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消毒藥水搓洗完畢,並傲慢地接過護士遞來的毛巾擦幹雙手後,財前五郎便叼著煙走出門診室。
他挺著5尺6寸的昂藏身軀,邁著充滿自信的步伐,走出長廊,來到中庭,往施工中的新館工地走去。
占地9000坪的浪速大學醫院建於昭和四年(1929),目前計劃在由大理石圓柱架構的莊嚴舊館旁,增建一棟樓高五層、面積1500坪的新館。工程於去年9月開始動工,預定在今年9月完成。再過6個月即將竣工的建築,被五層樓高的鐵架和鋼筋給牢牢圍住,目前正進行至灌漿的階段。
臨床十六科將瓜分新館的各診察室和病房,南側一樓最寬敞、最舒適的位置,已經依第一外科、第二外科、第一內科、第二內科、婦產科的順序給預定了,因此,有幾科勢必搬進一整天都照不到陽光的陰暗北邊,或是西曬強烈的西邊院舍,而抽中這種下下簽的正是教授權力不彰、最沒有勢力的科別。
這就是大學教學醫院裏的“權位建築化法則”。即使在各科進駐的方圓2300坪的五層舊館建築裏也是如此。正門大廳所在的一樓,離電梯、藥局都很近的位置,是由浪速大學醫院的招牌第一外科所占,至於牙科、眼科、放射科等教授沒分量的科別,全窩在遠離正門的陰暗角落。
財前再次將視線往新館竣工後自己即將遷入的位置望去,五層樓高的鋼筋建築,這是二十幾年來財前每天看並且已經看到膩的無聊風景。不過,這百般無趣的景色卻在1年前搖身一變,對財前而言,它不再是無聊至極的風景了。
那是因為身為副教授的他總算熬出頭,成為第一外科下屆教授的熱門人選。
外科主任東教授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然而,東教授任滿退休,並不代表財前副教授就可以直接遞補,升等為教授。由臨床十六科及基礎十五學的31名教授所組成的醫學院教授會,將投票表決東教授的位子由誰來接任。對東教授而言,這8年來,財前副教授一直是他的忠實左右手,東教授應該不會拋棄長年在背後支持他的財前而從其他大學另找繼任人選。但問題是除了東教授以外,另外30名教授,他們的票會投給誰才是關鍵。
在外人眼裏,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和副教授在地位上的差別,或許只有一線之隔或一步之差。不過現實的情況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待遇可謂天壤之別,這種差別可以說不合理之至。這8年來,財前五郎一直屈從在這不合理的體制之下。
成員超過50名的外科醫局有講師兩人、有薪助手18人,其他則全是無薪助手和研究生,而副教授扮演的角色就是這個大家庭的總管,負責處理所有大小雜務。換言之,所謂的“副教授”,尤其是那種無望在下屆升等為教授的副教授,即所謂的“萬年副教授”,必須一手包辦所有雜務,做教授背後的無名英雄,扮演出力不討好的角色。
東教授也在透過教授室的窗子眺望正在施工的新館工地。
從東京國立東都大學的醫學院畢業後,到36歲時他成為同一所大學醫學院的副教授,46歲時他成為大阪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至今為止的這些歲月,他都一直秉持著“從容與威嚴”這個信念,它造就了東今日的儀錶和地位。
該會豎起自己的半身銅像吧?
這時,一個女職員戰戰兢兢地把整疊郵件送來,放在大辦公桌的角落,然後畢恭畢敬地行禮退下了。
他注意到煙灰缸旁擺著一本已經拆封的週刊。
拆開的封條上寫著“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第一外科公啟”,似乎是剛剛那名女職員放在這裏的。他二話不說地翻開書頁,突然,他的視線僵住了。
上面出現巨大特寫——一臉精悍的財前五郎身著手術衣,正在手術室裏執行食道癌手術,而旁邊打著鬥大的標題“施展魔法的手術刀,食道外科的新權威”。東突然覺得眼睛好像揉進灰塵似的,有說不出的刺眼。
陰影般的東西在東的胸口慢慢擴大。他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辛苦樹立起的浪速大學醫院第一外科的聲譽,如今只因這個傢伙在自己手下當了8年的副教授,就必須毫無條件地把一切讓給他……
財前進來後,東拿起剛才那本週刊,在財前的面前攤開。
“這是你的照片喲,旁邊還有‘施展魔法的手術刀,食道外科的新權威’的鬥大標題,看來你也很厲害嘛!”
