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30, 2008

白色巨塔 2

鵜飼嘴裏咕噥著,急急忙忙走進會議室。
20坪左右的會議室中,以大河內教授為首,其他的委員已經都到齊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來得真早啊!”
鵜飼在確認離會議開始時間3點還差不到5分鐘後,於大河內左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右邊的鄰座是東,坐在對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婦產科的葉山、整形外科的野阪。 “現在我們開始召開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選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大河內選考委員長,請。”
大河內那像鶴一般細瘦的身軀站了起來,語氣嚴峻地說:“選考委員會是一個以公正調查及判斷為基礎,替第一外科遴選出教授候選人的機制,然後再以這個機制選出最後幾位候選人,藉由教授會議投票表決選出下一任教授。我們的角色擔負著重大責任,希望諸君能夠公正無私地進行評選。”
在座全都不發一語,東的臉上掠過了一抹即將卸任的落寞陰影。
“各位,拜託大家了!請大家慎重地進行評選……”東站起身來行了個禮, “我想說的是,對於下任教授的人選,我並沒有說非得怎樣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諸位選考委員嚴正評選而產生,在我卸任後能將歷史悠久的浪速大學醫學部發揚光大的優秀學者,不論是誰都可以,這是我惟一的想法。”他對菊川升隻字不提,還故意用淡然的語氣訴說自己的要求。
全場一片鴉雀無聲,鵜飼說:“不愧是名副其實的紳士——東教授的發言!通常,現任教授大多會對下任教授的人選,蠻橫專斷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東教授卻一心只為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將來著想……我們也應該好好地向他看齊才是。”
只有大河內略帶責備地說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視為自己的所有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之前沒有這樣想的人才奇怪。”
“我們現在立刻開始制定具體的評選標準吧。首先要考慮的是下一任教授的專長項目,關於這一點大家有什麼意見?”
一番七嘴八舌之後,鵜飼大聲說道:“從剛才各位的意見看來,除了婦產科葉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選的是本校的下屆教授啊。每個人一開始就不考慮從本校產生人選。我們是要遴選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應該照著順序,先把目光焦點放在本校,然後再往其他學校看呢?我也不是說一定要選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為本校的醫學部長,還是要先提一下先後順序的問題。”
他態度恭敬,卻立場強硬。在座一片寂靜,因為眾人對鵜飼有所顧忌以致氣氛顯得凝重起來,只有大河內一臉泰然:“鵜飼君,所謂的全國公開招募,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為起點而至全國的大學,所以當然不會忘記本校出身的人。採用全國公開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廣闊的視野來網羅人才。鵜飼君你老是在說,我們國立浪速大學要從全國各地廣召人才,指的就是這個啊!”
鵜飼被堵得啞口無言。
“那麼評選的方式,大致上就決定為全國公開招募了,至於下任人選的專攻領域,我們就等大家一起評閱被推薦人的學術成績時,再同時決定好了,如何?”
大河內做出了總結,其他委員也都頷首認同。
“那麼,接著就是候選人的年齡,這也是評選的標準之一。對於年屆退休的老學者,我們應該是敬謝不敏吧?”
大河內說完,婦產科的葉山接著說:“沒錯。再者,沒有10年以上資歷的教授,終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虛名而已,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成績。我們就找年紀40上下,正值事業盛年的少壯派教授如何?”他這番話是在暗指財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阪繼續糾纏不休:“話雖如此,光只是年輕有活力也沒什麼用吧?最好是在學術成績和外科手術技巧方面都很傑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認同的人。”
……
鵜飼發言:“年關將近,接下來雜務會愈來愈多,我們大家不可能只忙選考委員會的事,所以應該儘快辦一辦,就把截止日定在12月10日怎樣,然後在12月當月將候選人做個決定。”
“但是,今天已經是11月10日了,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這樣好嗎?畢竟是全國性的招募,這樣時間上好像不太充裕……”
鵜飼也看穿了東心裏的盤算,他說完後轉向大河內:“等12月10日以後,全國公開招募的候選人資料都收集齊全,我們就儘快找個時間召開第二次選考委員會,怎麼樣?”
大河內回答道:“嗯,只要全國公開招募的候選人資料都齊了的話,何時開會都無妨。這個嘛,就定在12月15日或16日,怎麼樣?”
在場的人沒有異議。接下來,就只要以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名義,擬一封請求推薦函,內容說明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將任滿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貴校若有適當人選,請在規定日期內寄上被推薦人的履歷、學術成績明細以及推薦信”。然後再將請求推薦函發送到全國各大學就可以了。
大河內的目光掃過每一位選考委員:“那麼,今天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就到此結束,我們會儘快聯絡學務主任,請他以本校醫學部長的名義,向各大學正式發出請求推薦函。”
會議結束。 勾心鬥角
“就今天第一次選考委員會來說,支持菊川的有兩票,支持財前的有兩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這比率來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財前的兩方勢均力敵,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來我們該怎麼突破目前的局面呢?不管怎麼樣,鵜飼和葉山這組人馬的政治勢力很難對付,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哪!”今津的語氣略顯沉重。
“拉攏了鵜飼醫學部長的葉山,他們的政治力量的確是個威脅,但如果我們照目前的情況進行下去的話,政治力量說不定會讓他們自掘墳墓,造成反效果!這裏畢竟是大學,雖說或多或少存在願意依附政治勢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會有教授排斥這種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對。”
“嗯,的確,也有可能會變成自掘墳墓的局面……對呀,應該會有人很排斥,沒錯……”今津恍然大悟似的點頭,“不過,現在還有件事令人擔心——一旦評選真的著手進行,東教授您的立場會變得很尷尬哦!現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經驗,這樣的副教授反而會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聲浪反而會增高,我擔心的是這個。”今津憂心忡忡道。
“這種情形是可能會發生的,這多多少少是源於人們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對這一點也已經有所體認,也思考過屆時該怎麼辦了。”
“您的打算是……”
財前五郎泡進浴缸裏。他將身體下沉,浸泡到下巴處,感覺剛完成十二指腸潰瘍手術的緊張感逐漸舒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手術成功後的爽快與解放。但是第二次選考委員會的結果卻化為一股沉重的憂慮,充塞在他心底。舉行委員會的三樓會議室,就在這個中央手術室浴室的不遠處。
