詞裏也提到,他還年輕,經驗還不夠,對診察缺乏足夠的洞察力和應變能力,無法隨機應變地採取適當的判斷和處置。把有癌細胞轉移疑慮的病人交給這麼年輕的醫生,我身為外科的負責人,的確在這方面有疏忽,也對此深表反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醫學上的發展情況怎麼樣,病人卻因此去世了,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審判長的問題十分嚴厲。財前被震懾住了,沉默良久。
“從學界整體來看,本案也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醫療本來就是以最大公約數為基礎,很遺憾,個案的例外是超越現代醫療水準的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不可抗力的問題。”
他以嚴肅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結尾。審判長立刻定睛看著財前,宣佈休庭。
“今天的當事人訊問到此結束。雙方有新的證據時請提交上來,如果沒有,本案的審理到此結束。12月17日上午10點宣佈判決。”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的旁聽席上人滿為患。除了浪速大學醫學部的人、醫師公會的幹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員工以外,還有一些普通民眾前來旁聽,媒體記者席上除了司法記者以外,還可以看到醫藥記者的身影。
這種森嚴的氣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長子庸一、小叔信平顯得特別緊張。財前五郎知道旁聽者和報社記者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著。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後伸長著脖子。慶子、裏見、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後方,但為了以防萬一,鵜飼醫學部長並沒有現身。
上午10點一到,原本不時傳出乾咳、竊竊私語聲的旁聽席立刻變得肅靜,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關口和河野律師臉上都難掩緊張的神色。
“起立!”
隨著法警的口令,審判長席正面的門打開了。身穿法官服的審判長走了出來,兩位陪審法官也出庭就座,當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後,審判長掃視整個法庭一眼。
“現在,將對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財前五郎之間的損害賠償一案宣判。”
審判長的聲音威嚴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財前五郎低下了頭。法庭內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宣讀判決文的審判長身上。
主文
駁回原告等人的請求,訴訟費用由原告等人負擔。
刹那間,法庭內屏息以待的寧靜瓦解了。佐佐木良江一臉茫然,呆若木雞,財前則喜形於色,旁聽席和記者席上的人們臉上充滿複雜的表情,人群出現了騷動。
審判長繼續宣讀——
“由於考慮到本判決將對社會造成極大的影響,以下說明判決理由的重點。”
法庭再度恢復了平靜。
“原告等主張被告財前怠忽職守,漏失原本應該做的檢查,在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下,以手術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導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對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駁,認為財前被告已經預知了轉移灶的存在,並指示主治醫師柳原做好萬全的處置,並沒有違反注意義務。
“對於這個問題,由於原告方的證人裏見修二和被告方的證人柳原弘的證詞完全對立,本庭在這個問題上,全面不采信柳原證人的訊問結果。對照兩位證人的訊問結果以及辯論的內容,可以清楚地發現,雖然裏見醫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財前仍然沒有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手術後,當病人佐佐木庸平發生呼吸困難時,只診斷為術後肺炎,並沒有懷疑有其他併發症。
“但綜合本案的鑒定報告和書證,以及目前的醫學水準加以判斷後發現,即使做了斷層攝影,也很難鑒別出像本案這麼細微的肺部轉移灶。因此,被告財前因為忙於準備出國參加國際學會而沒有做斷層攝影,雖然是身為醫師的怠慢,但無法從結果斷定被告必須因此負起法律責任。
………
佐佐木良江淚如雨下,在她身後的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樣淚流滿面。
關口律師的眼中滿是憤慨,河野律師則和坐在訴訟當事人席上的財前又一滿足地會心一笑。
“以上,本庭雖然對原告立場極度同情,但無法從法律的因果關係上判定被告財前必須對佐佐木庸平之死負起責任,因此,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但是,醫師必須本著病人和家屬的信賴,無論在國際學會出發前再怎麼忙碌,被告財前無視裏見醫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檢查的要求,手術後一次也沒有會診病人的行為,明顯缺乏了身為醫師的責任感,在這一點上,財前被告必須深刻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響徹法庭。整個法庭沉浸於一片深受震撼的靜謐中,旁聽席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財前微微扭曲著臉,看著地面。
“起立!”
法警一聲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審判長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外,報社記者席上的各家記者一起擁向財前。
“教授,請問你對判決有什麼感想?”
記者們急切地問道,希望趕上晚報的截稿時間。財前雖對審判長最後一段話耿耿於懷,但仍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對醫學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無論在手術和其他處置方面都毫無疏忽。法律也認為我沒有疏忽。能夠維持我個人的名譽以及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名譽和權威,我感到十分高興。同時,對審判長能夠以健全的判斷力,解決如此複雜多變的醫學問題深表敬意。”
財前發揮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回應著,此刻,一名年輕的記者以充滿正義感的語氣發問:“但審判長認為你應該嚴格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對此你有何看法?”
財前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我不認為有必要回答這種問題。”
他把對方頂了回去。關口激動萬分,長子庸一說:“律師,醫療糾紛的官司難道就是這麼回事嗎?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醫學的證據,就無法追究法律責任嗎?豈有此理!無論花費多少年,我們都要打贏這場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當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贏為止。我要更周全地搜集能夠證明財前被告誤診的新證據,也要找出足夠的醫學理論來證明他的誤診,這一次絕對不能再輸了!”
他意志堅定地說完,走向裏見。
“裏見醫生,又要再麻煩你了。在我們上訴時,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雖然不知道這場官司會拖幾年,但希望你可以幫忙到最後。”
關口深低著頭拜託著。裏見靜靜地抬起眼。
“無論這場官司會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聯絡,我都會擔任原告證人出庭。希望你們也不要因為今天的判決而氣餒。”
裏見沒有多說,就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財前和旁聽者早已不見蹤影,東佐枝子獨自站在柱子後面。一看到裏見的身影,立刻輕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親來聽判決,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裏見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很難接受,但請你慎重考慮自己的進退……”
佐枝子似乎可以體會裏見的心情,說完,便轉身離去,只留下裏見一人。
“裏見醫生……鵜飼教授請你去醫學部長室一下。”護理長神色慌張地轉達著。裏見一言不發地走向醫學部長室。
裏見敲了敲部長室的門,裏面立刻傳來應答的聲音。鵜飼紅光滿面地迎接裏見。
裏見坐下後,鵜飼難得地露出微笑:“山陰大學醫學部要增設第二內科,之前我就向他們推薦過你,今天,對方傳來好消息,說很歡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過去。或許那種等級的大學讓你不太滿意,但你可以占教授的缺。”鵜飼泰然說道。
山陰大學這種外地二流大學的教授只是虛名,手下根本沒有設置副教授、講師,只有兩名助理,而且完全沒有任何研究設備。雖然裏見早有心理準備,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著實令他啞口無言。
“我想,你對這樣的人事安排應該沒什麼不滿的……”
鵜飼暗示,既然裏見拒絕了鵜飼的要求,仍然提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就應該料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我知道了。”
裏見只說了這一句,正要站起時,背後的門被用力推開了。
“鵜飼教授,我是財前……”
財前神采奕奕地邁著大步走了進來,看到裏見,吃驚地停下腳步。
“原來是財前,判決的結果怎麼樣?”鵜飼故意問道。
“我對醫學的信念得到了回報,勝訴了。不好意思,讓您操心了。”財前恭敬地低下了頭。
“裏見,雖然你不顧友情,提出對我不利的證詞,還搞到要當庭對質的地步,一度讓我陷入困境,但現在總算還我清白了,證明根本沒有誤診這回事。”財前誇示著自己的勝利。
“財前,你用這種方法贏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責任,但你捫心自問一下自己身為醫生的良知和倫理,你不覺得丟臉嗎?”裏見憐憫地看著財前。
“那你說我該用什麼方法贏?”財前的眼神精悍,一副豁出去的姿態。
“身為醫生,你應該更加嚴以律己。有人說,醫療是人類的祈禱,必須抱著一顆像對神明一樣敬畏的心,用與向神明祈禱一樣虔誠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則,就沒有資格從事醫療工作。”
裏見以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房間裏頓時一片靜寂,鵜飼和財前都默不作聲。終於,鵜飼開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財前,你來得剛好,裏見要去山陰大學當教授了。”
一聽到山陰大學的名字,連財前都忍不住一臉錯愕。
“裏見,恭喜!我打贏了官司,你又當上了教授,我們來握手慶祝彼此都可以重新開始吧!”
財前伸出濃毛大手,裏見低頭看著他的手,表示拒絕。
“財前,失禮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辭職信
今次因有感而發,辭去本校職務,同時,一併辭退將前往山陰大學醫學部就任的職務。
昭和三十九年12月17日
裏見修二
致鵜飼醫學部長
寫完後,裏見放下毛筆,雖然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但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座白色巨塔了。
在那次醫療糾紛官司後,柳原日日夜夜受到良心的譴責,在醫局內也變得孤立,學位論文的研究也絲毫沒有進展。
“柳原先生,你在家嗎?”
管理員大聲嚷著,反正又是來催收房租的,柳原並沒有應聲。
“有客人找你,一個叫關口先生的。”
“什麼?關、關口……我不在,就說我還沒回來。”柳原急忙回答。
“柳原先生,好久不見。”門從外面推開了,關口律師瘦削的身軀忽然現身。
“不好意思,這麼晚突然登門造訪。我猜想你可能剛回來,所以特地選了這個時間。”
柳原無法克制心中的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家的?醫局方面應該不會把醫生的住址告訴外人才對……”
“我是律師,在多方調查後,終於得知你搬到這幢公寓來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他不想讓關口進門,故意用硬梆梆的口吻問道。
“你知道佐佐木庸平的家屬之後的情況嗎?”
關口巨細無遺地敍說著佐佐木商店的慘況。柳原一直不正眼看他,臉部肌肉卻不時地抽搐著。
“我今天來拜訪你,是受佐佐木太太之托,因為她非常希望能夠和你見上一面,你應該可以見她吧?”關口單刀直入地問。
“為什麼她要和我見面?”柳原第一次正視關口。
“柳原先生,請你見她一下。而且,希望你至少在這次的上訴審時,務必說出真相。”關口朝他深深地鞠躬。
“什麼至少在這次,我說的都是真相,請你不要隨便亂說話。”柳原一口回絕道。
“我知道你很困惑。裏見醫生不顧失去浪速大學副教授的職位,站上原告的證人席,為了說出真相而不得不辭職。你知道裏見醫生的內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但是,他並沒有後悔,他說,醫生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病人,他只是在協助查明病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趕出大學,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狹小的房裏頓時陷入沉默。
“柳原醫生,你是第一外科的醫局員,你會比裏見醫生承受更大的壓力,一旦你說出真相,很可能被趕出大學,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正因為我瞭解,即使身為原告的律師,我至今都不曾來打擾你。這一年來,我用盡所有的方法,也拜訪了許多教授,雖然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卻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不過至今我仍然找不到足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醫學證據。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希望你可以鼓起勇氣,說出真相。當然,既然我提出這種強人所難的要求,萬一發生什麼情況,我也會請裏見醫生和現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東教授大力協助安排你的去處。請你務必說出真相!”關口懇求著。
柳原的內心極度不平靜,僵硬著身體,無法動彈:“你剛才就一直把真相、真相掛在嘴上。你到底要我說什麼真相?”
“手術前財前教授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雖然你對他的診斷表示質疑,提議要做斷層攝影,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做。只要你說實話就好。”
“謝謝你提醒,但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柳原面無表情地回答說。
“即使我這麼拜託你,你仍然打算包庇那個雖然醫術高明,但為了追求名利而不惜欺騙大眾的財前教授,眼睜睜地看著一位病人白白送命嗎?”
“不惜欺騙大眾的財前教授”這幾個字深深刺痛了柳原,但他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學位論文,也想起了故鄉的父親。
“不管你說什麼,我的答案都和第一審時一樣,請回吧!”
“是嗎?那我今天就先告辭了。不過,請你考慮一下我的話。”關口仍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法圓阪國民公寓是建了將近十年的老房子,早已失去了新建時的清潔感。裏見抬頭看著這幢熟悉的房子,每到像今天這樣上午做了極其耗費精力的細胞診檢查,下午又要會診住院病人的日子,他就會覺得周圍缺乏綠意的房子看起來格外單調。
他沿著狹窄的樓梯上到四樓,推開右側的門。
“你回來了。”妻子三知代穿著毛衣在門口迎接。
“關口先生他們還沒到嗎?”裏見今天和關口律師、佐佐木良江約好在家見面。
“沒有。”三知代略帶不悅地回答,並從丈夫的手上接過公文包,站在他的身後為他脫下上衣。
“你是為了關口先生他們才特地這麼早回來嗎?”
“對。關口先生也很忙,怎麼好意思讓他久等。”
裏見沒有繼續說下去。門鈴響了,是關口律師和佐佐木良江。在提出上訴後,曾經來找過裏見幾次的關口立刻打招呼:“裏見太太,抱歉常常來打擾,今天,佐佐木良江女士也一起來了。”
裏見請關口和良江進了書房,書架上塞滿了書,放不下的書就直接堆在榻榻米上,三個人一坐下來,就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三知代端了茶來,又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裏見絲毫不在意妻子的態度:“最近經常跑奈良,工作堆積如山,都沒有時間問候你們。關口律師,後來情況怎麼樣了?”
“很不順利,我正苦無對策呢。”關口以沉重的口吻,將自己無論到哪里都受到冷遇,以及對方拒絕會面的事如實告訴裏見。
“洛北大學的村山教授被稱為是學界的開明派,連他也這樣……”裏見難以置信。
“對,他說既然本校的唐木名譽教授在第一審發表了意見,他就不可能再說什麼,便毫不留情地斷然拒絕了我。”
裏見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我拜訪柳原醫生家算是一次成功出擊。”
“什麼?你去找柳原……”裏見訝異地問道。
“我後來才知道,柳原在第一審判決後立刻搬了家,雖然我覺得他現在住的公寓和以前的差不了多少,根本沒必要搬家,但他還是搬了家,可見他心裏有鬼。”
“他怎麼說?”
“我告訴他,自從佐佐木庸平先生死後,店裏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經不得不把原本6間寬的店面租一半給別人,希望這回他可以說出真相,但他完全不鬆口。我想,只要他和佐佐木良江女士見了面,或許會回心轉意,於是要求他和佐佐木太太碰面,但他也沒答應。”
一旁的佐佐木良江低著頭,緊咬著嘴唇。
關口繼續說道:“但我看得出來,柳原醫生開始動搖了。他原本就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出身農村的他,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照理說,應該和裏見醫生屬於相同類型。他只是偶然之間被捲入此次的官司,就像受到貓兒威脅的小老鼠一般。在接下來的這場官司中,只要能夠說服柳原醫生站在我們這一方,或許他會在關鍵時刻說出真相。所以,希望您也可以幫忙說服柳原醫生,如果您去找他,或許他會改變心意。”
裏見說:“這必須顧慮到柳原的立場,我會詳細考慮之後再決定是否找他談一談。你上次曾提到要查以前的醫療糾紛判例,有沒有找到什麼值得參考的資料?”
“勝訴的判例都是把剪刀留在病人的腹中,或是在輸血時搞錯了血型這類很粗糙的案例,沒有像佐佐木先生這種涉及高深醫學技術的判例。但一位律師前輩告訴我一樁很有趣的案子,那是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事。國道鐵路的火車司機看到有人要過平交道時,在規定距離前就鳴響汽笛繼續行駛,但那人卻沒有停下腳步,在過平交道時被火車輾死了。原來他是聽障人士,於是家屬就提出控告。當時的法院認為,‘行人’當然也包括聽障人士,平時便應該訓練司機在遇到聽障人士通過時的應變處理方法,最終判決國鐵敗訴。這真的是不容許有絲毫怠慢的嚴格判決啊。”
“不允許有絲毫怠慢的……”裏見喃喃自語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兩隻手托著下巴陷入沉思,似乎忘記了關口律師和佐佐木良江還在眼前。片刻後,他終於抬起了頭,“你要不要去找東京K大學胸腔外科的正木副教授談一談這件事,正木教授是年約40歲的少壯派副教授,對臨床上發現的癌細胞轉移進行了獨特的研究,還對胃癌轉移到肺部的病例發表了新的資料,如果可以見到正木副教授,或許可以為第一審爭議的肺部轉移問題找到突破點。”
“是嗎?那我馬上帶著您的介紹信去拜訪他。”關口的眼睛為之一亮。
“很遺憾,我是內科醫生,彼此的專業不同,我也不認識他。不過你可以拜託在近畿勞災醫院當院長的東教授寫一封介紹信。東教授的專業也是胸腔外科,應該和他很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拜託東教授。”
裏見的一番話終於打破了房內一直揮之不去的沉悶氣氛。 誓不罷休
晚上8點左右,裏見和關口來到位於蘆屋川畔山區的東家宅第。女傭領他們走進客廳。
東教授叼著煙斗,以一貫的慎重態度問道:“你們兩位一起來,是不是為了上次的醫療官司?”
關口立即向前挪了挪身體。
“是的,在這三四個月期間,我為了尋找只要能?輝謔質跚白齠喜閔閿熬塗梢約鴣齜尾啃≈竿反笮〉囊跤笆前┲⒆圃畹睦礪鄹菟拇Ρ疾ǎ兩袢勻幻揮諧曬!?