“那是雜誌社自己亂寫的,我沒想到他們的報道會這麼誇張。因為它不是醫學的專門雜誌,再加上當時教授您正好出差,我一時疏忽,才會答應了他們的採訪。”
為了判斷財前的反應是不是真心的,東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著他。
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出精光,在東面前正襟危坐的財前,散發出與其言行不符的極度自信,是個讓人唬不倒的外科醫生……
在對財前草草進行一番斥責後,東離開了辦公室。
財前五郎看著自己那穿著手術衣、戴著橡皮手套、手握手術刀的大特寫,加上“食道外科的新權威”的鬥大標題,這讓他的眼睛泛起一陣溫熱的快感。突然,他的嘴角露出譏諷的微笑——“大學醫院流傳下來的教學倫理……”財前喃喃自語,好像要把剛剛東講的話吐掉似的。他把那本週刊塞進口袋,一腳勾開教授室的門。
財前走出醫院的正門,往禦堂筋的方向走去,來到大阪車站前的中央郵局。
每個月一次,他都會從月入57000元的副教授薪水裏抽出兩萬,給獨自住在岡山鄉下的寡母寄去,這時,財前的心裏總會想起從前那段貧窮的歲月。
小學畢業那年,身為小學教員的父親因為意外事故身亡,從國中、高中,一直到大學,他都是靠父親的撫恤金、母親做家庭手工的工錢、自己的獎學金升的學。進入浪速大學醫學院就讀後,財前開始接受鄰居開業醫生村井清惠的捐助,然後才能順利把書念完。村井清惠是村裏的大善人,和岳父財前又一是大阪醫專的同學。就在財前從醫學院畢業,擔任助手的第五年,看好他前途的財前家招了他做女婿。
走出郵局, 財前攔下出租車,往南奔馳而去。
“五郎,你怎麼那麼久沒來?也不通知人家一聲……”財前的情婦慶子披著大紅睡袍,嘴裏叼著煙,不溫不火地說道。
財前費力地挪動酒精發作的身體,脫下西裝外套,扯開襯衫領帶,重重地坐到慶子身旁。
接著他把今天的鬱悶說了出來。
慶子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頻頻點頭。
“在實力上,我有絕對的自信,不過這個世界憑藉的不光只是實力,誰能當上教授得由教授會投票決定。選票這種東西,不管到哪里都是瞬息萬變的,就連醫學界也不例外。”
“你年輕的時候是個窮學生,因為從黑川五郎變成財前五郎,也就是入贅堂島的財前婦產科診所,娶了人家的獨生女後才變得尊貴起來,也因此,你的心機已不復窮學生時代的深沉,全身散發著自信滿滿的活力,這是很危險的。”這很像是因為家庭經濟原因而從女子醫大輟學的慶子會講的話。不過,財前一聽到“入贅”兩字,就馬上面露不悅。
“所以,五郎無論如何你都要當成教授,萬一不成功的話,你在財前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他們把你當成准教授的績優股。就連我也是一樣,你按月給我兩萬,剩下的我自己去賺,我之所以願意當你自食其力的情婦,也是因為看准了你是未來的教授。”
說完,慶子便脫下自己的內衣,姿態放蕩地倒臥在床上。
東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專屬的三樓南側病房走去。30名左右的醫局成員擺出皇帝巡行的陣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跟著東來到三樓的醫務室,這時——
“主任醫師來巡房了!”護理長一聲令下,聲音傳遍長長的走廊。
仿佛在響應這個聲音一般,各病房的門左右大開,瞬間,緊張的氣氛流泄在各個角落。像這樣帶著大隊人馬、威風凜凜進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這裏,東的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似的,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落寞。
一行人來到5號病房的門口,東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病房裏,財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來探視剛動完手術的患者。
病人的麻藥藥效未退,臉上依然戴著氧氣罩,財前站在患者的枕邊,交出病歷簿,報告道:“是食道賁門癌。之前的醫院看了一年都沒發現,延誤了治療的時機,不過,今早總算把腫瘤摘除了。”
東教授不發一語,拿過病歷簿,慢慢地瀏覽一遍:“你沒有顧慮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術中頻頻看鐘,一副拼命在趕時間的樣子。高齡患者或身體虛弱的人最無法承受的就是長時間的手術,因此有必要審慎考慮是否需將手術分成兩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術又不是運動競賽要破記錄,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並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術一向以時間短而著稱,與其在意這個虛名,倒不如對治療本身多費點心去評估。”嚴厲的批評像利劍一樣朝財前砍來。
財前努力維持鎮定的表情,回答道:“當然,在手術之前,我已經檢查過患者的肝臟、腎臟和心臟,確定沒有問題了,才決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慮到患者年事已高,為了儘量減輕他的負擔,我今天才刻意縮短手術的時間。”
對財前而言,他是如實報告,但對手術總是拖很久的東而言,這些話聽在耳裏就好像在諷刺自己的動作太慢。
“你是在反駁我說的話嗎?做醫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說完後,東目光銳利地看著財前的臉。
說完後,東轉身穿過醫局成員圍成的人牆,逕自走出病房。
目送著隊伍離去的同時,財前開始對東產生猜疑——暗地裏,東對我的觀感可能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說不定,那天他說要把教授位子讓給我的時候,心中已經盤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馬。今天,他之所以會來參觀我的手術,也是為了要找出我的缺點……忽然,財前的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脫下白袍,穿戴整齊,盡速離開了醫院。
他來到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門前,一如往常,這裏洋溢著蓬勃朝氣。
他慢條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懷疑的目光,財前卻不在乎地叼著香煙,打量著候診室的一切。
“砰”的一聲,門被粗魯地打開了,是岳丈又一。他晃著光溜溜的禿頭說:“來吧,到我家坐坐。”說完在前面領路,往庭院後面的住處走去。
15坪大的庭院位於市區,雖然照不到陽光,略嫌陰暗,卻擺著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對庭院,是依照茶室風格打造的住家。
“啊,爸爸,我請杏子先打電話過來……”他匆忙地想要說明來意。
“喔,那件事啊!那個等我們到外面吃飯的時候再談吧。”又一說完,逕自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過了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翁婿倆來到初天神附近,鑽進某家店面的暖簾。這是一家叫扇屋的小巧料亭,佈置得十分雅致。
“對了,今天早上杏子打電話說你有事拜託我,是什麼事?”