突然間,浴室門口傳來敲門聲。門口明明亮著“入浴中”的紅燈……
財前不悅地出聲響應。
“財前醫生,我是佃……”
醫局長佃的聲音鬼鬼祟祟地響起,財前接著打開玻璃門。
“哦,是佃啊!你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
“醫生,最終候選人決定了!是您、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以及德島大學的葛西教授。我從學務處那裏打聽到的,不會錯的。”
“這樣啊。除了菊川之外的另一個人,果然是德島大學的葛西啊……真是難纏的對手。”財前面色凝重起來。
“有鵜飼醫學部長和葉山教授在,竟然沒能把他給踢下來。”
佃表露出不滿,財前差點忍不住跟著抱怨,卻還是忍了下來。
“我想應該是東教授和今津教授聯手,為了分散我的票源,才和野阪教授同一陣線,推舉葛西的吧!話說回來,葛西是我的前任副教授,這個對手比菊川來得棘手多了。”
財前說完,想起了自己還是助手時就已經是副教授的葛西博司。葛西在8年前把副教授的位置讓給財前,轉赴德島大學擔任教授。對付菊川,可以利用反對外來教授這種正攻法,但是對於出身本校同時又是財前學長的葛西,根本沒有任何有效的戰略。而且若轉任到浪速大學校系下面的地方院校的那些教授考慮到自己的將來,而與校內同情葛西的一派結合在一起的話,可能會形成一股強大的威脅勢力。在迷蒙的蒸汽中,財前心底一股不安的情緒油然而生。
新的一年到來了。一星期後舉行的教授會,將進行決選繼任教授的投票。財前派為了鞏固票源,頻繁地召開聚會。
葉山教授聽從鵜飼醫學部長的吩咐,接下游說校內教授的工作,岩田重吉與鍋島貫治則利用浪速大學校友會幹部的身份,從校外煽動臨床組的教授們,提高支持財前的聲浪。今晚的聚會,他們將要估計這些活動的成果,並據此擬定最後對策。不過鵜飼醫學部長擔心直接與岩田、鍋島見面太惹人矚意,因此只有岩田一個人和鵜飼商議之後,再前往鍋島貫治、財前又一及財前五郎本人等待的扇屋包廂。
“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預估作業比想像中的困難,耽擱了不少時間。”岩田急急忙忙地走進來。
“預測結果怎麼樣?”又一迫不及待地詢問。
“有絕對把握會投給財前的票數,約18票。”
“咦?才18票?太少了吧!31票當中只能拿到18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一開始不是保證說,鵜飼先生是臨床組的實力派,所以臨床組的票都會到五郎這邊來嗎?”又一光禿禿的頭反射著燈光,臉上儘是無法信服的不滿。
“唉,唉,別這麼激動嘛。全部雖然有31票,但是當中有15票是基礎組的,剩下的16票才是臨床組的。首先,臨床組的16票,應該是支持財前的鵜飼派10票,支持菊川的東派4票,支持葛西的野阪派2票。不管是哪一邊,為了取得過半數的票,都必須搶到基礎組的票才行。但是基礎組有大河內這個像奈良大佛一樣的老頑固在,整組的票都掌握在他手裏,也就是說,決定教授選舉勝負的15票,目前流向未明。所以,我們要想辦法從那裏張羅到8票才行。”
“的確,說老實話,18票這個數字,實在無法讓人完全放心。如果葛西學長的出現,分散了原本因反對外來教授而集中在我身上的票源,我很有可能遭到他與菊川的兩面夾擊。”財前五郎擔憂地說完,又一接口道:“這樣的話,就更需要從‘奈良大佛’所在的基礎組張羅到10票以上才行啊!”
“沒錯,重點就在這裏。我和鵜飼之所以談得那麼久,也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商談之後,最後想到了一個不錯的方法。”岩田說完,突然壓低了聲音,“表面上,基礎組的票掌握在大河內手中,但是我聽說,最近以公共衛生學的助川教授為中心,一些年輕的基礎教授們,對大河內那種狀似清高實則食古不化的做法感到不滿,所以葉山正著手從助川教授那兒開始瓦解他們。”
“哦,葉山教授啊……真是太感激了。”
又一在一個月前,才委托葉山到自己的醫院進行手術,並以手術謝禮的名義支付了鉅款。葉山這麼快就採取行動,讓又一很滿意。
但是這時財前五郎開口說:“基礎組一向被稱為‘大河內基礎組’,內部非常團結,他們會因為公共衛生學的助川教授一個人的挑撥,就四分五裂嗎?”
基礎醫學組當中,公共衛生與媒體關係密切,助川教授也經常上電視或廣播,宣導防治公害等議題。財前五郎想起善於交際的助川教授,擔心基礎組那些意氣用事的老學究,會那麼簡單地跟隨助川嗎?
鍋島也擔心這一點,但他靈機一動:“這個方法怎麼樣?碰巧我也擔任市議會的民生保健委員長,就讓我以‘咨詢下年度預定設立的公害研究所相關事宜’的名義,邀請公共衛生助川教授等生理、衛生、放射科的教授前來,然後再趁這個機會巧妙地遊說他們支持財前,各位覺得如何?這樣的話,既不會顯得突兀,還可以順勢暗示他們,等到財前當上教授之後,將會安排他們底下的研究員成為公害研究所的成員。”
鍋島非常自信地提出意見,又一緊接著開口:“那我該準備多少才行?”他是指賄選費的事。
岩田慌忙揮手:“你怎麼動不動就扯到這裏?這件事就交給我和鍋島市議員,需要的時候,再由我向你開口就是了。”
“可是,我看醫師公會的選舉,從頭到尾就是錢、錢、錢!我是依照自己長年的經驗,才這樣說的。”
“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只要是叫做選舉的東西,全都和錢脫不了關係。日本醫師公會的選舉和候選人,與其說是比較見識高低,倒不如說是看誰錢撒得多。但是大學的教授選舉,給錢的方法是需要一點演技的——讓錢看起來不是錢的高超演技。”
“哦?高超?連這種一文不值的東西也要啊?”私立醫專出身、一直都是開業醫師的又一揶揄地說道。
門扉緊閉的新館會議室裏,正舉行決定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教授會。碩大的玻璃窗以及淡黃色牆壁構成的嶄新的會議室內,充滿了歷年教授會未曾有過的緊張氣氛。
室內的桌子排成U形,正中央坐著教授會主持人鵜飼醫學部長及選考委員會長大河內教授,臨床組與基礎組的教授們則依座位表順序入坐兩旁。除了1名教授因病缺席外,30名教授都到齊了。不過由於各派事前的拉票活動,大半的教授應該都已決定要投給財前、菊川、葛西這3名候選人當中的某一位了。
大河內站起鶴一般細瘦的身軀,說:“經過我們就學歷、職曆、研究經歷、品格等各方面進行更加嚴格的評選之後,最後決定由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德島大學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財前副教授為最終候選人,接受教授會的表決。這3名候選人的學歷、職曆、研究經歷等,各位只要參考手邊的履歷表複本,應該就能知曉,因此我以選考委員長的身份,僅就3名候選人學問方面的成績作重點說明。”
大河內以他一貫的簡潔風格說完後,各教授便低頭看著每個人手中的候選人履歷表。
東與今津暗中對視了一眼。從大河內平淡的說明當中,感覺得到對菊川的親切善意。
大河內語畢坐下,鵜飼緊接著站起來:“方才選考委員長針對3名候選人,公平且嚴正地介紹了他們的成績。各位如果對於各候選人有任何疑問或意見,請盡情發言。尤其是選考委員之外的各位教授,請趁此機會,直言不諱地說出你們的意見。”
在選考委員會上無法以眾克寡的鵜飼,想要在教授會中靠著支持財前的多數派一決勝負。此時,大河內正色催促東發言:“在這之前,如果現任教授東教授有任何意見,都希望您能夠先說出來。”
東靜靜地起身:“我並沒有特別想說的。這3名候選人都是選考委員會經過嚴正的討論選拔出來的優秀人物,因此我只期望可以通過更公平的投票方式,選出最能夠促進本校發展的傑出人才。”
“東教授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我們應該要以嚴格的態度,踴躍地對各候選人提出質疑才是。”鵜飼客氣地說道。
仿佛呼應似的,支持財前的第二內科教授,同時也是附屬醫院院長的則內教授開口了:“我想對葛西候選人的成績提出質問……”則內教授以結核專家的立場提出尖刻的質疑,支持財前的一派,為了不讓因反對外來教授而集中在財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校出身的葛西身上,想先擊潰葛西。
支持葛西的整形外科野阪教授,淺黑色的臉上充滿了鬥志:“真不敢相信這番話會出自專攻結核病的第二內科教授之口!葛西候選人的肋膜外充填術在發表之時,很明顯地讓結核的空洞縮小,對結核的治癒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學問’這件事,即使是一直被視為真理,在經過10年之後,也很有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如果因害怕這一點而裹足不前,就做不了什麼事了,況且葛西候選人之後又不斷地改良肋膜外充填術,努力克服初期發現的缺點。難道您不知道嗎?”