關口首先談到這三四個月來的調查經過和結果。
東點了點頭:“是嗎?果然是這樣……從純學術的角度來看,要分辨出小指頭大小的陰影是癌症的確很困難,而且,如果是判斷陰影的大小和形狀時,正面的X光片往往比斷層攝影更加理想。”
東從胸腔外科的立場陳述自己的意見。
“這只是一般的學術事實,但佐佐木庸平的案子在這些學術事實以外,仍然有讓人疑慮的地方。我一直抱著這個疑問觀察這場官司的發展,剛好得知東京K大學正木副教授手上有一些關於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最新資料,他之前去了美國,約一個月前才回來。所以,我想他的資料或許可以在本次官司派上用場。”裏見說。
“原來是這樣,裏見,你的消息真靈通,對自己專業以外的事也這麼瞭解。的確,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算是數一數二的年輕肺癌專家,他從臨床角度發現的癌症轉移理論相當優秀,這次他的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資料,雖然還沒有在學術會議上發表,但見解的確十分獨特。”東對裏見的意見表示認同,“在今天的例行教授會上,決定要推舉財前作為下一屆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候選人。”
“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怎麼可能……”裏見眼裏儘是不解。
“不,剛才是今津教授打電話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雖然大河內教授等人表示反對,但鵜飼派已經費了番工夫疏通過了,所以會議中強行通過由財前擔任候選人的提案。”
裏見露出更加難以置信的表情。
“雖然上訴審理即將開始了,但浪速大學還推舉他做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可見他們對二審抱持極大的自信,不,應該說是百分百的自信。我聽說除了河野律師之外,他們還增加了一位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組成一個律師團。但財前憑什麼如此自滿?看來,我必須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戰才是。”關口意味深長地說道。
東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說:“一個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讓人無所畏懼啊。但回想起來,我真的非常慚愧,當了18年的教授,竟然只培養出像財前這樣的副教授!”
說罷,他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端起已經涼了的紅茶。
“好,我立刻幫你寫封介紹信給正木副教授。不是簡單在名片上寫幾句話,而是以信紙擬一封正式的委託函。關口律師,也請你加把勁兒,務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證據。”
大學圖書館昏暗的書庫內,柳原正在尋找學位論文必須的外國文獻資料,突然傳來一聲書本掉落的聲音。他抬眼望去,透過書堆之間的昏暗燈光看到病理學研究室的大河內教授。大河內教授彎下鶴一般瘦骨嶙峋的身體,準備拾起地上掉落的書本。柳原見狀跑了過去,幫他把書撿了起來。
大河內透過老花眼鏡看著柳原。
“你是第一外科的柳原吧?這麼晚,還在查資料嗎?”
“對,我在找學位論文的參考文獻。”柳原僵直著身體回答道。
“學位論文嗎?對了,那件官司上訴審的證人訊問是什麼時候?”
柳原垂著眼睛,支支吾吾地說:“我忙著寫學位論文,沒有注意上訴審的事……”
“寫學位論文固然重要,但做出不違背醫生良心的證詞更重要。如果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死做出有違良心的證詞,將在往後的人生留下極大的悔恨,很可能終身為此懊惱。我聽裏見說,你和財前教授不一樣,是個年輕、真誠的醫生。”
大河內說完便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開始翻閱柳原幫忙拾起的那本醫學索引書。
柳原朝大河內鞠了一躬便轉身離去。他借了那4本文獻,離開了圖書館。外面仍然下著綿綿細雨,穿過中庭,走向醫院醫局時,柳原的肩膀都淋濕了。大河內教授方才的一番話深深地刺進他的心,前一刻,他還打算為了拿到學位,要努力忘記佐佐木庸平上訴審的事。如今,他的心感到一陣銳利的刺痛。
車子停在帝塚山的高級公寓前,財前隨即以避人耳目的速度快步閃進電梯,上了五樓。他輕輕地敲了敲慶子的房門,門立刻打開了。慶子身穿一件大V領洋裝迎接財前。
“你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麼事了?”憑著女子醫科大學肄業生的敏感,慶子立刻發現財前的氣色不佳。
他終於講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及,今天在為和佐佐木庸平神似的患者動手術時內心的起伏不安。
“當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好像手術臺四周躺滿了屍體,只有我一個人握著手術刀。我這輩子從沒有這麼害怕過……”
“那,手術順利嗎?”
“嗯。雖然很驚險,但最後還算順利。”他大口呼出一口氣。
“那根本就不用在意嘛。你這個人壞歸壞,沒想到也有膽小的時候。”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對了,那個柳原醫生知道今天手術的事嗎?”
“不,那傢伙很膽小。連我都嚇成這樣了,何況是他!我沒告訴他。”
“那就好了。既然這次動的是和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樣的賁門癌手術,只要手術成功了,或許還可以在上訴審時派上用場。這次可要做好術後處置,別又讓他死了。”
慶子像母豹般睜大了眼睛,用一副比財前更沉著的冷淡語氣說道。
“慶子,你這個女人可能比我更冷酷、更堅強。我都快受不了了……”財前說著,把威士忌一飲而盡。
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號法庭內擠滿了旁聽者,面向正面的審判長席,左側是上訴人律師席,右側是被上訴人律師席。上訴人佐佐木良江和被上訴人財前五郎分別坐在旁聽席的前方,兩側分別是雙方的證人佐佐木信平和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
佐佐木良江和財前四目相接時,立刻怒目相向。財前五郎知道旁聽者和報社記者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氣定神閑地坐著。但坐在他身後的岳丈又一和坐在斜後方兩三排的慶子、更後排的裏見和佐枝子,以及在第一審時從未露面的東教授,都讓他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10點一到,正面的門打開了。
“起立!”
所有人都站起來迎接法官入庭。身穿法官服的審判長坐在正面中央的座位上,兩位陪審法官也入座後,法庭內所有的人紛紛坐下。法庭內一片肅靜。
審判長徐徐開口宣佈:“現在開始對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上訴人財前五郎之間的損害賠償上訴案件進行審理。”
審判長宣佈後,金井副教授走進法庭,站上證人席。
“由被上訴人的律師開始訊問。”
三位法官和旁聽者的視線都集中在金井副教授的身上。
“以本案的病例,雖然在解剖結果中發現是癌性肋膜炎,但從臨床的角度,你當時對病人的死因有沒有產生什麼質疑?”國平感受到法庭內的緊張氣氛在急速升溫,以更鎮定的語氣問道。
“老實說,我對病人突然死亡感到十分驚訝。”
“哦,突然死亡……一般來說,癌性肋膜炎的發展過程是怎麼樣的?”
“在初期的階段通常沒有症狀,但不久就會出現咳嗽和血痰等症狀,以及胸水積聚,併發癌性肋膜炎。像佐佐木先生那樣,只積聚了490CC的胸水,就立刻發生肺虛脫、急速死亡的病例極為罕見。”
金井的證詞比第一審時更加偏袒財前,旁聽席上的東和裏見不禁面色凝重起來。
“照這麼看來,病人在心臟功能不全導致死亡之前,除了癌性肋膜炎以外,也可以認為是其他疾病嗎?”
國平探出身子問道,審判長也仔細聆聽著金井的回答。
“也可能是術後肺炎。病人在手術後一星期至10天左右,曾經有術後肺炎常見的發燒和呼吸困難現象,這和病人的急速死亡應該不無關係。”
財前將手術後第一周出現的發燒和呼吸困難症狀診斷為術後肺炎,於是金井巧妙地將之和患者急速死亡相結合。
“我沒有問題了。”
國平瞥了一眼一旁的河野律師,滿意地坐了下來。
“現在由上訴人一方進行反對訊問。”
關口律師站了起來:“金井副教授,在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手術的兩天前,財前教授總會診時,你有沒有參加?”
“是,我當時隨行了。”
“隨行……原來如此。聽說教授總會診時就像諸侯出巡的儀仗隊一樣,你也隨行了。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房裏,各位隨行醫生的位置排列?”
“嗯,你突然這麼問,我也……”
金井不經意地說出“隨行”這兩個字,立刻被關口抓到了語病,他顯得有點慌張。
“不,只要知道你站在財前教授旁邊就夠了。當時,財前教授曾經接過主治醫師柳原拿出來的X光片,對著窗口的光線看,你站在教授旁邊時,看到的情況怎麼樣?”
“和財前教授的意見完全相同……”
“請你談一下你自己的意見。”關口堅持要金井表達自己的意見。
金井沉默了片刻,說:“左肺下葉有一個像小指頭般大的陰影,由於患者過去曾經罹患過肺結核,所以,理所當然認為是肺結核的疤痕。”
“你既然強調理所當然,就代表除了肺結核的疤痕以外,不可能是其他的問題。剛才,你說你的意見和財前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也就是說,財前教授也認為除了肺結核的疤痕以外,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法庭內響起了一陣騷動,金井教授像掉進陷阱的獵物一樣,顯得局促不安。
“不,不是這樣的。教授是說,雖然他認為是結核的疤痕,但也不排除是癌細胞的轉移灶。”
“對誰說的?”
“對誰……對包括柳原在內的所有人。”
金井亂了方寸,態度和主訊問時截然不同。審判長一直盯著金井。
“金井副教授,你在財前教授出國後,曾經會診過兩次,看到病人的體力持續衰退,難道你沒有想過,那個陰影可能是癌細胞的轉移灶?”
“雖然並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但我在剛才已經說過了,在我會診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而且,柳原醫生也向我報告,在手術一周後,也曾經有過發燒三十八九度的情形,癌性肋膜炎雖然會有呼吸困難的症狀,但不會有高燒的初發症狀,所以,我判斷為術後肺炎。”他否定了關口的追究。
“但你能夠斷定癌性肋膜炎沒有發燒症狀嗎?在內科學的權威著作《內科學大系》中記載,胃癌也會引起相當程度的高燒。”
關口指著一本厚厚的書,繼續追問。關口對醫學知識掌握的豐富程度和充滿自信的態度,和第一審時判若兩人,坐在被上訴人席上的財前詫異地注視著關口。
金井張口結舌,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我知道。但我不是癌症方面的醫生,我沒有資格發表超出我專業的意見。”
金井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脫身。他剛才還一直強調是術後肺炎,但這一番說辭顯然削弱了自己證詞的說服力。
“我沒有問題了。”
關口回到座位時, 神態比國平更加自若。
今天是大河內教授出庭作證的日子,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號法庭內擠滿了來自醫學界的旁聽者。柳原助理、金井副教授、佃講師和財前又一等與財前有關的人當然不會缺席,裏見、東教授以及他的女兒佐枝子也坐在不引人注目的旁聽席角落。
白髮瘦削的大河內教授一站上證人席,法庭內便充塞著令人緊張不安的凝滯氣氛,坐在被上訴人席的財前也面色凝重。而上訴人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則以期待的眼神抬頭望著毅然地站在證人席上的大河內。
審判長便宣佈:“現在由上訴人律師開始主訊問。”
關口律師站起來,向大河內行了一個禮。
“可不可以請您再說明一下,在解剖時所看到的左肺下葉和肋膜表面各轉移灶的大小、形狀,以及兩者的位置關係?”
大河內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老花眼鏡,看著解剖記錄:“首先是左肺下葉,在靠近橫膈膜的末梢位置,有一個小指頭大的轉移灶,周圍還有三個米粒大的轉移灶群,肋膜表面聚集了許多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腫瘤。”
“每個癌細胞大概有多大?”關口提出了一個不同於以往的問題。
大河內說:“癌症的種類不同時,大小也不盡相同。通常較大的為50微米,較小的差不多有10微米左右,1微米相當於千分之一毫米,所以,就可以知道1個癌細胞有多小。但這麼小的癌細胞一旦開始分裂增殖,1天就可以從10個變成20個,100個變成200個,就像搞非法傳銷的人一樣無止境地持續增加,最終將吞噬人類的生命。”
“在本案的病例中,你認為癌細胞是怎樣轉移到肋膜,並開始增殖的?”
“肺野的轉移灶向肋膜產生侵蝕,附著在肋膜上的癌細胞就開始增殖,逐漸變成巨大的聚集體。但所謂的聚集體也並不會很大,只有芝麻粒般大小,但隨著時間的推延它會逐漸增大,最後變成肉眼也可以看到的腫瘤。”
“照您這麼說,是不是可以從腫瘤的大小,來反推發生癌性肋膜炎的時間?”關口更深入地問道。
大河內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沒錯。外行人的著眼點真讓人招架不住。轉移發生的時間愈早,腫瘤也會愈大。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可以從腫瘤的大小推斷出發生癌性肋膜炎的時間。”
聽到大河內這麼回答,關口好像聞到獵物的味道般雙眼發亮。
“是嗎?原來可以推斷!在本案中,癌性肋膜炎發生的時間點是重要的關鍵,在第一審中就從各種觀點的立場討論過這個問題。如果從肋膜表面的腫瘤大小來推斷產生癌性肋膜炎的時間,大概會是在什麼時候?”
由於出現意外的進展,旁聽席上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審判長也定睛注視著。大河內的意見或許可以為上訴審的新論點提供理論根據。
在主訊問中獲得成功的關口滿意地漲紅著臉回到座位上,財前律師團的河野和國平好像在商量著什麼。
下午1點,開庭時間一到,審判長與兩位陪審法官陸續就坐。審判長宣佈開庭,河野身旁的國平立刻起身,提出申請:“我方要求傳訊被上訴人證人,浪速大學講師佃友博先生。”
審判長確認上訴人的律師關口並未提出異議之後,宣佈:“現在開始進行被上訴人證人訊問。”
“你在佐佐木先生的病房會診時,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麼?”
“當時,財前教授只憑兩張X光片便診斷出患者的早期賁門癌。我十分敬佩教授精湛的判讀能力,同時更深刻地體認到,醫生面對癌症時,所需肩負的重大責任與恐懼。因為,如果我是佐佐木先生的主治醫師,我恐怕無法只憑兩張X光片,立即診斷出賁門癌。不僅是我,即使是研究醫院的消化器官專科醫生,我想多半也無法一眼看穿吧。我從心底替這位患者感到慶倖。”
佃講師的答辯口齒清晰,猶如法庭戲裏的演員,臺詞倒背如流。
“瞭解。原來財前教授擁有如此高超的判讀能力。那麼,你是否記得財前教授當時看了患者的X光片之後,說過什麼話?”
“我記得,教授一看到X光片就說左肺有一個陰影。其實大多數的醫局員完全看不出這個陰影在哪兒,只是一味地伸長脖子想看清X光片,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這時教授說,患者有結核病史,所以這個陰影可能是結核的舊病灶,但也有可能是癌症轉移灶。”
他的證詞,與第一次出庭應訊的金井副教授如出一轍。
“所以教授為了確認是否為癌症轉移灶,要求你們進行斷層攝影嗎?”
“不,當時他沒有特別指示。”
“那麼,主治醫師柳原可曾針對斷層攝影,提出過任何要求?”國平律師巧妙地觸及到了問題核心。
“我可以斷言,完全沒有這樣的事實。記得當時教授對我說,如果有時間的話,想要替那位賁門癌患者進行胸部陰影的斷層攝影,並麻煩我去申請。當時我很納悶,明明就是肺結核的瘢痕,何必大費周章地做斷層攝影?”佃講師撒謊不打草稿,對答如流。
“也就是說,財前教授曾懷疑癌細胞可能轉移到肺部,因此他有意針對這項問題做進一步的檢查,是嗎?”國平立即響應。
“是的。”
“但是,事實上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這是為什麼?冒昧請教,你是否忘了提出申請?”
“不,當時我立刻撥電話到放射科,請一位叫岡田的護士準備,以便隨時進行沖片。但是,當時財前教授為了出席國際外科學會,工作堆積如山。後來,他也說,那麼小的陰影即使進行斷層攝影,以他過去的經驗,一張平面照片也無法發揮太大的作用。教授想要取消斷層攝影,我也轉達此意,告知放射科。”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國平希望這段事實能夠加深審判長的印象,因此刻意在此結束訊問,轉而向審判長說:“財前教授曾提出斷層攝影的申請,這項事實就是本案的關鍵所在。為了證明佃講師的證詞,我申請傳喚當時接到佃講師電話的當事人岡田道子為我方的證人,並繼續進行證人訊問。”
法庭上,儼然上演著國平的個人秀。
“上訴人的律師,你們願意接受嗎?”
審判長詢問關口,關口沒有理由反對,只好無奈地回答:“願意。”
審判長命證人入庭。
年輕護士站到證人席前。審判長依照慣例,確認證人身份,並請證人宣誓。
國平為了緩和護士緊繃的情緒,語氣親切地問道:“你記得昭和三十九年5月23日,佃講師打來的電話嗎?”
“記得,當天我在櫃檯接到佃講師來電。”
“你記得當時的談話內容嗎?”
“我不太記得詳細內容,不過我記得當時他說,今天或明天,可能需進行胸部的斷層攝影,需要立即沖片。他要求我準備沖片。”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要求取消的?”
“時間相隔有點久了,我記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兩天后吧。”
“是嗎?那麼,佃講師申請斷層攝影,後來又取消了,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沒錯吧?”