“說老實話,我是想跟爸爸開口……”此時的財前五郎和在醫院走廊、手術房裏的財前副教授都不一樣,近乎卑屈地鄭重說道。
“需要多少?一塊、兩塊,還是五塊?”
“嗯,事實上,我想跟爸爸借50萬……”他原本打算最多要個30萬的,卻順著對方的口風,說成了50萬。
“沒問題,這筆錢我出。我只負責出錢,至於你要怎麼用,我是不會過問的。如果是要花在女人身上,就要確定對方是個一等一的女人;如果是工作要用的,區區50萬還不夠塞牙縫。你想清楚了,如果有需要,再來跟我講。”
“啊,爸爸您這麼說,教我不知該如何感謝您……”
“我拿錢給自己的女婿花,還談什麼感謝不感謝的?話說回來,下屆教授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從頭到尾滔滔不絕、談笑風生,海怪般的大臉突然斂起了笑容。
“這個嘛,在實力上,我有絕對的自信,不過,問題是除了實力以外,還得靠關係,這點就傷腦筋了……”財前五郎不是很肯定地答道。
“這是當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實力解決的話,這個世界就一清二楚、簡單明瞭了。沒實力的傢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業的老闆,大學裏的人事也是一樣。順水推舟是人類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說的是什麼話?‘實力上沒有問題,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這麼沒有自信,怎麼成就大事?為了搞定那些實力以外的東西,多少錢我都願意出,實力和金錢結合在一起,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五郎被說得啞口無言。
“總之,我的希望全寄託在你身上,無論如何,你都要替我當上國立大學的教授。身為一名開業醫生,不管患者再怎麼多、賺再多的錢,都還是寂寞的。雖然我認定自己是大阪的商業大夫,始終秉持著這個信念,不過我也是寂寞的。人一旦有了錢,就會想要名,人類的最終欲望就是名,有了名後,錢和人自然都會跟著來,不過,錢再怎麼多就只是錢而已。我一輩子得不到的名,作為女婿的你務必要幫我拿到,我拼命賺錢就是為了這個啊。”
這著了魔的可怕執念就像一股毒氣,溫熱地吹進財前五郎的脖子,竄入他的體內。我用才能換取財前家的財力,財前又一拿金錢換取名譽——財前五郎覺得自己的周遭正轟隆隆地卷起可怕的欲望旋渦。
雖然早就過了正午,樓下第一內科的門診室裏依舊門庭若市,走廊的椅子上坐滿了上午掛號的病人。診療室的門口站著五位新進醫局員,他們加緊進度預診,將患者的主訴和病史填進病歷表……
這是副教授裏見修二的診間。裏見不擦髮油的頭髮自然地向後撥,白皙的臉孔透著神經質,只有一雙眼睛清澈無比。
裏見認為,即使只剩一小個疑點沒有厘清,都不宜妄加斷言——這一點好像令鵜飼教授非常不欣賞,他經常拿裏見和第一外科的財前副教授相比,嫌他個性木訥,不懂得應酬患者。然而,裏見卻覺得不懂的就要說不懂,為了要懂,可以不惜做盡一切檢查,這是他一貫的診療態度,也是他身為臨床醫師的信念。
正當他想叫下一名患者的時候,忽然覺得背後有人。猛一回頭,鵜飼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後。他沉默地踱到裏見身旁,拿起桌上的病歷,看了一下填寫的事項。
“裏見君,今天這個患者來初診的時候,碰巧遇到我看門診,是我做的診察,因為胃腸方面你是專家,所以才把她轉給了你,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不讓排隊的患者聽到,鵜飼刻意壓低了聲音,不過他的臉色已經明顯露出不悅。
一瞬間,裏見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他隨即說道:“事實上,我在她胃的後面觸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看了X光片後,我覺得反白的部分有點可疑,認為也不能排除是胰臟腫瘤的可能,所以決定照胃鏡和驗血清澱粉酶,做進一步的檢查。”
鵜飼的臉上露出苦笑:“你還真是死腦筋啊!所謂的醫生,對患者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樣,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診斷,當下也應該先大致講一下,好安患者的心。像我在面對高血壓、心臟患者者的時候,也通常會施以類似的精神療法。身為內科醫生,更應該做到這一點。”
裏見仰望著落下無聲細雨的灰蒙天空,佇立在窗前,讓眼睛暫時休息一下。
此刻,他的內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樣灰暗。裏見一邊走,一邊想起剛剛鵜飼教授講的話——你這傢伙還真是不知變通!作為一名臨床醫生,你若是不成熟點,我可要傷腦筋了。我原本以為你會慢慢進步的,沒想到年紀愈大,你卻跟小孩一樣,愈來愈不懂事——鵜飼教授的這頓牢騷不光只是針對自己方才的診斷,同時也對裏見從病理轉到臨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實,裏見的心裏也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浪大醫學院畢業後就馬上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裏見和同期的財前五郎不同,他們那些人是因為病理方面的學位比較好拿,才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可裏見是真的喜歡病理甚於臨床,才選擇了病理學。因此,以財前五郎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學位就會馬上轉到臨床,只有裏見一人始終留在病理學的領域,整天關在研究室裏,搖動試管、觀看顯微鏡,同時透過細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體的奧妙。裏見傾注所有熱情於人類生物學,後來他之所以改變初衷,放棄病理學的研究,改攻臨床醫學,是因為他總是在中庭對面的附屬醫院病房窗邊,看到患者病懨懨?納磧啊?