被野阪指責為孤陋寡聞,則內教授反駁道:“克服缺點?別開玩笑了,我看你才是不曉得我們結核專家對他的評價。再說,葛西候選人真的有擔任教授的器量嗎?我覺得他所謂的品格完美,根本就是八面玲瓏、見風駛舵,也就是太沒有自己的主張……”
則內說到一半,支持葛西的教授發言了:“擔任教授的器量,是一個人在當上教授之後,自然會慢慢具備的。所以,這一點不構成是否適任教授的問題,而且葛西候選人是屬於大器晚成型的,他最近的成績讓人耳目一新,在學術方面,可以說是東教授的直系繼承人!兼之他又是財前候選人的學長,同樣是本校出身,實力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依照先後順序來看,推舉在地方醫院飽嘗8年辛酸的葛西候選人才有道理啊!”
鵜飼敲了敲桌子:“禁止剛才那種拉票式的發言。請針對候選人的履歷及成績,繼續提出質問。”
財前派的眼科教授,屈著瘦小的身軀,以異常低沉的聲音說:“冒昧請教一下,我聽說菊川候選人的背後有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暗中操縱,如果真的是這樣,委員會真是把最棘手的人物給留到最終票選了。眾所周知,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可是文部省科學研究經費審議會的老大啊!”
財前派的參謀人物葉山立刻響應:“這真的很教人傷腦筋呢!竟然讓東都大學的一個教授左右文部省的研究經費,這才是學界之癌!如果為了覬覦研究經費而影響選舉,那才真是浪速大學的恥辱!但是話說回來,菊川候選人背後如果確有東都大學的船尾在操縱的話,的確是相當棘手。”
這番話表面上攻擊文部省科學研究經費審議會的腐敗,事實上卻是一種讓菊川候選人陷入不利的惡劣誹謗。
溫和的今津聞言立即怒氣衝衝地責難道:“醫學部長,剛才的發言才是惡質的拉票活動,請禁止那種發言!”
“今津教授說的沒錯,此後禁止一切針對特定候選人的中傷發言。請繼續提出質問。”鵜飼敷衍地響應著。
財前派的助川教授發言了:“站在基礎組的立場,我想就菊川候選人的論文提出質問。菊川候選人的《試論高壓手術室在心臟外科手術的應用》這篇論文,我剛才和生理學的教授談了一下,關於在高壓下的病態生理,應該還有許多尚未解決的問題,因此覺得這篇論文略嫌輕率。各位覺得如何?”
東與今津的表情驟變。他們不是為菊川的論文內容感到慌張,而是他們仰賴的基礎組教授竟然對菊川提出了批判。
東壓抑住驚愕的神色:“這個問題讓我來回答吧。的確,高壓手術室的設計以及氧氣中毒等問題依然尚未解決,但是近年來與此相關的研究,不只是我國,在海外也相當盛行。學會非常期待這些研究能夠帶來嶄新的見識,因此我不認為可以稱之為‘輕率’。”
聽到東教授的回答,大河內轉向生理學教授:“林田,身為生理學教授,你同意東教授的發言嗎?或者這篇論文的確就像助川說的,太過輕率了?”
生理學教授林田回答:“關於這個問題,須視今後的發展而定,不該妄下定論,因此我無法評斷。但是作為一篇試論,應該還是有它的價值的。”林田的回答相當模棱兩可。
“那麼,關於財前候選人,各位有什麼疑問嗎?”鵜飼打圓場似的說道。
葛西派的血清學教授迫不及待地開口:“我想對財前候選人的成績提出質問。財前候選人對於食道•胃癌的手術方法,廣受嘉許,但是學會中認為,財前候選人的所謂‘發明新術式’的提法是太誇張了一些,反倒具有強烈的宣傳意味。而且在消化器的手術當中,即使進行相同樣式的吻合,術後引起的癒合程度以及範圍,也未必完全符合財前候選人所提出的報告,甚至在實質上與他的評價往往並不一致。”
菊川派的神經科教授也附和道:“我聽說財前術式非常複雜,並非任何人都能夠輕易習得。關於這一點,我想請問選考委員會,是否請教過外科學會的權威——瀧村名譽教授的意見?”
葛西派與菊川派兩派,完全站在同一陣線了。
選考委員長大河內響應道:“關於這一點,我們並非專家,如果各位希望,我們可以聯絡瀧村名譽教授,請教他的意見。不過這裏正好有另外印製的候選人論文,請各位參考並研討如何?”
葛西派的野阪乘勝追擊似的開口了:“財前候選人在手術方面有著卓越的技術,同時在搞女人方面,似乎也有相當高超的手腕。傳聞他和酒吧女之間有婚外情,完全沒有一個國立大學教授應有的德行,有關這一點,我想各位應該都已經納入考慮了吧?”