國平刻意加強語氣,並簡短結束訊問。半途殺出的護士證人,讓關口措手不及,他更擔心至今尚未出現的龜山君子。為了以防萬一,他請東佐枝子去接她出庭,他心想,應該不會有問題吧。然而依舊遲遲未見人影,關口開始忐忑不安。
當庭證人意指未事先提出申請,在法庭上臨時傳喚的證人,是相當罕見的做法。關口見審判長面色凝重,繼續說:“審判長,本案開始審理之後,佃講師與岡田護士才突然出庭作證,證明財前教授有意進行斷層攝影,本人完全不相信該項證詞。況且,物證的申請字段上,並沒有記載佐佐木庸平的姓名,更不足采信。我推測,當天剛好有其他患者緊急申請掃描,但未記載姓名,而被告巧妙利用了這項盲點。事實上,我們費盡心血,終於找到一位重要的證人,可以證明財前教授並未在手術前發現癌細胞的轉移。這位證人目前已經抵達法庭。她就是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第一外科前病房護理長,塚口君子,她原名為龜山君子。我在此申請該女士為當庭證人!”
法庭內一陣譁然,國平律師立刻起身反駁,行使防禦權。
“審判長,我反對上訴人的當庭證人申請。今天的審理時間已經相當長,況且我方並未備妥上訴人當庭證人的訊問!”
關口趁勢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駁對方:“我方並未事前提出申請,是因為被告方面頻頻威脅證人。由於證人目前懷有7個月的身孕,害怕今後將遭醫生的迫害,因此遲遲不願答應出庭作證。今天,她終於願意出庭了,希望趁證人尚未變卦之前進行作證。往後,被上訴人的威脅行為恐將日益嚴重,倘若錯失此一機會,今後不可能再請該證人出庭作證了。審判長,請您接受當庭證人的申請!”
“滾回去!沒必要!”旁聽席的一角傳來抗議聲。
“請肅靜!證人是否已經抵達現場了呢?”審判長問道。
“是的,她現在坐在旁聽席後方。”
“那麼,本庭接受當庭證人的申請,證人請出列。”
這時,旁聽席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龜山君子身上。龜山君子身穿和服,腹部明顯隆起,她正走向證人台。她的臉色蒼白腫脹,不知是否因為身體不適而姍姍來遲。經過證人人別訊問與宣誓之後,審判長顧慮到證人懷有身孕,允許她坐在椅子上應訊。
“上訴人律師,請進行當庭證人訊問。”
關口露出感激的眼神,感謝龜山君子願意出庭作證,並問道:“你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任職起止時間是何時至何時呢?”
“昭和三十三年(1958)4月1日到昭和四十年(1965)7月10日。我最後的職位是第一外科病房護理長,後來因為結婚而離職。”
“那麼,由財前教授執刀的賁門癌手術患者,後來因癌性肋膜炎而去世的佐佐木庸平先生,你認識嗎?”
“認識。”
“5月27日,財前教授總會診時,你在現場嗎?”
“是的。當時我是病房護理長,所以我在現場。”
“財前教授看了手術前的X光片後,說了什麼、主治醫師又陳述了哪些意見、財前教授又如何響應,這些都是本案的焦點所在。請問當時你的所在位置是哪里?”
“我正好站在財前教授的後面。”
“所以,當時財前教授所說的話,你可以清楚聽到了?”
“是的,聽得非常清楚。”
“那麼,財前教授看完胸部X光片之後,是否說過癌細胞有轉移到肺部的可能性呢?”
“不,他並沒有說。”
“不過剛才佃講師的證詞中,闡述財前教授曾懷疑癌細胞轉移。你真的沒有聽到這段話嗎?”
“我沒有聽錯。我記得財前教授說,這是肺結核的舊病灶。”
“那麼,柳原主治醫師有什麼反應呢?”
“他小心翼翼地低聲問,是否必須進行斷層攝影?”
“哦?他是這麼說的嗎?剛才佃證人作證絕無此事,柳原醫生並沒有說過這一段話。你是指佃證人的證詞是假的嗎?”
“是的。柳原醫生說了這段話後,遭到了財前教授斥責。在我身旁的年輕醫局員都竊竊私語地說他真沒大腦,膽敢對教授的診斷提出質疑。當時我則為柳原醫生抱不平。”
“我不忍再看佐佐木先生遺族窮苦潦倒的慘況。我想,如果我能將事實公之於世,就可以解救佐佐木太太。同樣身為無權無財的市井小民,這是應有的正義感!”她語氣激昂,很難想像她目前身懷六甲。
佐佐木良江雙手掩面,哽咽啜泣。審判長靜靜地凝視著龜山君子,旁聽席上,曾因為誤診而失去家人的家屬,聽到龜山的話也紛紛感動落淚。
這時審判長突然開口:“財前被上訴人是否在手術前發現癌細胞轉移至肺部,以及他出發到國際外科學會之前,是否有意進行斷層攝影,並且是否在總會診時,否定柳原主治醫師提出的建議,拒絕進行斷層攝影,上述諸多疑點,上訴人與被上訴人的證詞出入甚大,真假與否並無確切的證據,因此難以判斷。患者手術前胸部X光片上的陰影,是否可判讀出癌細胞的轉移,這一點,將於9月30日上午10點,由上訴人與被上訴人雙方的鑒定人進行鑒定。”
法官終於觸及醫學性的問題核心了。 真相漸露
浪速大學醫學部的階梯教室裏,正在舉行三四年級的合併教學財前雙手插在白袍口袋裏,站在講臺上。
“今天的臨床課將藉助有吞咽障礙的患者,進行講課。”
護士將擔架車推到講臺前,好讓學生看到患者。財前翻了翻四年級的點名簿,隨機抽了五名學生到講臺前。
“聽好,現在由主治醫師說明患者目前的病歷、家族病史、檢查結果,然後將X光片投在讀圖機上。上臺的五位同學要好好觀察患者,再觀察X光片,各自發表診斷的結果。”
隨側在患者身旁的主治醫師開始說明病歷與家族病史。
財前催促學生上前觀察患者:“來,同學們。仔細觀察患者,然後發表你們的意見。”
五位同學湊到躺在擔架車上的患者前,回想起診斷學課上所學的每一個要領,以不熟練的手勢進行聽診、叩診與觸診,接著兩眼直盯著X光片,歪著頭左思右想。
“差不多有結果了吧?”
財前以眼神向護士示意,將患者推出教室外。
“那麼請加藤同學開始,依次發表各自的診斷結果。”
加藤同學首先回答:“患者的潛血反應呈陽性,可推測有出血的現象。另外X光片狹窄而凹凸不整的部分,我判斷為變化區域(niche),因此我診斷為賁門部位的潰瘍。”
“我懷疑這是賁門痙攣症。賁門部位狹窄,加上這個部位也變粗了……”
“我判斷這是胃角部位的潰瘍。”
“患者的肝功能檢查出現輕度障礙,因此我認為這是門脈亢進所導致的靜脈瘤。”
“我從患者過去喝過鹽酸企圖自殺的經歷推測,這是瘢痕狹窄現象。”
五人依序回答完畢,財前說:“醫學系都念到四年級了,怎麼統統都答錯了?正確答案是賁門癌。”
在座的同學一陣哄堂大笑,接著將視線集中在財前身上,等待他的說明。
“仔細看看X光片,你們就是把這狹窄部位的凹凸不整當做變化區域,才會得出潰瘍啊、靜脈瘤之類的答案,完全想錯方向了。仔細看賁門下,是不是有直徑兩釐米左右的缺損陰影,這就是賁門癌。”財前伸出右手指出那個部位,“就如各位所見,賁門癌不容易靠X光片做出診斷。過去我經手過的賁門癌95例中最小的一例,就是這個標本瓶裏的癌症,大小為1.5釐米×2釐米。”
財前說著,將玻璃標本瓶高高舉起,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切除過後的胃部就浸在福爾馬林溶液中。佐佐木庸平的胃就像是一片灰白色的牛排,貼在透明板上。學生都清楚這次醫療官司的事,紛紛在台下竊竊私語,談論著課堂以外的事情。
“再來,第二小的賁門癌就是這一個。”財前指著安田太一的胃部標本。
“賁門癌的診斷相當困難,一旦透過X光片診斷為癌症,手術是惟一治療方法。現在藉由影片,讓各位瞭解賁門癌手術實際的技術與治療成果。”
一個學生立刻拉上黑色窗簾,並拉下黑板上的銀幕,一一播放財前親自操刀的賁門癌患者病歷。財前自信地逐一說明,然而卻在中途開始感到反胃與疲憊。
影片中財前精湛的手藝仍然在學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紛紛對臺上這位食道外科權威醫生投以仰慕的眼神。財前心想,這時候得說一些有關外科醫生的信念做個結尾,但因為極度疲勞而才思枯竭。
“同學們,今天的臨床課就到此為止。”

白色巨塔 2

鵜飼嘴裏咕噥著,急急忙忙走進會議室。
20坪左右的會議室中,以大河內教授為首,其他的委員已經都到齊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來得真早啊!”
鵜飼在確認離會議開始時間3點還差不到5分鐘後,於大河內左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右邊的鄰座是東,坐在對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婦產科的葉山、整形外科的野阪。 “現在我們開始召開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選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大河內選考委員長,請。”
大河內那像鶴一般細瘦的身軀站了起來,語氣嚴峻地說:“選考委員會是一個以公正調查及判斷為基礎,替第一外科遴選出教授候選人的機制,然後再以這個機制選出最後幾位候選人,藉由教授會議投票表決選出下一任教授。我們的角色擔負著重大責任,希望諸君能夠公正無私地進行評選。”
在座全都不發一語,東的臉上掠過了一抹即將卸任的落寞陰影。
“各位,拜託大家了!請大家慎重地進行評選……”東站起身來行了個禮, “我想說的是,對於下任教授的人選,我並沒有說非得怎樣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諸位選考委員嚴正評選而產生,在我卸任後能將歷史悠久的浪速大學醫學部發揚光大的優秀學者,不論是誰都可以,這是我惟一的想法。”他對菊川升隻字不提,還故意用淡然的語氣訴說自己的要求。
全場一片鴉雀無聲,鵜飼說:“不愧是名副其實的紳士——東教授的發言!通常,現任教授大多會對下任教授的人選,蠻橫專斷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東教授卻一心只為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將來著想……我們也應該好好地向他看齊才是。”
只有大河內略帶責備地說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視為自己的所有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之前沒有這樣想的人才奇怪。”
“我們現在立刻開始制定具體的評選標準吧。首先要考慮的是下一任教授的專長項目,關於這一點大家有什麼意見?”
一番七嘴八舌之後,鵜飼大聲說道:“從剛才各位的意見看來,除了婦產科葉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選的是本校的下屆教授啊。每個人一開始就不考慮從本校產生人選。我們是要遴選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應該照著順序,先把目光焦點放在本校,然後再往其他學校看呢?我也不是說一定要選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為本校的醫學部長,還是要先提一下先後順序的問題。”
他態度恭敬,卻立場強硬。在座一片寂靜,因為眾人對鵜飼有所顧忌以致氣氛顯得凝重起來,只有大河內一臉泰然:“鵜飼君,所謂的全國公開招募,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為起點而至全國的大學,所以當然不會忘記本校出身的人。採用全國公開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廣闊的視野來網羅人才。鵜飼君你老是在說,我們國立浪速大學要從全國各地廣召人才,指的就是這個啊!”
鵜飼被堵得啞口無言。
“那麼評選的方式,大致上就決定為全國公開招募了,至於下任人選的專攻領域,我們就等大家一起評閱被推薦人的學術成績時,再同時決定好了,如何?”
大河內做出了總結,其他委員也都頷首認同。
“那麼,接著就是候選人的年齡,這也是評選的標準之一。對於年屆退休的老學者,我們應該是敬謝不敏吧?”
大河內說完,婦產科的葉山接著說:“沒錯。再者,沒有10年以上資歷的教授,終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虛名而已,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成績。我們就找年紀40上下,正值事業盛年的少壯派教授如何?”他這番話是在暗指財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阪繼續糾纏不休:“話雖如此,光只是年輕有活力也沒什麼用吧?最好是在學術成績和外科手術技巧方面都很傑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認同的人。”
……
鵜飼發言:“年關將近,接下來雜務會愈來愈多,我們大家不可能只忙選考委員會的事,所以應該儘快辦一辦,就把截止日定在12月10日怎樣,然後在12月當月將候選人做個決定。”
“但是,今天已經是11月10日了,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這樣好嗎?畢竟是全國性的招募,這樣時間上好像不太充裕……”
鵜飼也看穿了東心裏的盤算,他說完後轉向大河內:“等12月10日以後,全國公開招募的候選人資料都收集齊全,我們就儘快找個時間召開第二次選考委員會,怎麼樣?”
大河內回答道:“嗯,只要全國公開招募的候選人資料都齊了的話,何時開會都無妨。這個嘛,就定在12月15日或16日,怎麼樣?”
在場的人沒有異議。接下來,就只要以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名義,擬一封請求推薦函,內容說明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將任滿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貴校若有適當人選,請在規定日期內寄上被推薦人的履歷、學術成績明細以及推薦信”。然後再將請求推薦函發送到全國各大學就可以了。
大河內的目光掃過每一位選考委員:“那麼,今天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就到此結束,我們會儘快聯絡學務主任,請他以本校醫學部長的名義,向各大學正式發出請求推薦函。”
會議結束。 勾心鬥角
“就今天第一次選考委員會來說,支持菊川的有兩票,支持財前的有兩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這比率來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財前的兩方勢均力敵,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來我們該怎麼突破目前的局面呢?不管怎麼樣,鵜飼和葉山這組人馬的政治勢力很難對付,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哪!”今津的語氣略顯沉重。
“拉攏了鵜飼醫學部長的葉山,他們的政治力量的確是個威脅,但如果我們照目前的情況進行下去的話,政治力量說不定會讓他們自掘墳墓,造成反效果!這裏畢竟是大學,雖說或多或少存在願意依附政治勢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會有教授排斥這種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對。”
“嗯,的確,也有可能會變成自掘墳墓的局面……對呀,應該會有人很排斥,沒錯……”今津恍然大悟似的點頭,“不過,現在還有件事令人擔心——一旦評選真的著手進行,東教授您的立場會變得很尷尬哦!現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經驗,這樣的副教授反而會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聲浪反而會增高,我擔心的是這個。”今津憂心忡忡道。
“這種情形是可能會發生的,這多多少少是源於人們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對這一點也已經有所體認,也思考過屆時該怎麼辦了。”
“您的打算是……”
財前五郎泡進浴缸裏。他將身體下沉,浸泡到下巴處,感覺剛完成十二指腸潰瘍手術的緊張感逐漸舒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手術成功後的爽快與解放。但是第二次選考委員會的結果卻化為一股沉重的憂慮,充塞在他心底。舉行委員會的三樓會議室,就在這個中央手術室浴室的不遠處。
突然間,浴室門口傳來敲門聲。門口明明亮著“入浴中”的紅燈……
財前不悅地出聲響應。
“財前醫生,我是佃……”
醫局長佃的聲音鬼鬼祟祟地響起,財前接著打開玻璃門。
“哦,是佃啊!你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
“醫生,最終候選人決定了!是您、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以及德島大學的葛西教授。我從學務處那裏打聽到的,不會錯的。”
“這樣啊。除了菊川之外的另一個人,果然是德島大學的葛西啊……真是難纏的對手。”財前面色凝重起來。
“有鵜飼醫學部長和葉山教授在,竟然沒能把他給踢下來。”
佃表露出不滿,財前差點忍不住跟著抱怨,卻還是忍了下來。
“我想應該是東教授和今津教授聯手,為了分散我的票源,才和野阪教授同一陣線,推舉葛西的吧!話說回來,葛西是我的前任副教授,這個對手比菊川來得棘手多了。”
財前說完,想起了自己還是助手時就已經是副教授的葛西博司。葛西在8年前把副教授的位置讓給財前,轉赴德島大學擔任教授。對付菊川,可以利用反對外來教授這種正攻法,但是對於出身本校同時又是財前學長的葛西,根本沒有任何有效的戰略。而且若轉任到浪速大學校系下面的地方院校的那些教授考慮到自己的將來,而與校內同情葛西的一派結合在一起的話,可能會形成一股強大的威脅勢力。在迷蒙的蒸汽中,財前心底一股不安的情緒油然而生。
新的一年到來了。一星期後舉行的教授會,將進行決選繼任教授的投票。財前派為了鞏固票源,頻繁地召開聚會。
葉山教授聽從鵜飼醫學部長的吩咐,接下游說校內教授的工作,岩田重吉與鍋島貫治則利用浪速大學校友會幹部的身份,從校外煽動臨床組的教授們,提高支持財前的聲浪。今晚的聚會,他們將要估計這些活動的成果,並據此擬定最後對策。不過鵜飼醫學部長擔心直接與岩田、鍋島見面太惹人矚意,因此只有岩田一個人和鵜飼商議之後,再前往鍋島貫治、財前又一及財前五郎本人等待的扇屋包廂。
“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預估作業比想像中的困難,耽擱了不少時間。”岩田急急忙忙地走進來。
“預測結果怎麼樣?”又一迫不及待地詢問。
“有絕對把握會投給財前的票數,約18票。”
“咦?才18票?太少了吧!31票當中只能拿到18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一開始不是保證說,鵜飼先生是臨床組的實力派,所以臨床組的票都會到五郎這邊來嗎?”又一光禿禿的頭反射著燈光,臉上儘是無法信服的不滿。
“唉,唉,別這麼激動嘛。全部雖然有31票,但是當中有15票是基礎組的,剩下的16票才是臨床組的。首先,臨床組的16票,應該是支持財前的鵜飼派10票,支持菊川的東派4票,支持葛西的野阪派2票。不管是哪一邊,為了取得過半數的票,都必須搶到基礎組的票才行。但是基礎組有大河內這個像奈良大佛一樣的老頑固在,整組的票都掌握在他手裏,也就是說,決定教授選舉勝負的15票,目前流向未明。所以,我們要想辦法從那裏張羅到8票才行。”
“的確,說老實話,18票這個數字,實在無法讓人完全放心。如果葛西學長的出現,分散了原本因反對外來教授而集中在我身上的票源,我很有可能遭到他與菊川的兩面夾擊。”財前五郎擔憂地說完,又一接口道:“這樣的話,就更需要從‘奈良大佛’所在的基礎組張羅到10票以上才行啊!”