他們愈來愈消瘦,出現在窗邊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終於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見熟悉的臉孔。看到這些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的病人,裏見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願望,與其搖動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奪走人類生命的東西對望,還不如直接碰觸眼前正在受苦、即將死亡的患者身體,藉由診療幫他們保住生命。於是他決定轉攻臨床醫學。當時裏見才34歲,已是大家公認的病理學少壯派講師,因此,在第一內科教授鵜飼的延攬下,裏見以講師的身份歸入他的門下,並在第四年成為副教授。
鵜飼是一名典型的臨床醫生,對他而言,讓專攻完全相反領域的裏見當副教授,有助於臨床和病理的結合,使第一內科的陣容更加堅實。事實上,自從裏見來到第一內科後,研究室的成績確實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論文發表篇數也增多了。然而,關於患者診療的部分,裏見和鵜飼的想法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醫生對患者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樣——”說出這種話的鵜飼和認為“在患者的認知裏,醫生必須是最講求科學的人”的裏見,在面對病人的態度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財前,莫非你顧忌我們教授是醫學部長,掛念著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猶豫要不要做這檢查手術嗎?”裏見不知是打哪兒來的義憤,語氣十分嚴峻。
“我才沒有那麼膽小怕事呢!只是,事後如果引發爭議,不光是你們教授,連我們教授都會說話的。待在大學醫院這種地方,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說的,就算真有什麼麻煩,也因為是在我們科發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擔。不說別的,在診斷的正確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難免會有失誤的時候。身為醫生,不管怎麼樣,都要竭盡心力守護患者的生命,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向財前逼問道。
“好,我知道了,讓患者馬上住院,我來開刀。不過,在手術結束、結果尚未出來之前,你可不要跟鵜飼教授報告說是我開的刀。”
“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請你這麼做,這樣我開起刀來比較沒有壓力……”
“是嗎?就這麼辦吧!反正,我也想借這次的開刀檢查驗證自己的內科診斷是否正確。”
說完後,兩人開始吃起早就送來、已經冷掉的咖喱飯,而方才財前五郎在意鵜飼教授的曖昧態度,讓裏見的心裏泛起一陣疙瘩。
室溫保持在20℃~23℃的空曠手術室裏,只有身穿手術衣的5名醫生和3名護士仿佛白色魅影般無聲地移動著。讓無影燈照得澈亮的手術臺上,身覆蓋布、正在接受手術的患者仰臥著。她的腹膜已經被打開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輔助下,肝臟和胃正安靜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後面,橫陳著有問題的胰臟。第一助手看準時機用筋鉤將胃撥開,財前仔細觸摸著後腹膜,眼睛發出搜索獵物的銳利光芒。
“迅速進行切片!”話剛講完,他馬上將手術刀往腫瘤的部分插去,切下5釐米見方的組織,交給第二助手,在手術中施行癌的冷凍切片檢查。助手馬上進入隔壁的檢驗室,不到5分鐘——
“果然是癌!”助手以興奮的語氣向財前報告。
“好,立刻進行胰臟尾部的切除手術!”財前的聲音直達天花板。他面向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個手勢。裏見正守在那裏,等著知道自己的診斷結果正不正確。
瞬間,異常的緊張感彌漫整間手術室,單純的開刀檢查一下子變成了胰臟癌手術。因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臟癌,所以連胰臟鉗子都準備好了,能夠馬上變更手術,如果事先沒準備的話,這時肯定是手忙腳亂。
“這是罕見的胰臟癌手術!周圍有大動脈和大靜脈的干擾,非常困難,大家要特別慎重!”