野阪對支持財前的教授們投以嘲諷的微笑,鵜飼的表情轉為惱怒:“野阪,請不要進行人身攻擊。根據我所知道的情形,你的話似乎誇張了一些。那點程度的風流韻事,你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經驗吧?呵呵呵呵……”鵜飼壓低喉嚨環視眾人笑道。臨床組一些行事較招搖的教授們,都露出了苦笑。
“看樣子,議論似乎進行得差不多了。現在就來進行投票,有任何異議嗎?”鵜飼緊接著這樣說,沒有任何人反對。
“那麼,我立刻聯絡學務主任,現在開始進入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投票程序。”
“請等一下!”鵜飼剛宣佈完畢,東忽然站了起來。他微微蒼白的一張臉,安靜地環視著眾教授,“我要棄權。”
“咦?棄權?”教授之間傳出錯愕的聲音。
“是的。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聽著各位激烈的議論,但是我實在是不忍心眼見我一手培育的財前、葛西兩名弟子,在接下來的投票當中骨肉相殘。我自己本身無法取捨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位,不過若從學問成績方面持平地來看,我又想支持菊川候選人,但教我如何捨棄自己的兩名愛徒,投票給其他人呢?因此,雖然萬分遺憾,我還是決定捨棄我的一票,就此告退……”
這番話深深打動了眾人的心,整個會議室充滿了感人的氣氛。
東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側之後,室內眾人依舊沉浸在深深的感動之中。在場的教授臉上都浮現出感佩的神色,整個會議室安靜得讓人忘了他們方才還在為各自擁護支持的候選人進行激烈的論戰。
“不愧是東教授,太了不起了……”大河內低聲呢喃道。其他教授也沉浸在方才的感歎當中,靜靜地點頭。
“現在開始,我們將在學務主任的見證之下,進行繼任教授的投票手續。”
教授們仿佛被鵜飼的聲音喚醒般回過神來,鵜飼以截然不同于教授們深受銘感表情的態勢拿起電話,聯絡學務主任。
“學務主任送來選票之後,立刻進行投票。請各位慎重參考葛西、菊川、財前三位候選人的履歷、成績目錄以及剛才的審議內容,不要為一時的情感或同情所惑,秉持良識及理智,選出最適合這個重榮譽、重傳統的第一外科繼任教授。”
鵜飼的發言,很明顯地想要遏止東的感人發言及戲劇性退場所帶來的微妙影響。
寂靜無聲的室內,記入名字的寫字聲變得格外響亮。不久後紛紛有人折起選票,學務主任迅速地回收並放入投票箱之後,將投票箱放在鵜飼面前。鵜飼馬上打開投票箱:“那麼,我們立刻開票。”他嚴肅地說完,讀出首先取出的一票。
“菊川升……”
面對黑板的學務主任,在菊川的名字底下寫下“正”字的第一畫。支持菊川的今津,興奮得臉紅了。
“財前五郎……”
財前派的葉山等人屏住呼吸。
“葛西博司……財前五郎……菊川升。”
鵜飼唱票的聲音逐漸變得激動,凝視著黑板的教授們,也都懷著期待與不安的心情盯著每一票。
“葛西博司……葛西博司……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
鵜飼的聲音透出焦躁之感,唱票的速度也加快了。因為菊川與葛西的票紛紛出籠,財前卻沒有幾票。除了大河內之外的其他教授,都逐漸露出興奮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們支持的是哪一個候選人。
“菊川升……葛西博司……財前五郎……財前五郎。開票完畢。”
鵜飼唱完票,學務主任立刻統計票數。
財前五郎
12票
菊川升
 11票
葛西博司
7票
財前派的葉山等人雖然松了一口氣,卻都難以置信地望著黑板。支持菊川升的今津也露出複雜的表情,深深吐了一口氣。野阪則一臉蒼白,難以置信地盯著葛西博司那少得意外的票數。
鵜飼佯裝平靜道:“投票結果依照票數多寡,分別是財前候選人12票、菊川候選人11票、葛西候選人7票,但是沒有人獲得總投票數30票半數以上的票。根據本校教授會的規定,無人得到總投票數過半數票的情形,將由得票數最多的兩位進行決選投票。我們將於1星期後的2月5日召開臨時教授會,進行決選投票。” 山重水複
財前五郎在門前哈一口滿是酒臭的氣,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縮著肩膀按下門鈴。玄關那頭傳來腳步聲,不是女傭,而是妻子杏子出來開了門。
“你回來得好晚,爸都等不及了。”
一得知今天教授選舉的結果,財前立刻打電話給岳父又一,通知他最終得票數以及即將舉行決選投票的事。
“這種日子還回來得這麼晚,你真是太沒常識了。”
杏子美麗的瞳眸露出慍色,冷淡地說完便自己一個人先折回屋內了。
又一露出不悅的表情:“明明說好至少有18票,結果竟然只拿到12票,這莫名奇妙的狀況是怎麼回事?鵜飼醫學部長的政治力、岩田和鍋島的金錢力,根本一點兒都不管用嘛!”
“不,今天的結果會如此意外,是因為發生了任誰都想不到的突發事件——東教授突然演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戲。”
“東教授演了一場戲?哦……”又一難以置信。
“教授會結束後,我私下從葉山教授那裏聽到時,也完全不敢相信。”財前說道。接著他把從葉山那裏聽來的話,仔細轉述給又一聽。
又一聽著財前五郎訴說,仍舊一副無法相信的表情。財前五郎說著說著,忍不住激動起來:“沒想到那個被評為高潔無私的木頭人,竟然會耍出這種陰險的手段!看到清高的東不忍坐視兩名愛徒骨肉相殘,毅然決然地捨棄自己寶貴的1票而離席,大多數教授一定都輕易地被感動了吧!東一定是從一開始就計算到正面迎戰沒有勝算,才故意以這種方式離席的。就連演戲也充滿了他一貫表現出的學者的高潔模樣,真是陰險至極!岳父,今天的結果,不是鵜飼醫學部長或岩田、鍋島的力量不足,全都要怪罪東的那場戲。”
財前說完,又一轉了轉眼珠:“不管演不演戲,總之就是前功盡棄了。想要在下周的決選投票獲勝,就得從你剛才在電話裏提到的野阪那傢伙手中買下他的7票才行。”
財前正帶著4位助理進行副教授會診,一行人正朝一般病房的方向走去。
“財前醫生——”
一個護士從後面追了上來。
“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打擾您的會診了。剛才鵜飼教授打電話到辦公室,請您去醫學部長辦公室一下,要怎麼回復他?”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鵜飼醫學部長嗎?你告訴他,我立刻去拜訪。”
財前內心有點納悶,不知道部長所為何來。他轉頭吩咐助理先去整理病歷,說等一下再去一般病房會診,然後便快步下樓,穿越寬敞的中庭,走向對面的醫學部。
來到醫學部長辦公室前,財前整了整白袍的領子,輕輕地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請問您找我是不是有什麼急事?”財前態度恭敬地詢問道。
“當然是有事才會找你,你可真是闖了大禍!”
“請問是什麼事?”
“你問我什麼事?難道還要我說嗎?在我出差時,第一外科有兩位職員跑去金澤勸菊川出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十分嚴厲,財前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對不起,都怪我太疏忽了。昨天,在兩名當事人告訴我之前,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財前坦率地承認了這件事。
“我聽說,是你煽動他們的!”
他甩著手,在房間內大步走來走去,眼睛始終瞪著財前,財前努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
“不,根本沒有人煽動他們。我聽佃和安西說,他們的行為反映了醫局全體員工的意見,他們對自己研究室的副教授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遭到現任教授的排斥感到義憤填膺,表示要用實際行動支持副教授升格為教授。他們只是希望菊川先生能夠瞭解醫局內的這些實際情況,所以,才會在大雪紛飛中趕去金澤。菊川先生也十分理解他們的想法,說能夠體諒他們的心情,還說當初並不是自己要積極爭取浪速大學的教授一職的,希望自己的退出使事情能夠圓滿收場。”
聽了財前的說明,一直在房間裏繞圈子的鵜飼停下了腳步。
“難道你會相信這些話嗎?即使菊川候選人本身真的這麼想,支持他的人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今天早上,東教授打電話來,說有急事要找我商量,我們剛才長談了足足兩個小時。東教授說,第一外科的職員竟然試圖強行逼退外校的競爭對手,這種醜聞已經嚴重傷害了浪速大學教授選舉的公正形象。因此,他認為事件的當事人、身為第一外科研究室負責人的自己以及身負監督醫局職責的財前副教授,都應該負起應有的責任。你也知道,他提出這種要求,是想把一直支持你的我逼入絕境,陷你於不義,你們的輕率行為讓我苦心經營、周密策劃的一切全都泡湯了!”