“沒錯,重點就在這裏。我和鵜飼之所以談得那麼久,也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商談之後,最後想到了一個不錯的方法。”岩田說完,突然壓低了聲音,“表面上,基礎組的票掌握在大河內手中,但是我聽說,最近以公共衛生學的助川教授為中心,一些年輕的基礎教授們,對大河內那種狀似清高實則食古不化的做法感到不滿,所以葉山正著手從助川教授那兒開始瓦解他們。”
“哦,葉山教授啊……真是太感激了。”
又一在一個月前,才委托葉山到自己的醫院進行手術,並以手術謝禮的名義支付了鉅款。葉山這麼快就採取行動,讓又一很滿意。
但是這時財前五郎開口說:“基礎組一向被稱為‘大河內基礎組’,內部非常團結,他們會因為公共衛生學的助川教授一個人的挑撥,就四分五裂嗎?”
基礎醫學組當中,公共衛生與媒體關係密切,助川教授也經常上電視或廣播,宣導防治公害等議題。財前五郎想起善於交際的助川教授,擔心基礎組那些意氣用事的老學究,會那麼簡單地跟隨助川嗎?
鍋島也擔心這一點,但他靈機一動:“這個方法怎麼樣?碰巧我也擔任市議會的民生保健委員長,就讓我以‘咨詢下年度預定設立的公害研究所相關事宜’的名義,邀請公共衛生助川教授等生理、衛生、放射科的教授前來,然後再趁這個機會巧妙地遊說他們支持財前,各位覺得如何?這樣的話,既不會顯得突兀,還可以順勢暗示他們,等到財前當上教授之後,將會安排他們底下的研究員成為公害研究所的成員。”
鍋島非常自信地提出意見,又一緊接著開口:“那我該準備多少才行?”他是指賄選費的事。
岩田慌忙揮手:“你怎麼動不動就扯到這裏?這件事就交給我和鍋島市議員,需要的時候,再由我向你開口就是了。”
“可是,我看醫師公會的選舉,從頭到尾就是錢、錢、錢!我是依照自己長年的經驗,才這樣說的。”
“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只要是叫做選舉的東西,全都和錢脫不了關係。日本醫師公會的選舉和候選人,與其說是比較見識高低,倒不如說是看誰錢撒得多。但是大學的教授選舉,給錢的方法是需要一點演技的——讓錢看起來不是錢的高超演技。”
“哦?高超?連這種一文不值的東西也要啊?”私立醫專出身、一直都是開業醫師的又一揶揄地說道。
門扉緊閉的新館會議室裏,正舉行決定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教授會。碩大的玻璃窗以及淡黃色牆壁構成的嶄新的會議室內,充滿了歷年教授會未曾有過的緊張氣氛。
室內的桌子排成U形,正中央坐著教授會主持人鵜飼醫學部長及選考委員會長大河內教授,臨床組與基礎組的教授們則依座位表順序入坐兩旁。除了1名教授因病缺席外,30名教授都到齊了。不過由於各派事前的拉票活動,大半的教授應該都已決定要投給財前、菊川、葛西這3名候選人當中的某一位了。
大河內站起鶴一般細瘦的身軀,說:“經過我們就學歷、職曆、研究經歷、品格等各方面進行更加嚴格的評選之後,最後決定由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德島大學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財前副教授為最終候選人,接受教授會的表決。這3名候選人的學歷、職曆、研究經歷等,各位只要參考手邊的履歷表複本,應該就能知曉,因此我以選考委員長的身份,僅就3名候選人學問方面的成績作重點說明。”
大河內以他一貫的簡潔風格說完後,各教授便低頭看著每個人手中的候選人履歷表。
東與今津暗中對視了一眼。從大河內平淡的說明當中,感覺得到對菊川的親切善意。
大河內語畢坐下,鵜飼緊接著站起來:“方才選考委員長針對3名候選人,公平且嚴正地介紹了他們的成績。各位如果對於各候選人有任何疑問或意見,請盡情發言。尤其是選考委員之外的各位教授,請趁此機會,直言不諱地說出你們的意見。”
在選考委員會上無法以眾克寡的鵜飼,想要在教授會中靠著支持財前的多數派一決勝負。此時,大河內正色催促東發言:“在這之前,如果現任教授東教授有任何意見,都希望您能夠先說出來。”
東靜靜地起身:“我並沒有特別想說的。這3名候選人都是選考委員會經過嚴正的討論選拔出來的優秀人物,因此我只期望可以通過更公平的投票方式,選出最能夠促進本校發展的傑出人才。”
“東教授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我們應該要以嚴格的態度,踴躍地對各候選人提出質疑才是。”鵜飼客氣地說道。
仿佛呼應似的,支持財前的第二內科教授,同時也是附屬醫院院長的則內教授開口了:“我想對葛西候選人的成績提出質問……”則內教授以結核專家的立場提出尖刻的質疑,支持財前的一派,為了不讓因反對外來教授而集中在財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校出身的葛西身上,想先擊潰葛西。
支持葛西的整形外科野阪教授,淺黑色的臉上充滿了鬥志:“真不敢相信這番話會出自專攻結核病的第二內科教授之口!葛西候選人的肋膜外充填術在發表之時,很明顯地讓結核的空洞縮小,對結核的治癒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學問’這件事,即使是一直被視為真理,在經過10年之後,也很有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如果因害怕這一點而裹足不前,就做不了什麼事了,況且葛西候選人之後又不斷地改良肋膜外充填術,努力克服初期發現的缺點。難道您不知道嗎?”
被野阪指責為孤陋寡聞,則內教授反駁道:“克服缺點?別開玩笑了,我看你才是不曉得我們結核專家對他的評價。再說,葛西候選人真的有擔任教授的器量嗎?我覺得他所謂的品格完美,根本就是八面玲瓏、見風駛舵,也就是太沒有自己的主張……”
則內說到一半,支持葛西的教授發言了:“擔任教授的器量,是一個人在當上教授之後,自然會慢慢具備的。所以,這一點不構成是否適任教授的問題,而且葛西候選人是屬於大器晚成型的,他最近的成績讓人耳目一新,在學術方面,可以說是東教授的直系繼承人!兼之他又是財前候選人的學長,同樣是本校出身,實力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依照先後順序來看,推舉在地方醫院飽嘗8年辛酸的葛西候選人才有道理啊!”
鵜飼敲了敲桌子:“禁止剛才那種拉票式的發言。請針對候選人的履歷及成績,繼續提出質問。”
財前派的眼科教授,屈著瘦小的身軀,以異常低沉的聲音說:“冒昧請教一下,我聽說菊川候選人的背後有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暗中操縱,如果真的是這樣,委員會真是把最棘手的人物給留到最終票選了。眾所周知,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可是文部省科學研究經費審議會的老大啊!”
財前派的參謀人物葉山立刻響應:“這真的很教人傷腦筋呢!竟然讓東都大學的一個教授左右文部省的研究經費,這才是學界之癌!如果為了覬覦研究經費而影響選舉,那才真是浪速大學的恥辱!但是話說回來,菊川候選人背後如果確有東都大學的船尾在操縱的話,的確是相當棘手。”
這番話表面上攻擊文部省科學研究經費審議會的腐敗,事實上卻是一種讓菊川候選人陷入不利的惡劣誹謗。
溫和的今津聞言立即怒氣衝衝地責難道:“醫學部長,剛才的發言才是惡質的拉票活動,請禁止那種發言!”
“今津教授說的沒錯,此後禁止一切針對特定候選人的中傷發言。請繼續提出質問。”鵜飼敷衍地響應著。
財前派的助川教授發言了:“站在基礎組的立場,我想就菊川候選人的論文提出質問。菊川候選人的《試論高壓手術室在心臟外科手術的應用》這篇論文,我剛才和生理學的教授談了一下,關於在高壓下的病態生理,應該還有許多尚未解決的問題,因此覺得這篇論文略嫌輕率。各位覺得如何?”
東與今津的表情驟變。他們不是為菊川的論文內容感到慌張,而是他們仰賴的基礎組教授竟然對菊川提出了批判。
東壓抑住驚愕的神色:“這個問題讓我來回答吧。的確,高壓手術室的設計以及氧氣中毒等問題依然尚未解決,但是近年來與此相關的研究,不只是我國,在海外也相當盛行。學會非常期待這些研究能夠帶來嶄新的見識,因此我不認為可以稱之為‘輕率’。”
聽到東教授的回答,大河內轉向生理學教授:“林田,身為生理學教授,你同意東教授的發言嗎?或者這篇論文的確就像助川說的,太過輕率了?”
生理學教授林田回答:“關於這個問題,須視今後的發展而定,不該妄下定論,因此我無法評斷。但是作為一篇試論,應該還是有它的價值的。”林田的回答相當模棱兩可。
“那麼,關於財前候選人,各位有什麼疑問嗎?”鵜飼打圓場似的說道。
葛西派的血清學教授迫不及待地開口:“我想對財前候選人的成績提出質問。財前候選人對於食道•胃癌的手術方法,廣受嘉許,但是學會中認為,財前候選人的所謂‘發明新術式’的提法是太誇張了一些,反倒具有強烈的宣傳意味。而且在消化器的手術當中,即使進行相同樣式的吻合,術後引起的癒合程度以及範圍,也未必完全符合財前候選人所提出的報告,甚至在實質上與他的評價往往並不一致。”
菊川派的神經科教授也附和道:“我聽說財前術式非常複雜,並非任何人都能夠輕易習得。關於這一點,我想請問選考委員會,是否請教過外科學會的權威——瀧村名譽教授的意見?”
葛西派與菊川派兩派,完全站在同一陣線了。
選考委員長大河內響應道:“關於這一點,我們並非專家,如果各位希望,我們可以聯絡瀧村名譽教授,請教他的意見。不過這裏正好有另外印製的候選人論文,請各位參考並研討如何?”
葛西派的野阪乘勝追擊似的開口了:“財前候選人在手術方面有著卓越的技術,同時在搞女人方面,似乎也有相當高超的手腕。傳聞他和酒吧女之間有婚外情,完全沒有一個國立大學教授應有的德行,有關這一點,我想各位應該都已經納入考慮了吧?”
野阪對支持財前的教授們投以嘲諷的微笑,鵜飼的表情轉為惱怒:“野阪,請不要進行人身攻擊。根據我所知道的情形,你的話似乎誇張了一些。那點程度的風流韻事,你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經驗吧?呵呵呵呵……”鵜飼壓低喉嚨環視眾人笑道。臨床組一些行事較招搖的教授們,都露出了苦笑。
“看樣子,議論似乎進行得差不多了。現在就來進行投票,有任何異議嗎?”鵜飼緊接著這樣說,沒有任何人反對。
“那麼,我立刻聯絡學務主任,現在開始進入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投票程序。”
“請等一下!”鵜飼剛宣佈完畢,東忽然站了起來。他微微蒼白的一張臉,安靜地環視著眾教授,“我要棄權。”
“咦?棄權?”教授之間傳出錯愕的聲音。
“是的。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聽著各位激烈的議論,但是我實在是不忍心眼見我一手培育的財前、葛西兩名弟子,在接下來的投票當中骨肉相殘。我自己本身無法取捨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位,不過若從學問成績方面持平地來看,我又想支持菊川候選人,但教我如何捨棄自己的兩名愛徒,投票給其他人呢?因此,雖然萬分遺憾,我還是決定捨棄我的一票,就此告退……”
這番話深深打動了眾人的心,整個會議室充滿了感人的氣氛。
東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側之後,室內眾人依舊沉浸在深深的感動之中。在場的教授臉上都浮現出感佩的神色,整個會議室安靜得讓人忘了他們方才還在為各自擁護支持的候選人進行激烈的論戰。
“不愧是東教授,太了不起了……”大河內低聲呢喃道。其他教授也沉浸在方才的感歎當中,靜靜地點頭。
“現在開始,我們將在學務主任的見證之下,進行繼任教授的投票手續。”
教授們仿佛被鵜飼的聲音喚醒般回過神來,鵜飼以截然不同于教授們深受銘感表情的態勢拿起電話,聯絡學務主任。
“學務主任送來選票之後,立刻進行投票。請各位慎重參考葛西、菊川、財前三位候選人的履歷、成績目錄以及剛才的審議內容,不要為一時的情感或同情所惑,秉持良識及理智,選出最適合這個重榮譽、重傳統的第一外科繼任教授。”
鵜飼的發言,很明顯地想要遏止東的感人發言及戲劇性退場所帶來的微妙影響。
寂靜無聲的室內,記入名字的寫字聲變得格外響亮。不久後紛紛有人折起選票,學務主任迅速地回收並放入投票箱之後,將投票箱放在鵜飼面前。鵜飼馬上打開投票箱:“那麼,我們立刻開票。”他嚴肅地說完,讀出首先取出的一票。
“菊川升……”
面對黑板的學務主任,在菊川的名字底下寫下“正”字的第一畫。支持菊川的今津,興奮得臉紅了。
“財前五郎……”
財前派的葉山等人屏住呼吸。
“葛西博司……財前五郎……菊川升。”
鵜飼唱票的聲音逐漸變得激動,凝視著黑板的教授們,也都懷著期待與不安的心情盯著每一票。
“葛西博司……葛西博司……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
鵜飼的聲音透出焦躁之感,唱票的速度也加快了。因為菊川與葛西的票紛紛出籠,財前卻沒有幾票。除了大河內之外的其他教授,都逐漸露出興奮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們支持的是哪一個候選人。
“菊川升……葛西博司……財前五郎……財前五郎。開票完畢。”
鵜飼唱完票,學務主任立刻統計票數。
財前五郎
12票
菊川升
 11票
葛西博司
7票
財前派的葉山等人雖然松了一口氣,卻都難以置信地望著黑板。支持菊川升的今津也露出複雜的表情,深深吐了一口氣。野阪則一臉蒼白,難以置信地盯著葛西博司那少得意外的票數。
鵜飼佯裝平靜道:“投票結果依照票數多寡,分別是財前候選人12票、菊川候選人11票、葛西候選人7票,但是沒有人獲得總投票數30票半數以上的票。根據本校教授會的規定,無人得到總投票數過半數票的情形,將由得票數最多的兩位進行決選投票。我們將於1星期後的2月5日召開臨時教授會,進行決選投票。” 山重水複
財前五郎在門前哈一口滿是酒臭的氣,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縮著肩膀按下門鈴。玄關那頭傳來腳步聲,不是女傭,而是妻子杏子出來開了門。
“你回來得好晚,爸都等不及了。”
一得知今天教授選舉的結果,財前立刻打電話給岳父又一,通知他最終得票數以及即將舉行決選投票的事。
“這種日子還回來得這麼晚,你真是太沒常識了。”
杏子美麗的瞳眸露出慍色,冷淡地說完便自己一個人先折回屋內了。
又一露出不悅的表情:“明明說好至少有18票,結果竟然只拿到12票,這莫名奇妙的狀況是怎麼回事?鵜飼醫學部長的政治力、岩田和鍋島的金錢力,根本一點兒都不管用嘛!”
“不,今天的結果會如此意外,是因為發生了任誰都想不到的突發事件——東教授突然演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戲。”
“東教授演了一場戲?哦……”又一難以置信。
“教授會結束後,我私下從葉山教授那裏聽到時,也完全不敢相信。”財前說道。接著他把從葉山那裏聽來的話,仔細轉述給又一聽。
又一聽著財前五郎訴說,仍舊一副無法相信的表情。財前五郎說著說著,忍不住激動起來:“沒想到那個被評為高潔無私的木頭人,竟然會耍出這種陰險的手段!看到清高的東不忍坐視兩名愛徒骨肉相殘,毅然決然地捨棄自己寶貴的1票而離席,大多數教授一定都輕易地被感動了吧!東一定是從一開始就計算到正面迎戰沒有勝算,才故意以這種方式離席的。就連演戲也充滿了他一貫表現出的學者的高潔模樣,真是陰險至極!岳父,今天的結果,不是鵜飼醫學部長或岩田、鍋島的力量不足,全都要怪罪東的那場戲。”
財前說完,又一轉了轉眼珠:“不管演不演戲,總之就是前功盡棄了。想要在下周的決選投票獲勝,就得從你剛才在電話裏提到的野阪那傢伙手中買下他的7票才行。”
財前正帶著4位助理進行副教授會診,一行人正朝一般病房的方向走去。
“財前醫生——”
一個護士從後面追了上來。
“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打擾您的會診了。剛才鵜飼教授打電話到辦公室,請您去醫學部長辦公室一下,要怎麼回復他?”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鵜飼醫學部長嗎?你告訴他,我立刻去拜訪。”
財前內心有點納悶,不知道部長所為何來。他轉頭吩咐助理先去整理病歷,說等一下再去一般病房會診,然後便快步下樓,穿越寬敞的中庭,走向對面的醫學部。
來到醫學部長辦公室前,財前整了整白袍的領子,輕輕地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請問您找我是不是有什麼急事?”財前態度恭敬地詢問道。
“當然是有事才會找你,你可真是闖了大禍!”