財前無比謹慎地拿起手術刀,穿過無數血管組成的“叢林”,將血管周圍的組織剝離,迅速將血管兩頭夾住,移至胰臟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絲線綁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聲後,財前以紗布裹住左手的兩根手指,用指頭按住胰體部,操著無比鋒利的手術刀,一口氣將腫瘤切下。財前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財前嫺熟快速地進行著手上的作業,腹壁的表膜縫合後,財前利落地將縫線剪斷,此時他的額頭已經浮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其他4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單純的開刀檢查臨時變成手術,而且還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臟癌手術,事出突然的緊張加上手術的高困難度,讓身為助手的他們感到精疲力竭。
“怎樣?你們今天累壞了吧?不過,身為一名外科醫生,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嗎?”
在階梯教室進行的臨床課程,浪速大學醫學院三年級學生正穿著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下午3點才開始的課,卻因為授課者是財前副教授的關係,幾乎所有學生10分鐘前就坐定了。他們抽著煙,等著上課。
上課的時間一到,兩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課堂中的雜務,譬如開關幻燈機、調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們負責。學生們繼續聊天,抽著煙。不一會兒,走廊傳來腳步聲,財前走了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大夥兒忙不迭地在桌下撚熄香煙,一齊起立迎接。財前什麼教科書也沒帶,兩手一徑插在白袍口袋裏,輕輕點了個頭,跨上講臺,環顧著所有學生。
“今天的臨床課程講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筆簡單地將食道癌患者的病歷:既往病史、主訴、目前病況、檢查記錄等逐條寫下,接著他向助手下達指令:“X光片!”
財前的授課洋溢著自信和霸氣,透過幻燈片觀看這場完美手術的學生,不禁發出欽佩的歎息。幻燈片放映結束,簾幕拉開的同時,學生們充滿敬意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在那裏,他們看到自己夢想中的未來,整間教室彌漫著奮發圖強的激昂。
“諸君,今天我所說的,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只要勤加練習外科的功夫,相信將來有一天你們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這麼個需要本領和創意的領域,希望你們也能以外科醫生為志願,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說完後,財前將白色粉筆“咚”的隨手一扔,“今天就上到這裏。”白袍的下擺輕輕一翻,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講臺。
學生們還沉醉在財前副教授的精彩課程裏,心蕩神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財前一走下講臺,就好像已經把剛剛講課的內容給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進入副教授室後,財前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從早上就開始看診,下午則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後又馬上去上課,一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他將白袍從身上扯下,坐到破舊的椅子上,忽然助手從斜對面的醫局走來。
“醫生,剛剛醫學部長室打電話過來,說要你上完課後,馬上去部長室一趟。”
“什麼?要我去醫學部長室……” 第一時間,財前想到自己之所以會被叫到醫學部長室,是因為從裏見那兒轉來的胰臟癌病人曝光了,鵜飼興師問罪來了。
醫學部長室裏,鵜飼醫學部長正背對高及天花板的書櫃,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
“我是財前,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課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變,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財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畫是怎麼一回事?”
財前一時語塞:“啊,那幅畫是我岳父財前又一要送給鵜飼醫學部長的。我無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畫廊遇見您的事,說您好像很著迷地看著那幅畫。他聽到後,就要我趕快把畫給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財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島開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那位嗎?他的大名我是聽過,不過,我們並不相識,為什麼他要送那麼貴的畫給我呢?”
“事實上,岳父早就久仰鵜飼教授的大名,因為他本身是醫師公會的幹部,希望在公會的研討會上,能夠請到教授您來演講,親炙您的教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想說先跟您打聲招呼,以後開口會比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財前誠惶誠恐地說道。
“這麼說來,你岳父送畫給我是因為他身為醫師公會的幹部,想提升公會的學術水平,是以先跟我打聲招呼,沒有其他意思?”
“啊,就是這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嗯,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來就很強,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問題。哈哈哈!”他的笑聲直達天花板,傳回來就好像一陣哄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財前從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將門推開——
“財前君,那幅畫我可能會收下,也有可能會退回去,總之,今天就先由我暫時保管啦。”笑容在鵜飼的臉上斂住。 外人插入
進入9月,新館也即將落成,遷入新館的準備工作讓整個醫學院上下忙碌不堪,裏裏外外彌漫著一股慌亂的氣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處掛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診療器具和病歷的置物櫃也得重新整理。此外,10月中旬即將舉辦的瀧村名譽教授的77壽宴也必須規劃妥當,特別是負責統籌這一切的財前副教授更顯得忙碌不堪。
財前五郎從早上9點起便接連施行了兩台手術,下午兩點過後,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飯後,他連忙把當天一早佃送過來的壽宴籌備草案攤在桌上,裏面包含了募款宗旨書、發起人名冊、會場佈置、活動流程等所有資料。他把資料瀏覽一遍後,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東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寫些什麼,一看到財前,他連忙問:“有什麼急事嗎?”
“事實上,是有關瀧村名譽教授77壽宴的事終於定案了,我想麻煩您幫忙看一下……”他將資料放到桌上。
東從募款宗旨書開始,逐一過目,看完後說:“財前君,這場壽宴的主辦單位是醫學部嗎?”他的臉色陰沉,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不是,這份宗旨書上也寫了,主辦單位當然是瀧村名譽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主辦的果然是我們研究室,這就怪了,為什麼發起人名冊上的總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鵜飼醫學部長呢?”