鵜飼激動地吼著,似乎想要將壓抑已久的怒氣一吐為快。
“無論您怎麼罵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瞭解,佃等人的行動完全是出於一片愛校心,只是因為年輕氣盛,希望由本校的人來擔任第一外科教授的願望太強烈才發生的,絕對不是不把教授會的投票放在眼裏的妄為。這次發生這樣的事,全怪我忽略了醫局員的情緒,沒有做好安撫工作,我願意負起所有的責任。”財前低下了頭。
“現在那兩位助理去金澤的事不是問題,而是這件事會對決選投票產生多大的影響。菊川派會反向利用去金澤的事,在校內大肆宣傳,如果傳到基礎組大河內教授的耳朵裏,大河內教授很可能利用這件事去遊說上次投票支持你的基礎組教授,使基礎組的票完全倒向菊川,你知道這會產生怎樣的結果嗎?我身為浪速大學醫學部長,也必須在醫學界站穩腳跟,一旦這次問題變得有那麼嚴重,即使我想要支持你,也不得不放棄了。”
財前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教授,但是……”
“有什麼好‘但是’的,還不都是因為你的疏忽,才會在離決選投票只有兩天時,發生這種陷自己於絕境的事!”鵜飼紅著脖子,雙手叉腰,氣呼呼地站在財前的面前。
走出醫學部長辦公室,財前打電話給正在等他會診的助理,表示臨時有急事,一般病房的會診延到明天,然後,踏上通往舊館屋頂的樓梯。
。財前心底浮現出一種不祥之兆。慶子曾幾何時說過的一句話閃現在他的腦海裏——如果你不懂得利用裏見副教授這種人,就無法獲勝——慶子不經意的一句話,頓時讓財前的心蘇醒了。
財前走出溫室,邁下樓梯,朝第一內科的研究室走去。
“你現在有時間嗎?”
聽到他的聲音,裏見才發現有人進來,立刻轉過頭來。
“原來是財前,可不可以晚一點再來找我?”
“我有很緊急的事要找你談。”財前一臉苦惱的樣子。
“那,你先去隔壁等我一下,我先把這一部分算好。”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從隔壁傳來裏見的聲音,“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其實,是這次教授選舉的事……”
“不好意思,這種事不要找我。上次在我家聊天時,你應該已經很清楚你我對教授選舉的態度南轅北轍。”他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我當然知道。但今天我不是來找你辯論對教授選舉的看法,而是把你當作我惟一值得依賴的朋友才來找你的,你不要這麼鐵面無情嘛。”財前露出難得的懦弱笑容。
“我要找你談的事,可能你已經聽說了,就是有人說是我煽動我們醫局的佃去我的競爭對手菊川家裏逼退他。你相信嗎?”
“我不想聽這些。”裏見把臉轉了過去。
“原來,你也相信了那個傳言。那是菊川支持派為了陷害我故意散播的惡意中傷。”
財前似乎難以壓抑心中的憤怒。
“如果在教授選舉前不及時澄清這則聲稱我做出這種卑劣行為的傳言,簡直就讓我心如刀割,我一定要證明我的清白,所以,才來找你商量。”他面露愁容地拜託著。
“如果你的話屬實,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些不實的謠言。”
“不理會?沒錯,這也是一種方法。但你難道認為,我即使因為這種不實的謠言而挫敗也是無可奈何嗎?”財前面有慍色地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認為,你沒必要再陷入這場充滿醜聞的教授選舉。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問心無愧,根本不需要去向別人解釋什麼,只要保持自然,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獲選,當然可喜可賀;即使選不上,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總之,以前的教授選舉,從來不像這次選舉那樣謠言滿天飛,連我這種對選舉毫無興趣的人也對此時有耳聞。並且每次都讓我覺得,你漸漸失去了有志于醫學之路的學者的初衷,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是教授選舉讓我變成了這樣!以前,我曾經在你家裏說過,教授選舉並不是憑實力,而是像所有選舉一樣,都會和金錢和緋聞糾纏不清,還讓你聽了很不舒服。事實上,教授選舉比我說得更加複雜離奇,稍有不慎,就會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得頭破血流,埋進棺材裏。我是身處這個旋渦後,才親身體驗到這一點。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還要我承受敗選,讓我情何以堪!事到如今,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這種莫須有的誤解和中傷而敗選。”
他激昂的語氣中充滿了挑戰的意味,裏見用和他的激昂相去甚遠的冷漠語氣說:“你想要我幫你什麼呢?我先聲明,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對教授選舉毫無興趣,在這件事上,無論你陷入多大的絕境,我都不想插手。”
“是嗎?那我不會再找你聊有關教授選舉的任何事了。但是,如果是有關我人格的問題,應該可以找你商量吧?”財前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
“那沒問題。”
財前立刻清了清嗓子:“其實,我最在意的是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是怎麼看這個謠言的。當初我和你一起上病理學的課時,都是大河內教授的學生,我在寫學位論文時,也曾經接受過他的指導。正因為他是我的恩師,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他相信這些謠言,誤以為我是這麼卑鄙的人。這和教授選舉無關,我希望他能夠瞭解我的清白。但如果我自己去對他說,他會以為我在狡辯。你剛好很瞭解我,而且大河內教授也很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幫我去向他解釋這件事。”
雖然表面上只是請裏見幫忙解釋事情的原委,但其實財前是希望藉由裏見的解釋博取大河內的好感。裏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財前。
“我拒絕,你自己去就好了。”
“正因為我自己不方便去,所以才來拜託你。裏見,拜託你!”
財前站起身來,完全不顧面子和別人的感受,向裏見低頭拜託。
裏見露出不知道是同情還是輕蔑的眼神。
“財前,原本我還對這個傳言半信半疑,但看到你這種低頭拜託的樣子,反而讓我覺得確有其事。無論你再怎麼拜託我,再怎麼懇求,我都不會去向大河內教授解釋的!”
裏見斷然拒絕後,轉過身去,再度埋頭於桌上的資料。
新官三樓的會議室內,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即將拉開序幕。
U形桌子正面中央坐著主持人鵜飼醫學部長和選考委員會委員長大河內教授,基礎組和臨床組的教授則按照座位表順序分坐兩側,上次投票時缺席的解剖學教授也出席了本次投票。30位教授佔據了各自的座位,只有棄權的東教授座位上空無一人。
3點整一到,鵜飼立刻站了起來。
“現在將舉行第一外科繼任教授選舉決選投票,相信各位在這個星期內,已經充分參考日前的審議以及手頭上的資料,並經過深思熟慮,基於嚴正、公正的原則,將於今日會議中投下神聖的一票。”
有些教授早已決定想投的候選人,毫不遲疑地奮筆疾書;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後才慢慢地提起筆,每個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鵜飼將肥胖的身軀倚在桌上,握筆寫下名字後,視線隨即瞟到掌握著財前與菊川的選戰勝敗關鍵的整形外科野阪教授身上。只見野阪單手托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不一會兒,突然揮筆書寫,並迅速將選票折成四折。此刻,野阪派的皮膚科乾教授和小兒科河合教授也紛紛落筆。會議室內響起一陣的折疊選票的聲音,學務主任見狀拿起投票箱收回選票,並將投票箱放在鵜飼面前。
“現在,我們立即進行決選投票的開票。”
學務主任拿起粉筆面對黑板。
“菊川升……”開出第一票後,菊川的名字下方畫上了“正”字的第一畫。
“財前五郎……”財前的名字下也被記上一票。
“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鵜飼洪亮的唱票聲在室內迴響著,黑板上,財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筆劃數你來我往地一畫一畫增加,每畫一筆都卷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熱氣。
“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菊川升……財前五郎……”
隨著唱票的聲音逐漸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鵜飼內心焦躁不已。葉山、今津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野阪則表情微妙地看著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誰;而其他的教授也熱切地盯著票數的消長。兩人的票數一直咬得很緊,只在一票之間爭得你死我活。
“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菊川升……財前五郎。開票完畢。”
開完最後一張選票時,鵜飼的額頭滴落一顆碩大的油汗;而分屬財前支持派的參謀葉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參謀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學務主任冷靜而迅速地統計票數。
財前五郎 16票
菊川升
14票
當學務主任用粉筆寫下結果的那一刹那,原本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黑板的教授們頓時發出一陣騷動。紛亂中,今津的臉色顯得特別蒼白,葉山的雙頰上則泛起喜悅的紅暈,掌握這場選戰勝敗關鍵的野阪表情複雜難辨,只有大河內冷漠地別過臉。鵜飼克制著勝選的興奮,緩緩站起身來,高聲宣佈:“根據剛才的決選投票結果,由本校的副教授財前五郎當選第一外科繼任教授。” 醫學新貴
財前五郎邁著沉重的步伐前往醫學部長辦公室。再走十幾米,和鵜飼醫學部長面對面的那一刹那,即將決定自己耗費16年的光陰——尤其是最近這10個月來廢寢忘食、不擇手段瘋狂爭取的教授寶座,最終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這兒,一陣狂亂的心跳拍打著他的胸膛,他的手腳幾乎不聽使喚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學務主任的電話,告訴他:“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已經結束,請你到醫學部長辦公室一趟。”從對方的話中,財前絲毫感受不到任何關於勝負的暗示。
站在醫學部長辦公室門前,財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推開了門。
“我是財前……”他站在鵜飼的辦公桌前鞠了一躬。
鵜飼特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已經在剛才結束了,總投票數30票,開票結果——財前候選人獲得16票,菊川候選人獲得14票。因此,財前候選人以兩票的優勢獲選為教授。請問你接受這項職務嗎?”