“請問是什麼事?”
“你問我什麼事?難道還要我說嗎?在我出差時,第一外科有兩位職員跑去金澤勸菊川出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十分嚴厲,財前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對不起,都怪我太疏忽了。昨天,在兩名當事人告訴我之前,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財前坦率地承認了這件事。
“我聽說,是你煽動他們的!”
他甩著手,在房間內大步走來走去,眼睛始終瞪著財前,財前努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
“不,根本沒有人煽動他們。我聽佃和安西說,他們的行為反映了醫局全體員工的意見,他們對自己研究室的副教授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遭到現任教授的排斥感到義憤填膺,表示要用實際行動支持副教授升格為教授。他們只是希望菊川先生能夠瞭解醫局內的這些實際情況,所以,才會在大雪紛飛中趕去金澤。菊川先生也十分理解他們的想法,說能夠體諒他們的心情,還說當初並不是自己要積極爭取浪速大學的教授一職的,希望自己的退出使事情能夠圓滿收場。”
聽了財前的說明,一直在房間裏繞圈子的鵜飼停下了腳步。
“難道你會相信這些話嗎?即使菊川候選人本身真的這麼想,支持他的人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今天早上,東教授打電話來,說有急事要找我商量,我們剛才長談了足足兩個小時。東教授說,第一外科的職員竟然試圖強行逼退外校的競爭對手,這種醜聞已經嚴重傷害了浪速大學教授選舉的公正形象。因此,他認為事件的當事人、身為第一外科研究室負責人的自己以及身負監督醫局職責的財前副教授,都應該負起應有的責任。你也知道,他提出這種要求,是想把一直支持你的我逼入絕境,陷你於不義,你們的輕率行為讓我苦心經營、周密策劃的一切全都泡湯了!”
鵜飼激動地吼著,似乎想要將壓抑已久的怒氣一吐為快。
“無論您怎麼罵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瞭解,佃等人的行動完全是出於一片愛校心,只是因為年輕氣盛,希望由本校的人來擔任第一外科教授的願望太強烈才發生的,絕對不是不把教授會的投票放在眼裏的妄為。這次發生這樣的事,全怪我忽略了醫局員的情緒,沒有做好安撫工作,我願意負起所有的責任。”財前低下了頭。
“現在那兩位助理去金澤的事不是問題,而是這件事會對決選投票產生多大的影響。菊川派會反向利用去金澤的事,在校內大肆宣傳,如果傳到基礎組大河內教授的耳朵裏,大河內教授很可能利用這件事去遊說上次投票支持你的基礎組教授,使基礎組的票完全倒向菊川,你知道這會產生怎樣的結果嗎?我身為浪速大學醫學部長,也必須在醫學界站穩腳跟,一旦這次問題變得有那麼嚴重,即使我想要支持你,也不得不放棄了。”
財前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教授,但是……”
“有什麼好‘但是’的,還不都是因為你的疏忽,才會在離決選投票只有兩天時,發生這種陷自己於絕境的事!”鵜飼紅著脖子,雙手叉腰,氣呼呼地站在財前的面前。
走出醫學部長辦公室,財前打電話給正在等他會診的助理,表示臨時有急事,一般病房的會診延到明天,然後,踏上通往舊館屋頂的樓梯。
。財前心底浮現出一種不祥之兆。慶子曾幾何時說過的一句話閃現在他的腦海裏——如果你不懂得利用裏見副教授這種人,就無法獲勝——慶子不經意的一句話,頓時讓財前的心蘇醒了。
財前走出溫室,邁下樓梯,朝第一內科的研究室走去。
“你現在有時間嗎?”
聽到他的聲音,裏見才發現有人進來,立刻轉過頭來。
“原來是財前,可不可以晚一點再來找我?”
“我有很緊急的事要找你談。”財前一臉苦惱的樣子。
“那,你先去隔壁等我一下,我先把這一部分算好。”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從隔壁傳來裏見的聲音,“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其實,是這次教授選舉的事……”
“不好意思,這種事不要找我。上次在我家聊天時,你應該已經很清楚你我對教授選舉的態度南轅北轍。”他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我當然知道。但今天我不是來找你辯論對教授選舉的看法,而是把你當作我惟一值得依賴的朋友才來找你的,你不要這麼鐵面無情嘛。”財前露出難得的懦弱笑容。
“我要找你談的事,可能你已經聽說了,就是有人說是我煽動我們醫局的佃去我的競爭對手菊川家裏逼退他。你相信嗎?”
“我不想聽這些。”裏見把臉轉了過去。
“原來,你也相信了那個傳言。那是菊川支持派為了陷害我故意散播的惡意中傷。”
財前似乎難以壓抑心中的憤怒。
“如果在教授選舉前不及時澄清這則聲稱我做出這種卑劣行為的傳言,簡直就讓我心如刀割,我一定要證明我的清白,所以,才來找你商量。”他面露愁容地拜託著。
“如果你的話屬實,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些不實的謠言。”
“不理會?沒錯,這也是一種方法。但你難道認為,我即使因為這種不實的謠言而挫敗也是無可奈何嗎?”財前面有慍色地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認為,你沒必要再陷入這場充滿醜聞的教授選舉。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問心無愧,根本不需要去向別人解釋什麼,只要保持自然,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獲選,當然可喜可賀;即使選不上,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總之,以前的教授選舉,從來不像這次選舉那樣謠言滿天飛,連我這種對選舉毫無興趣的人也對此時有耳聞。並且每次都讓我覺得,你漸漸失去了有志于醫學之路的學者的初衷,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是教授選舉讓我變成了這樣!以前,我曾經在你家裏說過,教授選舉並不是憑實力,而是像所有選舉一樣,都會和金錢和緋聞糾纏不清,還讓你聽了很不舒服。事實上,教授選舉比我說得更加複雜離奇,稍有不慎,就會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得頭破血流,埋進棺材裏。我是身處這個旋渦後,才親身體驗到這一點。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還要我承受敗選,讓我情何以堪!事到如今,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這種莫須有的誤解和中傷而敗選。”
他激昂的語氣中充滿了挑戰的意味,裏見用和他的激昂相去甚遠的冷漠語氣說:“你想要我幫你什麼呢?我先聲明,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對教授選舉毫無興趣,在這件事上,無論你陷入多大的絕境,我都不想插手。”
“是嗎?那我不會再找你聊有關教授選舉的任何事了。但是,如果是有關我人格的問題,應該可以找你商量吧?”財前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
“那沒問題。”
財前立刻清了清嗓子:“其實,我最在意的是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是怎麼看這個謠言的。當初我和你一起上病理學的課時,都是大河內教授的學生,我在寫學位論文時,也曾經接受過他的指導。正因為他是我的恩師,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他相信這些謠言,誤以為我是這麼卑鄙的人。這和教授選舉無關,我希望他能夠瞭解我的清白。但如果我自己去對他說,他會以為我在狡辯。你剛好很瞭解我,而且大河內教授也很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幫我去向他解釋這件事。”
雖然表面上只是請裏見幫忙解釋事情的原委,但其實財前是希望藉由裏見的解釋博取大河內的好感。裏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財前。
“我拒絕,你自己去就好了。”
“正因為我自己不方便去,所以才來拜託你。裏見,拜託你!”
財前站起身來,完全不顧面子和別人的感受,向裏見低頭拜託。
裏見露出不知道是同情還是輕蔑的眼神。
“財前,原本我還對這個傳言半信半疑,但看到你這種低頭拜託的樣子,反而讓我覺得確有其事。無論你再怎麼拜託我,再怎麼懇求,我都不會去向大河內教授解釋的!”
裏見斷然拒絕後,轉過身去,再度埋頭於桌上的資料。
新官三樓的會議室內,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即將拉開序幕。
U形桌子正面中央坐著主持人鵜飼醫學部長和選考委員會委員長大河內教授,基礎組和臨床組的教授則按照座位表順序分坐兩側,上次投票時缺席的解剖學教授也出席了本次投票。30位教授佔據了各自的座位,只有棄權的東教授座位上空無一人。
3點整一到,鵜飼立刻站了起來。
“現在將舉行第一外科繼任教授選舉決選投票,相信各位在這個星期內,已經充分參考日前的審議以及手頭上的資料,並經過深思熟慮,基於嚴正、公正的原則,將於今日會議中投下神聖的一票。”
有些教授早已決定想投的候選人,毫不遲疑地奮筆疾書;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後才慢慢地提起筆,每個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鵜飼將肥胖的身軀倚在桌上,握筆寫下名字後,視線隨即瞟到掌握著財前與菊川的選戰勝敗關鍵的整形外科野阪教授身上。只見野阪單手托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不一會兒,突然揮筆書寫,並迅速將選票折成四折。此刻,野阪派的皮膚科乾教授和小兒科河合教授也紛紛落筆。會議室內響起一陣的折疊選票的聲音,學務主任見狀拿起投票箱收回選票,並將投票箱放在鵜飼面前。
“現在,我們立即進行決選投票的開票。”
學務主任拿起粉筆面對黑板。
“菊川升……”開出第一票後,菊川的名字下方畫上了“正”字的第一畫。
“財前五郎……”財前的名字下也被記上一票。
“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鵜飼洪亮的唱票聲在室內迴響著,黑板上,財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筆劃數你來我往地一畫一畫增加,每畫一筆都卷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熱氣。
“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菊川升……財前五郎……”
隨著唱票的聲音逐漸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鵜飼內心焦躁不已。葉山、今津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野阪則表情微妙地看著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誰;而其他的教授也熱切地盯著票數的消長。兩人的票數一直咬得很緊,只在一票之間爭得你死我活。
“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菊川升……財前五郎。開票完畢。”
開完最後一張選票時,鵜飼的額頭滴落一顆碩大的油汗;而分屬財前支持派的參謀葉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參謀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學務主任冷靜而迅速地統計票數。
財前五郎 16票
菊川升
14票
當學務主任用粉筆寫下結果的那一刹那,原本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黑板的教授們頓時發出一陣騷動。紛亂中,今津的臉色顯得特別蒼白,葉山的雙頰上則泛起喜悅的紅暈,掌握這場選戰勝敗關鍵的野阪表情複雜難辨,只有大河內冷漠地別過臉。鵜飼克制著勝選的興奮,緩緩站起身來,高聲宣佈:“根據剛才的決選投票結果,由本校的副教授財前五郎當選第一外科繼任教授。” 醫學新貴
財前五郎邁著沉重的步伐前往醫學部長辦公室。再走十幾米,和鵜飼醫學部長面對面的那一刹那,即將決定自己耗費16年的光陰——尤其是最近這10個月來廢寢忘食、不擇手段瘋狂爭取的教授寶座,最終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這兒,一陣狂亂的心跳拍打著他的胸膛,他的手腳幾乎不聽使喚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學務主任的電話,告訴他:“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已經結束,請你到醫學部長辦公室一趟。”從對方的話中,財前絲毫感受不到任何關於勝負的暗示。
站在醫學部長辦公室門前,財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推開了門。
“我是財前……”他站在鵜飼的辦公桌前鞠了一躬。
鵜飼特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已經在剛才結束了,總投票數30票,開票結果——財前候選人獲得16票,菊川候選人獲得14票。因此,財前候選人以兩票的優勢獲選為教授。請問你接受這項職務嗎?”
他以慎重嚴肅的口吻宣佈決選結果。這一瞬間,財前心中的喜悅仿佛要從胸口迸發出來一樣,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雙眼炯炯有神,緊張萬分地說:“恭謹受命。”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財前,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鵜飼也卸下公事公辦的姿態,真情流露地說出了心裏話。對鵜飼而言,支持財前者的多寡攸關身為醫學部長的自己的實力。因此,這句話與其說是對財前說的,倒不如說是一種強烈的自我滿足。
財前朝自大的鵜飼恭敬地鞠了一躬後,轉身離去。前一刻,當自己踏進這間房間時還是一介副教授,十幾分鐘後,卻儼然成為國立大學的少壯派教授了!他用盡全身的每個知覺細胞感受著命運的輝煌轉變,踏出充滿自信的步伐。
新科的教授財前即將進行總會診,新館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財前教授總會診開始了!”
走廊上一響起病房護理長高亢的聲音,年輕護士們便迅速打開各病房的門。
財前教授的身影在護理長的引領下出現,護士們個個在走廊上站好,列隊迎接。
新科教授財前單手插在嶄新的白袍口袋裏,寬闊肩膀下的昂藏身軀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前行而來。身後一步之遙,是剛由講師升上來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後,是由醫局長升為講師的佃,接著是由病房負責人升為醫局長的安西,安西醫局長身後,不必看門診的四十多位醫局員按年資順序排成兩列長長的隊伍。
從隊伍排列順序可以一眼看出每個人在醫局內的地位,愈後面的人白袍愈是皺巴巴的,甚至有許多年輕醫局員穿著根本不合身的白袍。來到南區樓層的病房時,財前教授頭也不回地問道:“上午的會診就只剩這裏了吧?”
身後的金井副教授並沒有驅身向前,而是躬著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會診。”
這種應答方式,和身處副教授時代的財前回答東教授的問題時如出一轍。
外科病房一個樓層有60張床位,兩個樓層總計120張床位,一星期會診一次,必須於上午10點到下午4點間完成,每名患者只能分得兩三分鐘的時間。因此,這樣的會診與其說是診治患者,倒不如說是教授帶領醫局員巡視自己的管轄地帶,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近似于古代諸侯出巡時的儀仗隊伍。
回到教授室,財前舒服地坐在旋轉皮椅上,從煙盒裏拿出當上教授後才開始抽的雪茄,點燃後,慢慢地吐出煙圈。
在前任教授東還在位時,他連敲這間教授室的門時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當上了教授,這張全新的旋轉皮椅、大書桌和及頂的書架,都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東雖然和鵜飼四處奔走催生了這幢新館,但卻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還鄉之際,也只得到一個名譽教授的頭銜,財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絲冷笑。
正因為他拼了命要趕走我,才會落得這種淒慘的下場——雖然東是他跟隨了8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議的是,財前的內心對他只有報復的情緒,沒有絲毫的戀舊與懷念。
負責庶務的女職員抱著一疊郵件走了進來。財前不耐煩地接過成堆的郵件,快速翻閱著。他無意中發現一封來自國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來是第十屆國際外科學會會長。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計算機打印的文書後,臉上頓時洋溢著滿足的喜悅。他凝視著這封信許久,沉浸在這份美好之中。
第一內科的門診室內,幾乎所有的診察都接近了尾聲,只有裏見副教授的白色屏風內還有患者。
站在裏見旁邊的年輕醫局員和實習醫生看到桌上還剩下厚厚一疊的病歷,便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診察的步調,但裏見卻絲毫不以為意,撥撥一頭清爽的頭髮,仔細看著病歷。
姓名
 佐佐木庸平 54歲 布料批發商
病史
 33歲時曾罹患肺結核
主要症狀 胃部不適
現病歷
約3個月前出現打嗝和反胃現象,1個月前,胃部不適增強
檢查
 驗尿無異常 驗便隱血反應呈陽性
胃液檢查 低酸
胃X光檢查 胃炎
驗血
 輕度貧血
裏見看著病歷,對眼前這位1星期前通過熟人介紹前來就診的患者看得特別仔細,倒不是因為熟人介紹的關係,而是這位患者的症狀雖然很像慢性胃炎,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佐佐木庸平是他在一個星期前好說歹說才說服接受胃鏡檢查的患者,今天要來看檢查報告。裏見確認了病歷、各份檢查報告、X光片和胃鏡照片無誤後,說:“開始吧。”
護士喚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中等身材的佐佐木庸平理著平頭,狹窄的額頭下一雙商人特有的機靈眼睛觀察著四周,他像平時一樣謙和地走進門診室,但這回後面還跟著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
“醫生,謝謝您這麼照顧外子,聽說很難診斷出明確的病因,所以我們很想儘快知道檢查結果,今天一早就讓店裏的年輕小夥子來掛號,一直等到現在。”
她表現出家庭主婦特有的謙卑,但眼神中儘是不安。佐佐木庸平可能非常擔心胃鏡檢查結果,所以才會讓妻子陪同前來。
“我們趕快來看吧。”裏見拿起桌上的胃鏡照片,放在放大透視器的金屬夾上。他瞪大雙眼凝視著分別從胃的前壁、後壁、小彎和胃角部等各種角度拍攝的26張底片,以免錯過任何些微的異常。如果發生癌變時,從彩色底片上的色彩變化就可以發現癌症。在胃壁上,不僅沒有癌細胞,連息肉或是潰瘍也沒有。胃黏膜的皺襞略有粗大現象,正常的胃黏膜呈均勻而透徹的橘紅色,佐佐木庸平的卻略顯混濁,而且顏色也偏紅,但這是胃炎,而不是胃癌的症狀。
裏見擔心胃部上方的賁門附近是胃鏡的死角和盲點,有時候無法全面觀照。而且,從剛才的問診得知,患者常覺得食物卡在胃的上方,也就是說存在食物通過障礙症狀的疑慮,因而裏見擔心雖然目前看起來是很平常的慢性胃炎症狀,很可能在胃鏡無法照到的部分已經發生了癌變,而目前的症狀只是癌症引起的伴隨性胃炎。
裏見拿起電話,撥往第一外科:“喂,我是第一內科的裏見,請找財前教授。”
財前接了電話,仍舊以一副財前式的傲慢語調說道:“裏見嗎?找我有什麼事?你會打電話給我,簡直稀罕至極啊!”