“關於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請教您的,只因這次替瀧村名譽教授辦七七壽宴的事,和學會無關,純粹只是私人的聚會,而且我知道瀧村醫生很喜歡熱鬧,壽宴一定得辦得風光才行。如此一來,關於募款的事,就必須到很多地方去請托,我知道您對這種事一向不耐煩,而碰巧鵜飼醫學部長又好像很想承擔此事,因此,我就乾脆讓鵜飼醫學部長擔任總召集人,做起事來也比較方便……”
財前態度恭謹,話裏卻暗示:這種活,不是像您這種只會做學問的教授做得來的。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的副手,這麼為我著想。不僅如此,這次你不只是為我想,連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你在這總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對我還是對鵜飼醫學部長,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雖說鵜飼醫學部長嘴裏恐怕不會說些什麼,但心裏想必是非常高興,說不定他還會把他們裏見副教授叫來,跟他說要好好跟財前君學習呢!”東每句話聽起來陰冷得讓人不舒服。
“還有,財前君,這兩百個發起人的數字是怎麼來的?”
“這點,我也應該早點跟您商量的……”
“這200人的名字一字排開,任誰看了都會知道他們就是出錢的大爺,這未免太露骨了吧?不夠的款項再另外想辦法,頂多只能加到100人,你趕快把它改過來!”東命令式地說道。
“事實上,我想既然要拜託人家當發起人,應該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經讓佃把200份委託書送出去了……”
“你看,財前君,不管是總召集人的事,還是其他事,你嘴上說要找我商量,卻都是已經做了才來找我!如果今天我堅持要做這總召集人的話,你打算怎麼辦?”東的話重重地往財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財前一時詞窮了:“幸好只有發起人的委託書送出去而已,除了發起人以外,還有300封的邀請函要寄,到時再讓鵜飼醫學部長和您並列為總召集人……”他話還沒講完——
“別再說了!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自做主張、獨斷專行呢?連商量都不商量一聲,就擅自決定由誰來掛名總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見了,才說什麼讓您也怎樣之類的話!說老實話,你就是這點最讓我不高興,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幾次了,要你改進,可是你改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後接教授位子的人嗎?可憑你這樣的人品,就算我再怎麼舉薦你,別人也一定會出來說話的!所謂的教授,不是只會拿手術刀而已,見識和人品也都要頂尖才行。”東的話咄咄逼人,句句帶刺。
財前硬壓下即將爆發的火氣:“您對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銘記在心……”
“你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吧?”東馬上把他的話駁回去。
“隨著我退休的日子愈來愈近,大家對誰要來接任教授的事也愈來愈好奇,這是人之常情,本來新來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現在所處的位子就好像是颱風眼一樣,背地裏搞小動作、出怪招,只會招來誤會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請你務必自重。話說回來,最近醫局內的氣氛好像很浮躁,該不會連我接班人選的事,都有無聊的流言傳出吧?”
財前覺得好像讓人揪住小辮子般的狼狽,然而他依然不動聲色:“您也有那樣的感覺嗎?我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喜歡興風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確實有奇怪的謠言在傳呢!”
“奇怪的謠言?”
“事實上,是有人在傳,或許會有外校的教授進來。”
“哦?外校的教授……”東的眼睛閃了一下,不過他馬上恢復平靜的表情,“是誰呢?說出這種口無遮攔、沒憑沒據的話……你該不會認為我是那種連通知都沒通知一聲,就把長年輔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他以令人害怕的沉著語氣問道。
“聽您這麼說,我總算是比較放心了。說老實話,當我剛聽到這個謠言的時候,還在想我絕對不能就此退縮呢!”
“不能就此退縮,這意思是?”
“做個一輩子等著升格的副教授。”
“那麼,萬一臨時出現了阻礙,讓我想推舉你也推舉不成,你要怎麼辦?”