他以慎重嚴肅的口吻宣佈決選結果。這一瞬間,財前心中的喜悅仿佛要從胸口迸發出來一樣,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雙眼炯炯有神,緊張萬分地說:“恭謹受命。”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財前,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鵜飼也卸下公事公辦的姿態,真情流露地說出了心裏話。對鵜飼而言,支持財前者的多寡攸關身為醫學部長的自己的實力。因此,這句話與其說是對財前說的,倒不如說是一種強烈的自我滿足。
財前朝自大的鵜飼恭敬地鞠了一躬後,轉身離去。前一刻,當自己踏進這間房間時還是一介副教授,十幾分鐘後,卻儼然成為國立大學的少壯派教授了!他用盡全身的每個知覺細胞感受著命運的輝煌轉變,踏出充滿自信的步伐。
新科的教授財前即將進行總會診,新館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財前教授總會診開始了!”
走廊上一響起病房護理長高亢的聲音,年輕護士們便迅速打開各病房的門。
財前教授的身影在護理長的引領下出現,護士們個個在走廊上站好,列隊迎接。
新科教授財前單手插在嶄新的白袍口袋裏,寬闊肩膀下的昂藏身軀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前行而來。身後一步之遙,是剛由講師升上來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後,是由醫局長升為講師的佃,接著是由病房負責人升為醫局長的安西,安西醫局長身後,不必看門診的四十多位醫局員按年資順序排成兩列長長的隊伍。
從隊伍排列順序可以一眼看出每個人在醫局內的地位,愈後面的人白袍愈是皺巴巴的,甚至有許多年輕醫局員穿著根本不合身的白袍。來到南區樓層的病房時,財前教授頭也不回地問道:“上午的會診就只剩這裏了吧?”
身後的金井副教授並沒有驅身向前,而是躬著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會診。”
這種應答方式,和身處副教授時代的財前回答東教授的問題時如出一轍。
外科病房一個樓層有60張床位,兩個樓層總計120張床位,一星期會診一次,必須於上午10點到下午4點間完成,每名患者只能分得兩三分鐘的時間。因此,這樣的會診與其說是診治患者,倒不如說是教授帶領醫局員巡視自己的管轄地帶,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近似于古代諸侯出巡時的儀仗隊伍。
回到教授室,財前舒服地坐在旋轉皮椅上,從煙盒裏拿出當上教授後才開始抽的雪茄,點燃後,慢慢地吐出煙圈。
在前任教授東還在位時,他連敲這間教授室的門時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當上了教授,這張全新的旋轉皮椅、大書桌和及頂的書架,都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東雖然和鵜飼四處奔走催生了這幢新館,但卻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還鄉之際,也只得到一個名譽教授的頭銜,財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絲冷笑。
正因為他拼了命要趕走我,才會落得這種淒慘的下場——雖然東是他跟隨了8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議的是,財前的內心對他只有報復的情緒,沒有絲毫的戀舊與懷念。
負責庶務的女職員抱著一疊郵件走了進來。財前不耐煩地接過成堆的郵件,快速翻閱著。他無意中發現一封來自國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來是第十屆國際外科學會會長。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計算機打印的文書後,臉上頓時洋溢著滿足的喜悅。他凝視著這封信許久,沉浸在這份美好之中。
第一內科的門診室內,幾乎所有的診察都接近了尾聲,只有裏見副教授的白色屏風內還有患者。
站在裏見旁邊的年輕醫局員和實習醫生看到桌上還剩下厚厚一疊的病歷,便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診察的步調,但裏見卻絲毫不以為意,撥撥一頭清爽的頭髮,仔細看著病歷。
姓名
 佐佐木庸平 54歲 布料批發商
病史
 33歲時曾罹患肺結核
主要症狀 胃部不適
現病歷
約3個月前出現打嗝和反胃現象,1個月前,胃部不適增強
檢查
 驗尿無異常 驗便隱血反應呈陽性
胃液檢查 低酸
胃X光檢查 胃炎
驗血
 輕度貧血
裏見看著病歷,對眼前這位1星期前通過熟人介紹前來就診的患者看得特別仔細,倒不是因為熟人介紹的關係,而是這位患者的症狀雖然很像慢性胃炎,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佐佐木庸平是他在一個星期前好說歹說才說服接受胃鏡檢查的患者,今天要來看檢查報告。裏見確認了病歷、各份檢查報告、X光片和胃鏡照片無誤後,說:“開始吧。”
護士喚了佐佐木庸平的名字。中等身材的佐佐木庸平理著平頭,狹窄的額頭下一雙商人特有的機靈眼睛觀察著四周,他像平時一樣謙和地走進門診室,但這回後面還跟著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
“醫生,謝謝您這麼照顧外子,聽說很難診斷出明確的病因,所以我們很想儘快知道檢查結果,今天一早就讓店裏的年輕小夥子來掛號,一直等到現在。”
她表現出家庭主婦特有的謙卑,但眼神中儘是不安。佐佐木庸平可能非常擔心胃鏡檢查結果,所以才會讓妻子陪同前來。
“我們趕快來看吧。”裏見拿起桌上的胃鏡照片,放在放大透視器的金屬夾上。他瞪大雙眼凝視著分別從胃的前壁、後壁、小彎和胃角部等各種角度拍攝的26張底片,以免錯過任何些微的異常。如果發生癌變時,從彩色底片上的色彩變化就可以發現癌症。在胃壁上,不僅沒有癌細胞,連息肉或是潰瘍也沒有。胃黏膜的皺襞略有粗大現象,正常的胃黏膜呈均勻而透徹的橘紅色,佐佐木庸平的卻略顯混濁,而且顏色也偏紅,但這是胃炎,而不是胃癌的症狀。
裏見擔心胃部上方的賁門附近是胃鏡的死角和盲點,有時候無法全面觀照。而且,從剛才的問診得知,患者常覺得食物卡在胃的上方,也就是說存在食物通過障礙症狀的疑慮,因而裏見擔心雖然目前看起來是很平常的慢性胃炎症狀,很可能在胃鏡無法照到的部分已經發生了癌變,而目前的症狀只是癌症引起的伴隨性胃炎。
裏見拿起電話,撥往第一外科:“喂,我是第一內科的裏見,請找財前教授。”
財前接了電話,仍舊以一副財前式的傲慢語調說道:“裏見嗎?找我有什麼事?你會打電話給我,簡直稀罕至極啊!”