“有一位疑似Magen krebs(胃癌)的患者,我想聽聽你們外科的意見,現在我就帶患者去你那裏。”裏見說話時故意摻雜了德文,以避免讓患者聽懂。
“現在嗎?不太方便吧,我要去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有一大堆準備工作要做,最近忙得不得了。”財前故意宣揚自己將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一事。
“是嗎?真辛苦。這例Magen krebs的患者雖然有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狀,但賁門附近卻有點問題,我很難做出判斷,所以才想讓你看看。”
“真的有那麼難嗎?”
“對,雖然症狀看起來很平常,但真的很難判斷。”
財前猶豫了片刻:“那,你馬上來教授室,但要快一點。當上教授以後,除了門診、研究和教學,還得負責各種校內雜務呢……”
“好,我知道,我馬上就過去。”
裏見一放下電話,便立刻請護士備妥佐佐木庸平的病歷、各種檢查結果報告、X光片、胃鏡底片,並夾在腋下。
走到第一外科教授室前,裏見停下了腳步:“佐佐木太太,請你在外面等一下。”他指了指走廊上的椅子。
裏見安撫著不安的病人妻子,陪著佐佐木庸平走進財前的房間。
“財前,不好意思,打擾了。這是我在電話裏和你提到的患者佐佐木庸平先生,現年54歲……”
他把夾在腋下的病歷、各種檢查結果的報告、X光片、胃鏡底片放在財前桌上。財前悠然地將身體往皮制主管椅一靠,瞥了患者一眼——中等身材、平頭下一雙機靈的小眼睛——財前一眼就確認了對方沒什麼來頭。
“哪個地方需要特地來找我診視?”
他那高高在上的態度,似乎在怪罪患者不應該輕易找教授看病。佐佐木庸平被震懾住了,心虛地眨了眨眼睛,但裏見絲毫不理會財前的傲慢,直截了當地說明問題:“在我為患者安排做胃部X光、胃鏡等各項檢查後,結果都只看到慢性胃炎的數據,但仍然無法排除Magen krebs的疑慮,特別是胃的上方。我擔心是因為自己對胃鏡底片的解讀能力不足而漏失了krebs(癌),我想,你應該可以解讀我判斷不出來的部位,所以才來請你看一下。”
吩咐醫局員將放大透視器拿來後,財前把26張胃鏡的底片用金屬夾夾好,仔細觀察起來。看完之後,好像有點不放心似的又回頭細看其中的兩三張。
“在做了所有檢查後,我仍然無法確診,除了你沒有人可以做進一步的診斷,況且在cardia krebs(賁門癌)方面,你是最具權威的專家。”裏見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話聽在財前耳裏,可是再悅耳不過,他終於露出了笑容:“既然你都這麼拜託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啦。況且,鵜飼醫學部長在這次教授選舉中那麼照顧我,你又是醫學部長旗下第一內科的副教授,要是我拒絕,可就欠第一內科人情了。”
財前還在自顧自地兜著圈子說話,裏見則努力壓制心中的不快:“我希望你可以親自幫他照X光。”
“那,就明天吧。”財前終於點頭答應了。
病人走後,財前翻了翻病歷,輕輕地嘟囔了一句:“看健保的病人。”
庸平和良江並肩坐在走廊上,都下午1點多了,兩人坐得渾身酸痛,正當他們坐直身體時,便看到財前教授昂首闊步地走了過來。
兩人慌忙起身迎接,財前一如往常,只點了點頭便走進門診室。
進入診察室內,財前朝等待已久的醫生們說了一句:“剛才吃飯拖了點時間,現在開始吧。”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X光底片,放在讀圖機上。乾澀的底片無力地垂了下來,一旁的醫局員見狀馬上用夾子和扣環重新固定,財前像欣賞藝術品般看著底片:“怎麼樣,底片洗出來後,你們應該看得到賁門癌了吧?”
他轉頭詢問站在身旁的醫局員:“你總該看出在哪個部位了吧?”
被點到的醫局員緊張兮兮地凝視著讀圖機上的兩張底片:“教授,只有這兩張底片,我看不出來。”他戰戰兢兢地退向後方。
“只有兩張看不出來?那你們要怎麼看保健的病人?現行保健制度給付的精密檢查,胃部X光診斷只能拍兩張!”
他用訓斥的口吻說完,又望向另一位醫局員:“你呢?應該看得出來吧?”
財前接連問了四五位醫局員,結果每個人都一臉茫然,無法解讀X光片。
“好,我來告訴你們。好好地看清楚,這裏是不是有一塊淺淺的龕影?這就是癌。”
他修長的食指指向一塊大拇指大小的陰影。在X光檢查時,他並沒有戴上防護用的橡膠手套,汗毛發達的右手因為長期受到輻射,使得手背到手腕部分的毛色看起來特別淺。顏色深淺不一的汗毛充分顯現了他在X光檢查方面的豐富經驗。
財前用一種賣弄自己那只擁有豐富X光檢查經驗的右手的漂亮手勢,指著另一張賁門的底片,仔細說明了癌症發生的部位和形狀。
“這也不能怪你們看不出來,雖然醫學書上寫著賁門癌的刻板定義,但老實說,在實際操作時,即使一般的教授級醫生也很難只靠兩張底片便看出這麼微妙的賁門癌。”
他刻意強調了“教授級”這三個字,似乎在誇耀自己高人一等的解讀能力。事實上,在做胃癌診斷時,X光的照片愈少,漏失賁門癌的?嘎視螅磯嘟淌諛衙夥剛庋拇砦蟆S捎誆魄笆鞘車饋の肝嗆鮮質醯娜ㄍ兩褚訊奘問車樂陵諉挪課壞氖質醯看味寄芮籽奐疥諉諾囊斐2⑶資執ヅ觶芻思浞岣壞木椋圓拍苤豢苛秸諾灼推戀亟舛臉鐾ǔD岩苑⑾值摹⑽揮諼負蟊諫系陌┲ⅲ諞驕衷泵媲岸源司誆惶帷?
“這種微妙的病例十分罕見,這張X光片是賁門癌十分寶貴的資料,必須好好保存。對了,幫我聯絡第一內科,請裏見副教授過來一下。”
他讓醫局員幫他打電話,自己則點了一根雪茄,悠然地吞雲吐霧起來。
走廊上,正焦急等待著的佐佐木庸平和太太一臉疲態,怒目切齒地盯著即將指向兩點的掛鐘。
“怎麼了,還沒好嗎?”背後傳來裏見的聲音。
“不,財前醫生已經在診察室裏了……”
裏見立刻進入診察室,走到財前面前:“謝謝你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結果怎麼樣?”
財前叼著雪茄說道:“是賁門癌,位於賁門的後壁,只有拇指頭般大,還好早期發現,你自己仔細看看。”
他把桌上的底片遞到裏見的面前。
“是嗎?真的是賁門癌……”
裏見急忙把底片掛在讀圖機上,上面出現了胃鏡無法拍到的賁門癌的龕影。裏見瞪大了眼凝視著,似乎想把底片上的龕影烙在自己的腦海裏。
“你真厲害,只靠這兩張底片就可以發現這麼早期的癌症,我真佩服你高超的解讀能力。”
裏見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欽佩之情,財前露出得意的笑容。
“嗯,這也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事實上,解讀賁門癌這種微妙的龕影並不是科學,而是一種藝術!書上有關哪個部位怎麼樣,如何解讀哪一部分的龕影之類的定義根本是紙上談兵,只有靠自己的眼睛不斷觀察,才能夠體會與瞭解。當然,這需要非常優秀的第六感和敏銳的洞察力。”
他說著將臉轉向還待在診察室的幾位醫局員:“我剛才說,這連教授級的醫生也很難看出來。你們瞧,就連本校優秀的內科醫生裏見副教授也很難解讀出來,可見賁門癌的早期發現難度有多高!雖然你們看到兩眼發直也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但也不必因此悲觀,哈哈哈哈!”
他這種目中無人的笑聲,讓裏見心裏很不是滋味。
“不好意思,這麼忙還打擾你。結果告訴患者了嗎?”
“還沒有,我剛才在向醫局員解說,現在請他們進來吧。”
這會兒,佐佐木庸平才被喚了進來,只見佐佐木庸平畏首畏尾地坐在財前面前,態度和在裏見診察室裏簡直有天壤之別。財前倨傲地瞥了病人一眼:“檢查結果和內科的診斷相同,都是慢性胃炎,但今天的透視和X光檢查發現是惡性胃炎,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可能會發展為胃癌。因此,得儘快動手術,只要一有床位,你就立刻住院。”他冷淡而公事公辦地告知病情後,並沒有提及賁門癌的事。
佐佐木庸平一聽,臉色驟變:“醫生,如果只是胃炎,不動手術也不住院的話會不會好?我們公司名義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實就是我自己開的一家店鋪,一切都得我來打理,如果我突然住院,公司很快就會出問題。所以,可不可以門診治療……”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財前便目露凶光。
“要門診治療還是住院治療是由醫生決定的,如果你想把病治好,就必須聽醫生的安排!我先提醒你,一旦住進第一外科的病房,請你留心這類自以為是的發言!”
財前狠狠地給患者一個下馬威,佐佐木庸平被他的嚴厲態度嚇得說不出話來。裏見見狀,立即出面解圍:“財前教授在剛才的X光檢查中及時發現了惡性胃炎,這種惡性胃炎通常很容易被誤診為普通慢性胃炎,如果不立刻動手術,很容易惡化為癌症。他會為你的健康把關,況且,如果早一點空出病床的話,教授可以親自為你操刀。你很幸運,也儘管可以放心。來,我馬上帶你去辦住院手續。”
經過裏見的一番勸說,佐佐木庸平只說了一句:“那就麻煩你了……”他說話的時候既沒有看著財前,也沒看裏見。 佐佐木的悲劇
佐佐木庸平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即將住院的事實。兩個星期前,他還為店裏的採買四處奔波,從進貨到出貨,乃至會計工作都由他領軍,發號施令,他比任何人都精力旺盛,如今卻突然被診斷出罹患惡性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動手術——只要有空床就得住院——而今天,正是他要去住院的日子。
“惡性慢性胃炎”的病名和長達4周的住院期讓他心裏七上八下的。自己做了那麼多檢查,最後還是由內科和外科兩位醫生一起做出診斷……難道自己罹患的是癌症?一旦患上癌症,最快兩三個月,至遲拖不過半年就會撒手人寰……這份不安強烈地佔據著庸平的心,想到27年來辛苦創建的店鋪、財產和家中妻兒,這一切的一切都將離自己遠去,他不由得恐懼起來。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走穿透背脊的那陣寒意——我怎麼會有這種自己嚇自己的不吉利念頭……
裏見到醫院後,並沒有馬上到副教授室,而是前往外科樓層佐佐木庸平的病房。
“有沒有做斷層攝影?”
“沒有,沒有做這種東西。”
“沒有做?”裏見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騙你幹嗎,那次之後,就沒有再照過X光了,你可以問良江,是不是沒照?”一旁的妻子也點了點頭。
“主治醫師是……”
“他叫柳原,是個年輕醫生。”
裏見立刻走出病房,來到護理站,撥通了第一外科門診的電話,找柳原聽電話。
“你是柳原嗎?我是第一內科的裏見,三樓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診是來找我的,後來我幫他轉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可不可以請你來病房一下?”
雖然分屬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這麼客氣地對年輕醫局員說話的。
裏見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兩句,主治醫生柳原就出現了:“請問有什麼事?”
柳原皮膚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雙眼睛在鏡片下閃出慧黠的光芒。
“你在財前教授總會診時提出最好做肺部斷層攝影的建議,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陰影,在上次會診後,我直接去拜託了財前教授,請他幫病人做斷層攝影,但現在病人卻說還沒有做,這到底怎麼回事?”
柳原一臉困惑:“是,還沒有拍。”
“為什麼沒有拍?”裏見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門。
“沒為什麼,既然教授說沒必要拍,我們醫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專攻是肺癌,你不也認為有必要做斷層攝影嗎?既然是你負責的病人,為什麼沒有更積極地主張?只要主治醫師熱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財前應該也……”
裏見說到這裏,柳原眼鏡下的一對小眼睛動了一下:“副教授您應該十分瞭解,大學裏根本不講這些道理。您和財前教授是同儕,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他表達這些意見,但對我們這些小醫生來說,教授是絕對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會診時說那些話,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那好吧,我再去跟財前說一下,如果決定要做斷層攝影,請你也要在場,拜託了!”接著,裏見轉身安慰不安地聽著兩人交談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擔心,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確認一下。”說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中央手術室的自動門開啟,身穿手術衣的財前教授一現身,室內氣氛立即緊繃起來。三位手術助手和兩位麻醉師已經在各自的崗位迎接財前教授,六位獲准參觀手術的新進醫局員,也同樣穿著手術衣,擠在和手術者、助手保持肩肘不相碰的位置,迎接教授的到來。
財前戴著手術帽和大口罩,只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便逕自走向手術臺。全身麻醉的佐佐木庸平躺在手術臺上,臉色蒼白,露出即將接受手術的部位。
“現在開始進行切除賁門癌病灶的手術,由於賁門癌的手術病例非常少,請各位一定要仔細看,並牢牢地記在腦海裏。今天特別允許六位專攻消化道外科的新進醫局員觀摩這場手術。不用我說各位也知道,手術室是外科醫師的聖殿,觀摩者也必須保持嚴謹的態度和精神,所以,只要有任何不謹慎的態度,就請立刻離開!瞭解嗎?”
財前說話時充分誇耀著自己的威嚴,6位獲准參觀的醫局員立刻一起鞠了一躬。
手術室內靜得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動了,無影燈把手術臺上照得一片通明。三位助手屏氣凝神地等待著財前的第一刀,站在器械台前交遞器械的老護士眼中也滿布令人窒息的緊張感。財前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1點34分10秒。
“開始了!手術刀!”
站在財前右側的護士立刻遞上手術刀。手術刀在無影燈的照射下一閃,立刻劃開了患者胸部劍狀突起的下方,沿著正中央一口氣割到肚臍上方,然後繞過肚臍至臍下3釐米的位置。殷紅的鮮血立刻從劃開的正中線兩側湧了出來,但財前的手法十分利落,出血量很少。他抓起肌膜,像裁布一樣輕輕割開,第一助手柳原和第二助手立刻拉起腹膜,用腹膜鉗和開腹鉤撐開割開的部位,加以固定。
手術區呈現在眼前了:胃和幽門部位(胃的出口)滲著血液,呈現淡淡的桃紅色;肝臟、十二指腸、大腸和小腸也微微滲著血,呈暗紅色。財前把手伸進腹腔內,仔細檢查每個器官,都沒有看到癌症的轉移。看來,癌真的只局限在胃的賁門!
財前傾注所有注意力於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以觸摸診斷著胃和幽門部位,當摸到了賁門的後壁時,突然瞪大了眼睛。在黏滑的胃表面觸感中,他的手指摸到堅硬的腫瘤!財前指尖一用力,將後壁扭轉到前方,果然看到一片已經灰白化、像拇指頭大小的癌性潰瘍!
“這就是賁門癌,和我從兩張X光片上看到的位置和形狀一模一樣,各位仔細看清楚!”
除了三位助手,參觀的年輕醫局員們也屏住呼吸看著財前的手,當看到灰白色的癌時,無不發出感歎的聲音。
“癌雖然只局限在賁門的位置,但幾乎侵蝕到食道口了,所以,要將腹部食道和胃完全切除,再把食道口和腸管縫合在一起。”
說完,財前又瞥了一眼時鐘,1點39分48秒,距離手術開始已經過了5分38秒。財前在心底為自己的表現叫好,然後,將臉湊近用開腹器撐大的手術區域。
“尖頭手術刀!”
他像怒吼般大叫著,一接過尖頭手術刀,立刻輕巧地將大網膜剝離下來,熟練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利落地剝離橫向結腸間膜的前葉腹膜和小網膜。在仿佛一切都靜止的手術室內,只有財前的雙眼和雙手奔放地穿梭著。三位助手、兩位麻醉醫師和六位前來觀摩的醫局員總計11雙眼睛,仿佛被蜘蛛網擄獲般緊盯著財前的手。
財前的指尖仍不停地上下穿梭著,割斷了十二指腸的起始部,將切斷口進行雙重縫合後,放回了腹腔,只和食道連在一起了的胃像漏了氣的氣球一樣垂在腹腔內。他以雙手的指尖將胃翻了個身,拉出食道,並在包覆食道的厚實橫膈膜上割了一圈,將手指伸了進去,慢慢地拉出食道,由第一助手用食道鉗固定後,他像使用刮胡刀般靈巧地以尖形手術刀割斷食道和胃的連接。鮮紅色的血液四濺,財前的手握住了黏滑的胃。
“這就是被癌侵蝕的胃,大家再仔細看一次賁門部位的癌!”