“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不過,萬一真到了那個地步,我會想辦法讓自己不用忍氣吞聲的。”
這樣的言語就好像冰冷的刀刃,雙方正面交鋒,你來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殺手。雖說這柄殘酷的刀刃無形無聲,卻都已瞄準了對方的心臟。
在京都召開的日本癌症學會總會進入了第二天的議程,來自全國各地的近千名會員將第一會場——國立洛北大學的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
講臺正面掛著大型屏幕,屏幕左側是主席的位子,右側則是演講者的位子。研究發表者就演講席,每人以7分鐘為限,一邊將幻燈片、圖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邊發表演說。演講的題目遍及各個領域,從致癌理論、癌細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術、抗癌藥物、放射線治療等臨床方面的課題,都一一提出來發表。
聽講席的最前排坐著癌症學會會長、副會長、理事等著名一級學者,在他們之後,則是各大學教授和副教授級的人物。
東和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並排坐在理事席裏,東的眼光落在當天的日程表上。還剩7個題目,日程表上記載的研究發表就將全部結束,在這之後,船尾計劃讓金澤大學的菊川升以特別演講的形式發表演說。這次癌症會議有絕大部分比例的議題與胃癌的根治手術有關。因此,表面上看來,菊川的演講是從心臟外科的角度來評述心臟患者者接受胃癌根治手術的可能性,不過,船尾其實是想讓來參加此次會議的浪速大學的教授們對菊川升產生好印象,為他競選的第一外科下屆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筆,這才是他的最終目的。
在主席的介紹下,菊川升來到演講席的麥克風前。他一鞠躬,將沒抹油的頭髮一撥,生硬地講了起來。
菊川說話的方式既不流暢也無抑揚頓挫,不過,卻透著一股對學問執著的熱情和誠懇態度。看到這樣毫不矯飾、洋溢著學者氣質的菊川,東對為了女兒佐枝子而選擇喪妻的菊川一事,已經不再愧疚了。在東的心裏,想要推舉菊川成為教授的心意更加堅定。
東懷著豁然開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後方的座位,在那裏坐著浪速大學的教授們,更後面的五六排則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講師們,不過,裏面並沒有財前副教授的身影。
在東的帶領下,三人來到鴨川旁的“京美野”。
“我越聽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壯志,更讓我覺得你無論如何都能勝任我的位子。”東放下國立大學教授的架子,低下頭拜託著。
菊川語帶遲疑地說道:“感謝您的提議。不過,浪速大學和金澤不同,是具有優良傳統的都會大學,而像東醫生這樣的老前輩竟然找我當接班人,對我來說,實在是……話說回來,在東教授的研究室裏,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揚名的財前副教授了嗎?既然已有這麼優秀的人選,為什麼還特地找上我呢?關於這一點,我怎麼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覺得很訝異。
“菊川君,東醫生都這麼說了,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船尾從旁催促著菊川。
“不,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像我這麼消極、又什麼都不懂的人,真的有辦法領導像浪速大學第一外科那麼大的家庭嗎?關於這一點,我……”菊川升依然猶豫不決。
“關於這一點,我事先也都考慮了,剛剛介紹給你認識的金井講師,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16年前我也是單槍匹馬,忽地就從東都大學調到浪速大學,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路我已經幫你鋪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與其擔心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點心思想想你來浪速大學後,要如何爭取比現在更完善的研究設備、更充裕的研究經費,讓自己拿出更優異的學術成績才是。”東忙著化解菊川的疑慮。
菊川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了,他抬起頭,深深點頭致意:“一切就拜託東醫生您了。”
“哎呀,你這麼說,倒讓我高興地想要跟你道謝了,我可是把勸你接受的事當做是自己的重大責任呃!”東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氣,因為對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說這個職位有多棒,他也未必會接受,害我擔心了好一陣子。這下,肩頭的重擔總算卸下了。”
船尾的臉上釋出欣慰之色,好像說定的是他自己的事。東沒有錯過船尾這表情,對船尾而言,將菊川送進浪速大學,代表著自己能夠支配的權限擴大了;而對東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當教授,是為了退休後還能遙控第一外科。說難聽一點,船尾和東兩個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新大阪飯店的三樓宴會廳,為祝賀浪速大學名譽教授瀧村恭輔77大壽的各界嘉賓,正陸續趕來。這裏面當然不乏大阪鄰近縣市的國立大學校長和醫學部長,而在知事、市長、工商協會代表的帶領下,著名的財經界人士、大阪市的眾、參議員們,也幾乎都到齊了。
3點一到,偌大的會場已經煙霧彌漫、酒氣沖天,雖然都已經10月了,氣溫卻高得讓人快要流汗。確定300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齊後,財前連忙跑去主桌,在東的前面擺好麥克風。如果壽星是像瀧村名譽教授這樣的大人物,負責司儀的就不會是副教授,而是壽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現任教授,此乃醫學界的慣例。
東以一貫的嚴謹表情面對麥克風。
“今日感謝大家百忙中抽空參加此一盛會,我謹代表主辦單位,致上最誠摯的謝意!現在,為浪速大學名譽教授瀧村恭輔醫師慶祝77大壽的宴會正式開始,我們恭請來自各界的嘉賓為壽星獻祝詞,也請偉大的瀧村醫師為我們講幾句話。”
瀧村名譽教授滿頭白髮下的泛紅臉頰閃著光芒,他站到麥克風前,用力地清清喉嚨後說道: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共襄盛舉,我衷心感到感謝。有這麼多人為我祝賀,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說句惹人討厭的話,我甚至厚臉皮地希望88歲過‘米壽’的時候,還有人幫我辦慶生會,大家可千萬不要以為與瀧村有關的聚會就此結束,從此把老頭子忘了。相對地,我也會自求老當益壯,凡是醫學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關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馬之勞,請大家不要客氣,儘量利用我這把老骨頭!“
他簡短灑脫地說完,會場再度湧起如雷的掌聲,接下來,由代表醫學院的鵜飼醫學部長致辭。
緊跟在鵜飼醫學部長之後,大阪府醫師公會會長、《每朝報》社社長、大阪府市議會的會長也都上臺講了話,接下來就是輕鬆的歡樂時光了。不過,財前並沒有把工作都交給年輕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離開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間,巡視宴會的進行是否順利。突然,靠窗那邊的桌子傳來“財前副教授!”的叫喚聲。
聲音是從鍋島貫治和岩田重吉坐的那桌傳來的。他馬上朝那邊走去,十四五名強權在握的開業醫生擺出鄉野武士的架勢,全湊在一起。他們個個都是年滿50歲的知名私人診所或醫院的院長,同時也是校友會的幹部。
“感謝大家百忙中還抽空過來,因為有諸位醫生的幕後協助,讓我們辦起活動來也格外有面子。”財前無比慎重地打著招呼。
已經有點醉意的鍋島撚著鬍子:“正好,趁此機會,把你介紹給我們校友會的頭頭認識。岩田先生,你跟財前副教授的岳丈一向親密無間,就由你來擔任介紹人吧?”這話裏的默契,只有他自己和岩田才知道。
“也對,就順便介紹一下。對我們這些開業醫生來說,比起天高皇帝遠的瀧村大醫生,真要抱佛腳的時候,還是求手術高明的食道外科權威財前副教授會比較有用吧?”