“有一位疑似Magen krebs(胃癌)的患者,我想聽聽你們外科的意見,現在我就帶患者去你那裏。”裏見說話時故意摻雜了德文,以避免讓患者聽懂。
“現在嗎?不太方便吧,我要去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有一大堆準備工作要做,最近忙得不得了。”財前故意宣揚自己將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一事。
“是嗎?真辛苦。這例Magen krebs的患者雖然有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狀,但賁門附近卻有點問題,我很難做出判斷,所以才想讓你看看。”
“真的有那麼難嗎?”
“對,雖然症狀看起來很平常,但真的很難判斷。”
財前猶豫了片刻:“那,你馬上來教授室,但要快一點。當上教授以後,除了門診、研究和教學,還得負責各種校內雜務呢……”
“好,我知道,我馬上就過去。”
裏見一放下電話,便立刻請護士備妥佐佐木庸平的病歷、各種檢查結果報告、X光片、胃鏡底片,並夾在腋下。
走到第一外科教授室前,裏見停下了腳步:“佐佐木太太,請你在外面等一下。”他指了指走廊上的椅子。
裏見安撫著不安的病人妻子,陪著佐佐木庸平走進財前的房間。
“財前,不好意思,打擾了。這是我在電話裏和你提到的患者佐佐木庸平先生,現年54歲……”
他把夾在腋下的病歷、各種檢查結果的報告、X光片、胃鏡底片放在財前桌上。財前悠然地將身體往皮制主管椅一靠,瞥了患者一眼——中等身材、平頭下一雙機靈的小眼睛——財前一眼就確認了對方沒什麼來頭。
“哪個地方需要特地來找我診視?”
他那高高在上的態度,似乎在怪罪患者不應該輕易找教授看病。佐佐木庸平被震懾住了,心虛地眨了眨眼睛,但裏見絲毫不理會財前的傲慢,直截了當地說明問題:“在我為患者安排做胃部X光、胃鏡等各項檢查後,結果都只看到慢性胃炎的數據,但仍然無法排除Magen krebs的疑慮,特別是胃的上方。我擔心是因為自己對胃鏡底片的解讀能力不足而漏失了krebs(癌),我想,你應該可以解讀我判斷不出來的部位,所以才來請你看一下。”
吩咐醫局員將放大透視器拿來後,財前把26張胃鏡的底片用金屬夾夾好,仔細觀察起來。看完之後,好像有點不放心似的又回頭細看其中的兩三張。
“在做了所有檢查後,我仍然無法確診,除了你沒有人可以做進一步的診斷,況且在cardia krebs(賁門癌)方面,你是最具權威的專家。”裏見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話聽在財前耳裏,可是再悅耳不過,他終於露出了笑容:“既然你都這麼拜託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啦。況且,鵜飼醫學部長在這次教授選舉中那麼照顧我,你又是醫學部長旗下第一內科的副教授,要是我拒絕,可就欠第一內科人情了。”
財前還在自顧自地兜著圈子說話,裏見則努力壓制心中的不快:“我希望你可以親自幫他照X光。”
“那,就明天吧。”財前終於點頭答應了。
病人走後,財前翻了翻病歷,輕輕地嘟囔了一句:“看健保的病人。”
庸平和良江並肩坐在走廊上,都下午1點多了,兩人坐得渾身酸痛,正當他們坐直身體時,便看到財前教授昂首闊步地走了過來。
兩人慌忙起身迎接,財前一如往常,只點了點頭便走進門診室。
進入診察室內,財前朝等待已久的醫生們說了一句:“剛才吃飯拖了點時間,現在開始吧。”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X光底片,放在讀圖機上。乾澀的底片無力地垂了下來,一旁的醫局員見狀馬上用夾子和扣環重新固定,財前像欣賞藝術品般看著底片:“怎麼樣,底片洗出來後,你們應該看得到賁門癌了吧?”
他轉頭詢問站在身旁的醫局員:“你總該看出在哪個部位了吧?”
被點到的醫局員緊張兮兮地凝視著讀圖機上的兩張底片:“教授,只有這兩張底片,我看不出來。”他戰戰兢兢地退向後方。
“只有兩張看不出來?那你們要怎麼看保健的病人?現行保健制度給付的精密檢查,胃部X光診斷只能拍兩張!”
他用訓斥的口吻說完,又望向另一位醫局員:“你呢?應該看得出來吧?”
財前接連問了四五位醫局員,結果每個人都一臉茫然,無法解讀X光片。
“好,我來告訴你們。好好地看清楚,這裏是不是有一塊淺淺的龕影?這就是癌。”
他修長的食指指向一塊大拇指大小的陰影。在X光檢查時,他並沒有戴上防護用的橡膠手套,汗毛發達的右手因為長期受到輻射,使得手背到手腕部分的毛色看起來特別淺。顏色深淺不一的汗毛充分顯現了他在X光檢查方面的豐富經驗。
財前用一種賣弄自己那只擁有豐富X光檢查經驗的右手的漂亮手勢,指著另一張賁門的底片,仔細說明了癌症發生的部位和形狀。
“這也不能怪你們看不出來,雖然醫學書上寫著賁門癌的刻板定義,但老實說,在實際操作時,即使一般的教授級醫生也很難只靠兩張底片便看出這麼微妙的賁門癌。”
他刻意強調了“教授級”這三個字,似乎在誇耀自己高人一等的解讀能力。事實上,在做胃癌診斷時,X光的照片愈少,漏失賁門癌的?嘎視螅磯嘟淌諛衙夥剛庋拇砦蟆S捎誆魄笆鞘車饋の肝嗆鮮質醯娜ㄍ兩褚訊奘問車樂陵諉挪課壞氖質醯看味寄芮籽奐疥諉諾囊斐2⑶資執ヅ觶芻思浞岣壞木椋圓拍苤豢苛秸諾灼推戀亟舛臉鐾ǔD岩苑⑾值摹⑽揮諼負蟊諫系陌┲ⅲ諞驕衷泵媲岸源司誆惶帷?
“這種微妙的病例十分罕見,這張X光片是賁門癌十分寶貴的資料,必須好好保存。對了,幫我聯絡第一內科,請裏見副教授過來一下。”
他讓醫局員幫他打電話,自己則點了一根雪茄,悠然地吞雲吐霧起來。
走廊上,正焦急等待著的佐佐木庸平和太太一臉疲態,怒目切齒地盯著即將指向兩點的掛鐘。
“怎麼了,還沒好嗎?”背後傳來裏見的聲音。
“不,財前醫生已經在診察室裏了……”
裏見立刻進入診察室,走到財前面前:“謝謝你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結果怎麼樣?”