他將切下來的胃“啪”的一聲放在白色託盤上,抬眼看了看時鐘,2點59分9秒,這將可能創下自己施行的賁門癌手術中時間最短的記錄。
“要縫合食道和空腸了!”
財前戴著橡膠手套的右手再度伸入腹腔,以手指抓住一部分彎曲的空腸,拉到剛才和胃割離的食道口,使用鉗子夾住後開始縫合。被鉗子夾住的食道很容易從鉗子上滑掉,縮進縱膈腔的深處而導致無法縫合。所以,財前以鉗子用力拉住食道,小心翼翼地進行縫合工作。財前的額頭上第一次滲出了汗珠。縫合結束後,只要把內臟放回腹腔內原來的位置,縫合剖開的腹部,就大功告成了。財前好像在縫一塊長長的布一樣輕鬆運針,終於完成了皮膚縫合。
“手術結束!”他發出振奮的聲音,大聲宣佈手術結束。3點44分30秒,從手術開始到結束,只用了2小時10分左右!
“手術十分成功!不但順利地切除了胃部,食道和空腸的縫合也十分徹底,而且,手術只用了2小時10分鐘,賁門癌手術很少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
三位助手滿臉淌著汗水,參觀的醫局員們也亢奮地看著財前。
“送進恢復室,充分觀察術後的全身狀態後再送回病房,柳原,聽到了嗎?”
身為主治醫師、擔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好像剛泡完澡似的滿臉通紅,深深地朝財前鞠了一躬,他被財前漂亮而精准的手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從剛才就一直咳個不停,喉嚨好像被痰卡住了,內心浮現隱約的不安。手術之後,丈夫的恢復情況一直都很順利,她很擔心是因為自己照顧不周,讓他感冒了,身體狀況才會突然變差。想到護士和主治醫師一定會因此責駡自己,她感到坐立難安。
突然,庸平的喉嚨“噓”地發出像笛子般的聲音:“喉、喉嚨裏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體,調整到比較容易把痰咳出來的姿勢,並輕輕撫著他的背,只見庸平用力地咳著,似乎想要把痰咳出來。
“醫生、去找醫生……”庸平臉上滲著汗水,痛苦地要求著。良江立刻按下枕頭旁的對講機。
“醫生,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我不太清楚,手術後的情況一直都很順利。我去開一些處方,好讓病人舒服一點,也會立刻聯絡財前教授,請教他的意見。”說完,柳原轉身吩咐護士,“立刻注射2CC維他康復(vitacamphor)和止咳劑,我要和財前教授聯絡,決定隨後的處置方法,在我回來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邊。”
柳原離開病房,一口氣沖到教授室,看見門上面掛著“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趕往醫局,6點已經過了,醫局裏還有十五六位醫局員。
“有誰知道財前教授去哪里了?”
一位資深助理轉過頭來:“什麼事?你怎麼可以隨便打聽教授的去向?”
“因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況惡化了,我要請教他該怎麼處置。”
“他30分鐘前就離開了,可能要先去什麼地方吧。不過7點他會去參加在北方料亭‘萬力’舉行的餞行會,你可以和那裏聯絡……”
柳原觀察著佐佐木庸平的情況,從昨天晚上開始,每隔6個小時就為佐佐木注射氯黴素。今天早晨8點左右,患者的體溫曾經降至37.3℃,脈搏也降到76次,但從中午之後,體溫再度超過38℃,咳嗽頻繁,痰也很多。
“醫生,有沒有問題,情況是不是更糟了?”
妻子良江焦急萬分,一旁的柳原則一言不發地思考著。如果照財前教授所說的,只是單純的術後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黴素後,效果應該會更加顯著。
“醫生,可不可以請財前醫生再來看一下?”妻子撫摸著口渴難耐、痛苦地發出鼻音呼吸聲的丈夫問道。
“當然,我也想這麼做。但財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國了,有很多事要忙。他從3天前就已經不再看診了。”
“什麼?明天要出國?你的意思是,幫我們動手術的醫生在手術後連一次都不會來看嗎?”良江的眼裏儘是責難,“醫生,請恕我自私,如果財前醫生今天來學校的話,可不可以請他過來看一下?我們並不是不相信你這位主治醫師,但還是覺得給實際動手術的醫生看一下比較放心,萬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財前教授的指示在做處理的,即使教授不親自來這裏,也不代表他不關心病人,但既然你這麼說,我現在馬上就試著聯絡財前教授。”說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著走廊走向教授室,耳邊卻響起昨天晚上財前教授在電話裏不悅的聲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惱教授,不禁心生畏懼,腳步也緩了下來。他誠惶誠恐地輕敲教授室的門,裏面傳來應答的聲音。柳原悄聲地推開了門。
“我是柳原,抱歉打擾您了。”
財前好像剛進來,把一個大皮包丟在一旁的桌子上。“噢。”他只應了一聲,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昨天在餞行會時打電話打擾您,萬分抱歉,其實……”
他話還沒說完,財前就倏地轉過臉:“簡直太失禮了!比我更資深的教授、校友會的幹部和鵜飼醫學部長特地為我餞行,連我跑出去接個電話都覺得不好意思,我怎麼可能走得開?而且只不過是這麼點小事,算什麼緊急狀況!”
他“刷”的一聲用力拉開抽屜,怒聲斥責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對不起。其實,我正是為這件事來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黴素。在上午8點左右,曾經降到低熱的狀態,但中午時,又再度有發燒和呼吸困難的症狀出現,咳嗽和痰的頻發度也增加了。”
他報告到這裏,財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著柳原的臉。
“你注射的方法有問題吧,你是怎麼打的?”
“第一次注射1000毫克,之後,每隔6小時注射500毫克,共注射了兩次。但就像我剛才向您報告的,剛才又開始發燒了,我想要向您請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繼續之前的處置方法?”他不敢質疑教授診斷的術後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示。
“你自己剛才也說,注射氯黴素後,曾經退燒到低熱狀態,這就代表氯黴素奏效了。退燒到低熱狀態,然後再度發高燒是肺炎常見的症狀,所以,可以繼續使用目前的治療方法。但關鍵是要更具衝擊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黴素,你再試一下,先注射1000毫克,之後,每隔4小時注射500毫克,情況一定可以改善。”財前已經極度不耐煩。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親自去診察一下?病人家屬一直希望您能夠去看一下,而且,光憑我自己,也會覺得很不安,也很沒有信心……”他推了推快掉下來的塑料框眼鏡,結結巴巴地說。
“你來醫院幾年了?病人稍微有一點狀況,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沒常識了吧!你這也算是負責一個病人的主治醫師嗎?還是說你對我的指示有什麼質疑嗎?”
柳原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我怎麼可能質疑教授的指示?但因為注射抗生素已經超過12個小時了,體溫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狀也沒有獲得改善,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發生了其他的肺部併發症。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幫他照一張肺部的X光,然後再請您鑒定一下。”他語氣裏充滿懇求。
“你這個人還真健忘,我在看X光底片時,就已經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發生部位和形狀,而且,那次手術你也擔任了第一助理,曾親眼見識到我的判斷有多正確。我即使不親自診察或再照什麼X光,只要聽你的報告,就可以瞭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術後症狀。我已經重複很多次了,那次手術十分成功,現在只是發生了術後肺炎,所以,要具衝擊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擔心。你還有什麼事嗎?”
他下了逐客令。
在伊丹機場特別接待室的入口,為財前教授歐洲之行送行的歡送者絡繹不絕。雖然只是6月初,但5位負責接待的醫局員和擔任主持人的佃講師、安西醫局長已經大汗淋漓。
他們接過來自各大學、校友會、藥廠、醫療器械公司、醫師公會等單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則由佃和安西親自帶路。室內已經擠滿了歡送者,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務生側著身,在熱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時為客人斟上啤酒。
財前身穿深藍色雙排扣西裝,領子上插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手裏拿著啤酒杯,站在正面的桌子前。妻子杏子穿著新訂做的訪問著,帶著兩個讀小學的孩子陪在一旁,岳丈財前又一穿著印有家族紋章的日式禮服在門口的屏風前忙進忙出。
又一謙恭地四處向財前五郎來不及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鞠躬、道謝,一看到有人杯子空了,馬上找來女服務生為客人斟酒,興奮得好像是他要出國一樣。他晃著像海怪般的滑溜光頭在會場內四處穿梭,散播親切的笑容,並不時對主持歡送會的佃和安西發號施令。
佃一臉善解人意的表情,趨步走了過來。財前之前就聽平和制藥的武井總經理提過,川上董事長會來送行,但阪和紡織野村董事長的來訪卻讓他感到有點意外。
大廳傳來前往東京的班機即將登機的廣播後,負責主持的佃立刻宣佈:“現在,有請鵜飼醫學部長帶領大家祝福財前教授的啟程,請大家一起呼應。”
鵜飼挺起了肥胖的身軀:“祝賀浪速大學醫學部財前教授的啟程,萬歲!”他高高舉起雙手,一直擠到大廳門口的眾多歡送者也呼應著。
掌聲平息後,財前的臉泛著紅潮。
“今天,萬分感謝各位的熱情歡送,我走了。”他接過佃手上的手提包,走向一號登機門。
“財前!”有個聲音叫住了他。他轉身一看,裏見正撥開人群趕了過來。
“原來是裏見,沒想到你會來送我……”他滿臉詫異地說道。
“東教授的千金有事要找你。”裏見說著把東佐枝子推到前面。
“不好意思,原本想在今天早晨去拜訪的,結果時間來不及了……”財前尷尬地說到一半,佐枝子直視他:“我父親也以為你早晨會來,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終還是沒有現身。所以,我代表父親過來,希望你把禮物代為轉交給慕尼黑大學的波爾夫教授,裏面有我父親的一封信,希望你工作順利……”簡短的話語中,佐枝子義正辭嚴地責備了財前的無禮。
“請代我問候老師,我會負責把禮物交給波爾夫教授。”財前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接過東佐枝子遞出的包裹。
“財前,期待你會有出色的表現。”裏見發自內心地祝福財前成功,突然,似乎想到了什麼,“對了,那位病人……”
還沒等他說完,財前立刻說:“好,那我就走了。謝謝你來送我!”
說完,他掉頭就走進了登機門。
當他走過登機門時,人群中再度響起“萬歲”的歡呼聲,財前笑著揮揮手。等待已久的媒體攝影記者紛紛按下快門,財前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他終於走上舷梯,站在飛機的登機口前,又再度應攝影記者的要求,擺出高舉右手的動作。歡送的人群紛紛為他鼓掌,財前像舞臺上的演員一樣,將壯碩結實的身體向後仰,用力揮著右手,在空中小姐的迎接下走進機艙。
飛機開始緩緩降落,刺眼的陽光穿透雲層縫隙,雲端下,是德國南部層層疊疊的山野。
飛越一片一望無際的濃密森林,經過幾個草原和村落之後,終於看到紅色屋頂密集的都市。不久,飛機就飛到了法蘭克福。
泛美航空的飛機從東京啟程往南飛行了31個小時後,財前終於體會到一種腳踏實地的解脫感,但也同時對踏上德國這片土地產生了些許的緊張。他填寫完空中小姐發給他的入境卡後,開始整理行裝。隨著一陣輕微的顛簸,飛機終於著陸。巨大的引擎聲停熄後,舷梯放下了。財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緩步走下舷梯。鵜飼醫學部長幫他聯絡的、在慕尼黑大學研習循環系統疾病的第一內科助理蘆川,以及平和制藥廠的派駐員都會來接他,因而他故意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勢。走過純白色機場大廈的出入境檢查站,財前來到行李提領站,托運的行李正從輸送帶上送出來,像鐵臂般的機器手不斷地自動將行李搬出來。雖然這種德國式的搬運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財前擔心行李箱內將在學會上發表的論文原稿和幻燈片會丟失,因此有些怏然。財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續後,一走出大門,即有人在喚他的名字。
“財前醫生!我是第一內科的蘆川,我來接您了。”
蘆川先認出財前,迅速跑了過來。他年約三十二三歲,臉色蒼白,感覺有點神經質。
“蘆川你好,辛苦了。”
財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給蘆川——
“請問是財前教授嗎?我是平和制藥廠的派駐員市田,接到總公司的指示來機場接您。”
驀地,一個看起來年近四十的瘦長臉男人忽然不知從哪兒出現,鞠了一躬後一把接過財前的行李。走出機場大廈的大門,將行李放上車後,市田派駐員問道:“我想請教您今天的行程安排。從法蘭克福開車到舉行學會的海德堡大約需要1小時20分鐘的時間,您想先參觀一下法蘭克福再去海德堡,還是直接前往海德堡呢?”他像旅行社領隊一樣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想直接去舉行學會的地點,趁天色還亮的時候,大致參觀一下附近的環境。”
“那我們就直接前往海德堡。”
他請財前和蘆川坐在後座,自己則坐上駕駛座。
穿過法蘭克福市區,車子開上筆直延伸的高速公路,白色的道路令人感到眩目。
“這是希特勒時代留下的高速公路,平均時速可以開到100千米,我們現在的時速有110千米。”
駕駛座上的市田派駐員說明著。可能是因為道路很寬,而且其他車子的行進速度也很快,坐在車裏並不會感受到飛快的速度。財前坐在迎風疾馳的車中,望向窗外。遠處深綠色的丘陵重巒疊嶂,廣闊的田野上,麥子已染上一層金黃,農舍的紅褐屋頂和白牆,成了金黃色田野中的最佳點綴。財前欣賞著眼前這幅初次看到的國外農村風景。
“蘆川,你在德國住得慣嗎?”他轉頭問一旁的蘆川。
“好得沒話說。這裏不像在日本那樣得整天忙於應付雜務,可以專心學習。而且,德國人對醫生的印象也和日本大相徑庭。在啤酒屋喝酒時,如果有人問你從事哪一行,當你回答是醫生時,他們會一改之前和你拍肩閒聊、像哥兒們一樣的態度,立刻表現出莫大的尊敬。如果你是教授的話,那更是不得了了,對方無論在用字遣詞或是態度上,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明顯不同。一般人對醫生的認知是既嚴肅又崇高,完全超乎日本人想像,而你也可以切身感受到醫生在行醫時具有的崇高使命感。”
“使命感……原來如此。但醫生的使命感必須建立在經濟、社會保障的基礎上,在日本,即使是原本應該致力於研究的大學醫院教授,在看診時也不得不受制於醫療保險制度的規定,開業醫生更是根據1點10元的保險點數在看診,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會有崇高的使命感?”
財前停頓了一下,又問道:“德國和日本的學術研討會有什麼不同?”