說完後,岩田先將財前介紹給眾人認識,然後再一一把各位院長介紹給財前。在宴會上,這種介紹可說是稀鬆平常,不過,很明顯地,鍋島和岩田的目的是在推銷財前,希望校友會的大佬們能扶他當上教授。這時,財前忽然看到鵜飼醫學部長穿過亂成一片的酒席,大踏步地往這邊走來。他連忙避開,只用眼睛追隨著鵜飼。鵜飼朝岩田所在的桌子使了個眼色,來到外面的走廊。然後,岩田表現出似乎要上廁所的樣子,匆忙地也往走廊走去。
看著主桌上的東教授,財前五郎的眼睛微微泛起笑意。他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不久的將來,他也要坐上那張主桌,和東一樣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談笑風生。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將不擇任何手段,在5個月後的教授選舉中贏得勝利。
瀧村名譽教授的七七壽宴之後,他編了諸多藉口,好不容易才從後續的聚會裏溜出來,沒想到岩田要講的話,全是跟財前副教授有關。這種事又不是今天非講不可,改天再講不就好了?鵜飼心裏老大不悅。
岩田拿起酒瓶幫鵜飼倒酒,同時說道:“唉,你別板著張臭臉嘛!我也不想在這種日子把你找來,只是,你也知道人事這種東西,差一天整個情勢就會完全改觀。你還記得嗎?你在競選醫學部長的時候,不是也碰到過突發狀況,嚇得膽都沒了?”他意在提醒對方當初自己是怎麼替他奔走的。
瞬間,鵜飼的臉上出現無可奈何的表情:“可是,東君是否要推薦那個菊川,到現在都還沒有定案,只不過是在推測的階段,我總不好一開始就表示自己反對外校的人來當第一外科的教授吧?不管怎麼樣,我希望能等到東確定推舉誰後再說。”他不慌不忙地說道。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東教授打算提拔那個金澤大學的菊川?真讓我驚訝,憑你和東平日的交情,就算他不跟別人講,也應該要找你商量才對,結果他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跟你說,把你這個醫學部長晾在一旁,說不定人家打心眼裏瞧不起你哪。”岩田語帶嘲諷地說道。
鵜飼大度地擺擺手,表示不以為然。
岩田的細小眼睛閃著光芒:“根據鍋島貫治的說法,東這人還蠻會演戲的喔……”
鵜飼無比驚訝:“這麼說,第一外科的醫局已經展開擁護財前的事前運動,而鍋島君也跟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了?”
“你何必那麼驚訝,你自己不是也有類似的經驗嗎?等到選考委員會開始運作再來想辦法就太遲了,所以,擁護財前的派別馬上就整合了醫局,也跟鍋島聯合了起來。”
“那麼,既然工作都已經進行到那邊了,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鵜飼謹慎地問道。
“為了確保從選考委員會召集一開始,財前就一直占上風,所以我希望你能讓財前派的教授們擔任選考委員,如果不這樣做,缺乏現任教授支持的財前就會有危險了。”
“可是,我身為醫學部長,不可能做得那麼明顯,如果是一般教授倒還可以。”
鵜飼想了一下,又說:“最近我對則內派所採取的懷柔政策好像成功了,有些事是可以視情況合作的。不過,問題出在基礎醫學的大河內派,那邊只要大河內一句話,大家就會團結起來。因此,這次最難擺平的應該是他們。更何況,之前財前君曾在那個研究室待過,他的缺點人家都知道,而依照大河內的個性,他是不可能喜歡財前那一類型的人的。所以,如果東教授從大河內那邊下手的話,事情就麻煩了。因為臨床、基礎組加起來總共是31門課,基礎就占了15門,握有15張選票啊!”鵜飼以沉重的語氣說道。他這麼步步為營,與其說是為了財前著想,倒不如說是為了保護自己。
Wednesday, April 3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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