“在您面前真有些難以啟齒……在日本,要在學術發表會上發表論文,可以說是根據大學研究室內的資歷來決定的,而且只有和研究室教授研究內容相關的論文才有機會發表,認真說起來,這並不是從學問的角度考量,而是一種論資排輩的分配。但在德國,學術研討會的各科學會會長和幹部都很用功,他們隨時掌握著第一線的研究情況,努力培養年輕研究人員。所以,只要你做出優秀的研究,在專業雜誌上加以發表,就可能突然接到學會大佬的信,要求你把論文的詳細資料寄給他看,也可能因此得到在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機會,有人也因而獲得了肯定。相反,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學者,如果沉溺于自己的名聲,發表一些不負責任的研究內容,也很可能會受到嚴厲的質疑,以致在講臺上進退維谷。總之,日本的學術研討會有點像是例行的年度大拜會,但德國的學術研討會是檢驗個人研究成果的嚴肅場合,因此,在學術研討會上的成果也會直接影響對研究者的整體評價。”蘆川熱切地說明著。
“是嗎?那我明天將在國際外科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研究成果,也將成為我的國際評價。”財前不禁提高了警覺。
國際外科學會的第一天。消化道部會、胸腔外科部會和腦神經部會分占了海德堡大學的三個大禮堂,每座禮堂都擠滿著來自世界各國的近300位學者。
穿越正面大廳後,位於右側的是外科小禮堂,消化道部會正在舉行會議,來自美、英、法以及包括捷克、南斯拉夫等社會主義國家和南非聯邦、阿聯酋等新興國家在內的31個國家,近百位學者齊聚一堂,前排貴賓席上則坐著一些身為諾貝爾獎得主的著名學者。
正面講臺上,右側是發言者的座位,左側則坐著消化道部會的分科會長和主席。各國的論文發表者需配合幻燈片,使用德語、法語或英語等國際通用語言,介紹消化道疾病的診斷、手術成績和手術方式等各方面的研究,時間必須控制在15分鐘以內。
財前和同樣來自日本的東北大學第一外科教授一起坐在招待席上,但彼此之間隔開了一段距離。財前戴著同步翻譯的耳機,正在聽捷克的諾波多尼教授發表《伴隨黃疸症狀的膽結石外科治療》的演講。諾波多尼教授是一位年約40的少壯派學者,演講時使用了豐富的幻燈片,但可能因為在意發表時間,他飛快地介紹著自己的研究內容。想到即將輪到自己站上講臺發言,財前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雖然他對自己的發表內容自信滿滿,但想到要用德文發表以及需要回答現場的提問,他不禁有點心慌意亂。當他輕聲責備自己的失常時,講臺上,諾波多尼教授的發言已經進入了尾聲。
“接下來,有請日本的財前教授為我們發表《食道賁門癌的手術成功例及其遠隔成績》的特別演講。各位都十分瞭解,財前教授運用獨創的手術方法,將食道賁門癌患者的死亡率控制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低的程度。”
當他介紹完畢,邀請財前上臺時,台下響起一陣掌聲。財前感覺一陣心跳加速,他做了個深呼吸,平復心情,然後緩緩走向講臺,站到發言者的位置。當掌聲停止時,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由衷地感謝國際外科學會暨消化道部會,讓我有機會在這麼光榮的場合發表論文。”
財前對著聽眾,以不太流暢的德語誇張地表達了感謝之意後,便打開事前準備的德文論文,以圖表的方式全面性地介紹日本各種癌症的死亡率。
“在日本癌症死亡者中,消化道癌症占壓倒性多數。根據日本厚生省的調查發現,去年一年內,男性死亡人數為50000人,女性死亡人數為42000人,其中,男性的食道癌死亡率占全體的6.3%,女性為2.5%.在這10年期間,前來敝校外科門診就診的食道疾患者者中,早期發現的切除率為39.4%,如果病人能夠在早期來就診,食道癌切除的成績將更為理想。但由於目前仍然很難做到早期發現,因此,仍然有許多患者錯過切除的時機。目前除了X光檢查和內視鏡檢查,以及最近受到矚目的細胞診①等方法以外,尚缺乏早期發現癌症的決定性方法。因為,實際開刀的外科醫師在對抗癌症時,必須具備高水平的X光片解讀能力以及對各項檢查的綜合判斷能力。”
他並以在出國前完成手術的佐佐木庸平為例,配合幻燈片,洋洋自得地介紹了自己僅靠兩張X光片就確定癌症發生的經過。
“接下來要談食道癌的手術成績,包含食道賁門癌在內,目前,我運用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術的方式,死亡率只有6.5%.近年來,各國的學者每年都會針對死亡率加以統計,較理想的成績為14.8%左右,較差的甚至超過50%.因此,我認為我的手術成績十分理想,也對此引以為傲。在遠隔成績方面也相同,目前,我個人手術成功病例已經達到897例,其中,有43例已經存活過5年。報告顯示,目前全世界接受此手術的人當中,存活5年的人數為129人,因此,其中的1/3,也就是43例是由我動的手術,對此我也深感欣慰。”
他出示了以圖表方式分類表示食道癌的手術成功例、手術方式、5年存活的遠隔成績的幻燈片。
“食道癌的早期診斷十分困難,而且通常需要動大手術,但目前它正逐漸屈服於我們努力不懈的研究和醫學的進步之下了。今後,藉由眾多專業研究消化道癌症的醫學人員的努力,將可以研究出更完美的手術和治療方法,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食道癌將無法再危害人類的生命。”
他以矯揉造作的措辭做了結語後,現場立刻報以如雷的掌聲。
飯店面向內卡河的洛可可式豪華禮堂裏,正隆重地舉行國際外科學會的歡迎酒會。巨大的水晶吊燈將粉紅色的地毯和以白色、金色飾物佈置的室內照得一片通明。穿著禮服的各國學者在身穿晚宴服的夫人陪同下,手持香檳或葡萄酒,熱烈地慶祝學會的召開。
財前五郎不時和眾多學者舉杯而飲,他禮服袖口上偌大的珍珠袖扣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雖然他和與會者多半素不相識,但幾乎人人都只手持杯,伸出另一手和財前握手。
“財前教授,你今天的特別演講實在太精彩了,是我們消化道部會的一大收穫!”
一位學者對他讚不絕口,另一位學者則急切地催促著:“請在這趟旅行期間務必造訪敝校。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機會邀請你?”
幾乎每位學者都對財前的演講大表讚賞,紛紛遞上印有本國大學和研究所住址的名片。交談中穿插著德語、法語、英語,遇到對方是歐洲人時,雖然很難分辨長相和姓名,但財前還是微笑以對。
“當然,如果時間允許我一定會造訪。有機會到日本時,也請你來參觀我們學校。”
他親切友善地對待每一個人,努力在別人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禮堂中央響起了一陣掌聲。身為國際外科學會會長並兼任消化道部會分科會長的海德堡大學比希納教授站在麥克風前。在他輪廓分明的五官中,一雙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環顧著室內近四百位與會者。
“感謝來自各國的教授和醫生們共襄盛舉,使第十屆國際外科學會得以隆重召開。讓我們預祝有更多優秀的研究成果在學會期間發表,乾杯!”
他將杯子舉到眼前,禮堂裏立刻響起一陣乾杯聲。國外的歡迎會通常不像在日本那樣有冗長的開幕致辭。比希納教授致辭及乾杯結束後,晚宴再度熱鬧起來。財前看到比希納教授周圍圍著許多著名的學者和夫人,擔任消化道部會主席的哈佛大學教授斯坦利也在其中,他立刻走上前。
“財前教授,請到這裏來。”斯坦利教授看到財前時,舉起了手。
“你今天的演講內容讓所有人士同感振奮,大家都在討論。”
他朗聲說道,展現了典型的美式風格。財前恭敬地和周圍赫赫有名的學者和夫人們握手致意後,說:“能受邀參加本會,聽到您如此的稱讚,令我感到無比的喜悅和無上的榮幸。”
站在斯坦利教授旁的比希納教授說:“對於你不受傳統手術方式束縛,利用獨特的創意和嫺熟的技巧研發獨到的手術方法並獲得成功的優秀才華和能力,我感到很欽佩。”
世界級癌症學家比希納教授的這番話,一時間讓財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隨即用德語恭敬地表示:“對我而言,比希納教授的鼓勵也是無上的喜悅和光榮。”
“學會結束後,你會在德國久留嗎?”比希納教授啜了口酒問道。
“我也希望可以多待一段時間,但還有許多病人等著我早日回到日本,所以,很遺憾無法久留。我希望能夠在回國之前的短期間內,有更多機會見識見識德國的先進醫療技術與設備。其中之一,就是比希納教授領導的癌症研究所,非常希望有機會拜訪。”他熱切地提出要求。
“沒有問題。但目前還沒有建成,一旦建成後,這個單位將具備所有與癌症相關的綜合研究部門,我想,它將是一所世界級的研究所。”
一向被認為不好打交道的比希納教授如此欣然應允,周圍的學者紛紛露出欽羨的眼神。財前努力克制內心的激動。
“我離開日本時對此熱切期待,沒想到這麼快就獲得您的准許,太讓我喜出望外了。”
他以日本式的禮儀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比希納教授。
財前看著大家為自己乾杯,想到自己的特別演講出乎意料的成功以及將在慕尼黑大學舉行觀摩手術,接二連三的榮譽不禁令他感到滿心的沉醉。他喝了好幾杯酒,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內卡河閃著黝黑的波光,默默地流淌著,對岸的街燈為內卡河岸鑲起璀璨的邊框。他突然想起出發前,和慶子在舞子別墅看著淡路島的美麗夜景時,她曾說,在燈火闌珊中,隱藏著一盞不吉利的燈光。財前的酒一下子醒了,似乎有一道陰影在這份榮耀前一閃而過,但他立刻甩了甩頭——自己這麼成功,怎麼可能出什麼差錯?想到這裏,他再度覺得對岸仿佛寶石般閃爍的每盞燈光都在為自己的成就而祝福。 國內的噩耗
一到慕尼黑機場,之前在海德堡分手的蘆川和波爾夫教授研究室的人員已經在機場迎接了。蘆川一看到財前,立刻跑上前接過行李。
另外一位和蘆川年齡相仿,但個子較高的研究員則說:“財前教授,歡迎您。慕尼黑大學醫學部外科的所有成員,都十分感激能有機會觀摩您的手術。”
他臉上泛著紅暈,說完,立刻引領大家前往停在機場門口的汽車。
財前一坐上車,身體便重重地倒在坐椅上。昨晚在柏林的一夜風流,在他身上留下了鉛塊般沉重的疲倦。蘆川關心地問:“教授,您氣色不太好,是不是旅途太勞累了?今天將施行的觀摩手術已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除了要求您施行手術的科系以外,許多內科、小兒科、皮膚科的學員也提出了希望觀摩手術的申請,擠不進觀摩室的學員只能集中在小禮堂內,從電視屏幕上觀摩。身為內科研究員的我也感到無上光榮!不過,您好像不太舒服,身體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即使我的身體狀況再差,一走進手術室,就會渾身精神抖擻。而且,我的手指和我身體狀況無關,會自己正確地動作。”
財前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對自己在極度疲勞的狀況下動手術也有些許不安,“萬一……”的念頭掠過了財前的心頭。他重重地甩了甩頭,似乎想要甩去這些雜念。望向窗外,車子已經進入慕尼黑市區。前後左右都是整齊的石塊道路,車流量也逐漸增加,隨處可見綠意盎然的廣場,整個城市充滿寧靜的和諧,不愧是巴伐利亞州的首府。車子進入以一整排核桃樹作為行道樹的大路,兩旁林立著許多三層樓的古典建築,最後停在慕尼黑大學醫學部的正面玄關。三位秘書出來迎接,帶他們去二樓的教授室,波爾夫教授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
“財前教授,你終於來了。剛才,他們告訴我飛機晚點半個小時,我還在擔心呢。手術將從下午1點半開始,你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下?傘!彼缸盼揮諂套藕袷檔靨旱目遝ǚ考湟喚塹納撤⑺檔饋?
“在日本時,我經常連續站著做兩三台手術,旅途的勞累根本算不上什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財前此刻根本不想休息,他情緒激昂,希望早一點動手術。
“是嗎?那我們先看患者的病歷和X光片。”波爾夫教授把桌上的病歷和X光片放在財前的面前。
財前凝神細看病歷,又看了各項檢查結果,並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事項。他看了一眼讀圖機上的食道和胃部的X光片,發現食道下方的後壁上有一個拇指大的陰影。
“這很明顯是食道癌,要立刻做食道•胃吻合手術。”
說完,波爾夫教授帶財前往二樓的手術室。推開手術室的大門,一位40歲左右、看起來像是護理長的護士正拿著手術衣恭候財前。財前洗手消毒後,換上藍色的手術衣,戴上手術帽、口罩和橡膠手套。波爾夫教授也換上了藍色的手術衣。
“那我們去手術室。”
正當波爾夫教授要率先走進手術室時,護理長小聲地對他說了句什麼。
“太好了!財前教授,今天剛好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來我們心臟外科,聽說你要施行觀摩手術,便說要到觀摩室觀摩。”
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是著名的心臟外科專家。
“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光榮。”
財前隨著波爾夫教授走進手術室。手術室有著挑高的天花板和潔白的牆壁,像玻璃密室般透明發光,其中的一面牆由整面玻璃構成,這面玻璃牆其實是電視遠隔操作室觀察手術的大屏幕,另一側夾層樓面的玻璃屋就是觀摩室。財前抬眼一看,馬拉教授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財前緩步走向中央的手術臺,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病人已經送了進來,三位助手、兩位麻醉醫師和四位護士一起恭敬地迎接財前。波爾夫教授轉過身來告訴財前:“這五位醫生和護士是協助你這場手術的工作人員,第一助手是我研究室的副教授德克多•庫茲。”
擔任第一助手的德克多•庫茲立刻代表所有工作人員致意:“衷心感謝!非常榮幸能擔任財前教授手術的助手。”
今天首次見面的這位外科醫生操著一口德語,藍色手術帽下閃著一雙藍眼睛,他將擔任自己手術的助手。財前慣有的自信不禁產生了些許動搖。
財前看了一眼躺在手術臺上的患者,已經全身麻醉的患者白色的肌膚上閃著金色的汗毛,陷入深度昏睡狀態。財前做了次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了兩三個有關患者的麻醉狀態和全身狀況的問題,抬頭看著無影燈。
“請把燈調到可以從右下方照到患者上腹部的角度。”
無影燈的照射角度會影響到手術能否順利進行,因此,財前慎重地提出要求,請助手移動無影燈。第三助手向隔著玻璃的操作室示意後,無影燈開始向右斜方移動。
“就停在這個角度,全面照射!”
患者的上腹部在燈下一清二楚。財前調整至操刀者的最佳位置,手術室內安靜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三位助手屏息等待財前的第一刀。在一旁觀摩的波爾夫教授也注視著財前的手。裝在無影燈內的攝影機開始轉動,發出“吱”的聲音。財前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精悍,剛才的疲勞感頓時煙消雲散。
這是我在國外的第一場觀摩手術,無論如何都要成功!財前伸了伸手指。
“手術刀!”
刀影在燈火通明的燈光下一閃,財前已經一口氣剖開了患者的上腹部正中央。如此利落的第一刀令周圍發出一陣驚歎。這聲驚歎徹底放鬆了財前的緊張感,立刻找回平時的自己。患者的脂肪層比日本人更厚,手術區域比原本預計得更深、更窄,他直接將雙手伸進滲著鮮血的腹腔,仔細檢查癌細胞是否轉移到腹部器官或腹膜上。如果癌細胞轉移到相鄰的器官或腹膜上,手術的難度就會增高,也需要耗費更多的體力。所幸並沒有發現轉移的現象,癌症只發生在食道下方。
財前將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從胃部朝食道的方向詳細觸診,當來到第三狹窄部後壁附近時,摸到了堅硬的腫瘤。他指尖一用力,將食道後壁轉到前面,立刻看到一個灰色的如拇指大的腫瘤。
“癌腫瘤只發生在食道下方,所以,要進行食道•胃吻合手術。”
說著,財前瞄了一眼時鐘。2點40分……現在才正要施展自己的高超技術!財前在心中下了決定,務必要在3小時內完成手術。
“要先切除胃。尖頭手術刀!”
他一把接過尖頭手術刀,將胃從橫膈膜割了下來,並將包住食道的厚厚一層橫膈膜環狀切開,伸入指尖,緩緩拉出食道。
“用食道鉗子夾住下方。”
助手一個不留神,沒有用鉗子夾住黏滑的食道,笨拙的大手伸了進去。財前皺了皺眉。如果在日本,他早就一腳踹開助手,但眼下卻不能這麼做。他一言不發地搶過助手手上的鉗子,親自握住了鉗子。他目測著腫瘤邊緣上下4釐米的地方,毫不猶豫地揮刀一劃,切除了癌症的部分。即使是手法相當熟練的醫生,也需要用手指觸診腫瘤後,決定好切離線,最後才敢動刀。財前大膽的手術方法讓三位助手和波爾夫教授驚訝得瞠目結舌。
“準備剖開胸部,手術刀!”
財前切完病灶後,馬不停蹄地又在胸部劃了一刀,將食道上方拉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大動脈和心臟推向側面,以免不小心割傷。然後再將手術刀放在縱膈膜上,仔細割下食道。割完食道後,只剩下這次手術中最困?訓氖車籃筒形阜旌系墓ぷ髁恕?
財前又做了次深呼吸。護士站在背後,為他擦去額頭和脖子上即將滴落的汗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懸在腹腔內的胃的底部,必須將之拉至食道割斷的地方再進行縫合,但如果拉的技巧不當,胃的小彎側就會卡到,無法拉至食道的位置。財前將胃底部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劃了一道弧度拉到食道的位置,用鉗子夾住兩端,然後迅速縫合。他的手指仿佛自有生命一樣,奔放而靈巧地縫合著食道和胃。
財前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眼瞼上也沾滿了汗水。再加把勁,只要縫合完畢,就只剩下將排壓狀態下的內臟放回原位,並將剖開的胸部和腹部縫合。
“手術結束!”
時鐘指向4點26分,手術花了2小時56分鐘。結束的那一瞬間,仿佛水珠忽然“啪”的一聲滴落般,掌聲打破了手術室的寧靜。
“太精彩了!這種速度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簡直像變魔術一樣!”
圍在財前周圍的助手和波爾夫教授的感歎聲不絕於耳,仿佛決堤的洪水。夾層觀摩室內的觀摩者也為財前的手術鼓掌喝彩。坐在第一排的漢堡大學馬拉教授也站了起來,為財前鼓掌。財前滿臉汗水地向馬拉教授行注目禮,並感謝助手和波爾夫教授在手術上的大力協助,內心感到滿足無比。他不禁想為自己初次在外國舉行觀摩手術,就獲得如此圓滿成功而歡呼。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負責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後,走向第一外科醫局。一路上他回想著剛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財前教授的賁門癌手術十分成功,手術後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嚨的現象,並無其他異常,之後的一星期內卻突然出現發燒和呼吸困難。財前教授診斷為術後肺炎,因此連續使用了氯黴素,症狀卻不見改善。使用了那麼多的氯黴素卻不見效,代表並不是術後肺炎……難道……想到這裏,柳原不禁回憶起第一內科裏見副教授的話——
“在我看來,病人的症狀並不是術後肺炎。財前堅持X光片上的肺部陰影是病人舊疾肺結核的老病灶,所以診斷為術後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認為患者的呼吸困難應該和肺部的陰影有關。”這番話突然重重地敲擊在柳原的心頭,柳原倏地停下腳步。從中庭T字型的走廊向右轉,就可以通往裏見副教授的辦公室。他往那個方向走了兩三步,又想起兩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會診,自己向他請教有關佐佐木庸平症狀時的情景。金井副教授雖然略顯猶豫,但最終還是認為既然財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觀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這樣處理,自己不過是個區區醫局員,當然只能奉命行事,這是研究室的規矩,他只要遵守這種規矩就好了。柳原做出這樣的決定後,頓時張大膽怯的雙眼,逕自走回醫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