財前叼著雪茄說道:“是賁門癌,位於賁門的後壁,只有拇指頭般大,還好早期發現,你自己仔細看看。”
他把桌上的底片遞到裏見的面前。
“是嗎?真的是賁門癌……”
裏見急忙把底片掛在讀圖機上,上面出現了胃鏡無法拍到的賁門癌的龕影。裏見瞪大了眼凝視著,似乎想把底片上的龕影烙在自己的腦海裏。
“你真厲害,只靠這兩張底片就可以發現這麼早期的癌症,我真佩服你高超的解讀能力。”
裏見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欽佩之情,財前露出得意的笑容。
“嗯,這也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事實上,解讀賁門癌這種微妙的龕影並不是科學,而是一種藝術!書上有關哪個部位怎麼樣,如何解讀哪一部分的龕影之類的定義根本是紙上談兵,只有靠自己的眼睛不斷觀察,才能夠體會與瞭解。當然,這需要非常優秀的第六感和敏銳的洞察力。”
他說著將臉轉向還待在診察室的幾位醫局員:“我剛才說,這連教授級的醫生也很難看出來。你們瞧,就連本校優秀的內科醫生裏見副教授也很難解讀出來,可見賁門癌的早期發現難度有多高!雖然你們看到兩眼發直也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但也不必因此悲觀,哈哈哈哈!”
他這種目中無人的笑聲,讓裏見心裏很不是滋味。
“不好意思,這麼忙還打擾你。結果告訴患者了嗎?”
“還沒有,我剛才在向醫局員解說,現在請他們進來吧。”
這會兒,佐佐木庸平才被喚了進來,只見佐佐木庸平畏首畏尾地坐在財前面前,態度和在裏見診察室裏簡直有天壤之別。財前倨傲地瞥了病人一眼:“檢查結果和內科的診斷相同,都是慢性胃炎,但今天的透視和X光檢查發現是惡性胃炎,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可能會發展為胃癌。因此,得儘快動手術,只要一有床位,你就立刻住院。”他冷淡而公事公辦地告知病情後,並沒有提及賁門癌的事。
佐佐木庸平一聽,臉色驟變:“醫生,如果只是胃炎,不動手術也不住院的話會不會好?我們公司名義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實就是我自己開的一家店鋪,一切都得我來打理,如果我突然住院,公司很快就會出問題。所以,可不可以門診治療……”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財前便目露凶光。
“要門診治療還是住院治療是由醫生決定的,如果你想把病治好,就必須聽醫生的安排!我先提醒你,一旦住進第一外科的病房,請你留心這類自以為是的發言!”
財前狠狠地給患者一個下馬威,佐佐木庸平被他的嚴厲態度嚇得說不出話來。裏見見狀,立即出面解圍:“財前教授在剛才的X光檢查中及時發現了惡性胃炎,這種惡性胃炎通常很容易被誤診為普通慢性胃炎,如果不立刻動手術,很容易惡化為癌症。他會為你的健康把關,況且,如果早一點空出病床的話,教授可以親自為你操刀。你很幸運,也儘管可以放心。來,我馬上帶你去辦住院手續。”
經過裏見的一番勸說,佐佐木庸平只說了一句:“那就麻煩你了……”他說話的時候既沒有看著財前,也沒看裏見。 佐佐木的悲劇
佐佐木庸平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即將住院的事實。兩個星期前,他還為店裏的採買四處奔波,從進貨到出貨,乃至會計工作都由他領軍,發號施令,他比任何人都精力旺盛,如今卻突然被診斷出罹患惡性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動手術——只要有空床就得住院——而今天,正是他要去住院的日子。
“惡性慢性胃炎”的病名和長達4周的住院期讓他心裏七上八下的。自己做了那麼多檢查,最後還是由內科和外科兩位醫生一起做出診斷……難道自己罹患的是癌症?一旦患上癌症,最快兩三個月,至遲拖不過半年就會撒手人寰……這份不安強烈地佔據著庸平的心,想到27年來辛苦創建的店鋪、財產和家中妻兒,這一切的一切都將離自己遠去,他不由得恐懼起來。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走穿透背脊的那陣寒意——我怎麼會有這種自己嚇自己的不吉利念頭……
裏見到醫院後,並沒有馬上到副教授室,而是前往外科樓層佐佐木庸平的病房。
“有沒有做斷層攝影?”
“沒有,沒有做這種東西。”
“沒有做?”裏見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騙你幹嗎,那次之後,就沒有再照過X光了,你可以問良江,是不是沒照?”一旁的妻子也點了點頭。
“主治醫師是……”
“他叫柳原,是個年輕醫生。”
裏見立刻走出病房,來到護理站,撥通了第一外科門診的電話,找柳原聽電話。
“你是柳原嗎?我是第一內科的裏見,三樓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診是來找我的,後來我幫他轉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可不可以請你來病房一下?”
雖然分屬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這麼客氣地對年輕醫局員說話的。
裏見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兩句,主治醫生柳原就出現了:“請問有什麼事?”
柳原皮膚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雙眼睛在鏡片下閃出慧黠的光芒。
“你在財前教授總會診時提出最好做肺部斷層攝影的建議,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陰影,在上次會診後,我直接去拜託了財前教授,請他幫病人做斷層攝影,但現在病人卻說還沒有做,這到底怎麼回事?”
柳原一臉困惑:“是,還沒有拍。”
“為什麼沒有拍?”裏見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門。
“沒為什麼,既然教授說沒必要拍,我們醫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專攻是肺癌,你不也認為有必要做斷層攝影嗎?既然是你負責的病人,為什麼沒有更積極地主張?只要主治醫師熱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財前應該也……”
裏見說到這裏,柳原眼鏡下的一對小眼睛動了一下:“副教授您應該十分瞭解,大學裏根本不講這些道理。您和財前教授是同儕,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他表達這些意見,但對我們這些小醫生來說,教授是絕對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會診時說那些話,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那好吧,我再去跟財前說一下,如果決定要做斷層攝影,請你也要在場,拜託了!”接著,裏見轉身安慰不安地聽著兩人交談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擔心,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確認一下。”說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中央手術室的自動門開啟,身穿手術衣的財前教授一現身,室內氣氛立即緊繃起來。三位手術助手和兩位麻醉師已經在各自的崗位迎接財前教授,六位獲准參觀手術的新進醫局員,也同樣穿著手術衣,擠在和手術者、助手保持肩肘不相碰的位置,迎接教授的到來。
財前戴著手術帽和大口罩,只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便逕自走向手術臺。全身麻醉的佐佐木庸平躺在手術臺上,臉色蒼白,露出即將接受手術的部位。
“現在開始進行切除賁門癌病灶的手術,由於賁門癌的手術病例非常少,請各位一定要仔細看,並牢牢地記在腦海裏。今天特別允許六位專攻消化道外科的新進醫局員觀摩這場手術。不用我說各位也知道,手術室是外科醫師的聖殿,觀摩者也必須保持嚴謹的態度和精神,所以,只要有任何不謹慎的態度,就請立刻離開!瞭解嗎?”
財前說話時充分誇耀著自己的威嚴,6位獲准參觀的醫局員立刻一起鞠了一躬。
手術室內靜得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動了,無影燈把手術臺上照得一片通明。三位助手屏氣凝神地等待著財前的第一刀,站在器械台前交遞器械的老護士眼中也滿布令人窒息的緊張感。財前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1點34分10秒。
“開始了!手術刀!”
站在財前右側的護士立刻遞上手術刀。手術刀在無影燈的照射下一閃,立刻劃開了患者胸部劍狀突起的下方,沿著正中央一口氣割到肚臍上方,然後繞過肚臍至臍下3釐米的位置。殷紅的鮮血立刻從劃開的正中線兩側湧了出來,但財前的手法十分利落,出血量很少。他抓起肌膜,像裁布一樣輕輕割開,第一助手柳原和第二助手立刻拉起腹膜,用腹膜鉗和開腹鉤撐開割開的部位,加以固定。
手術區呈現在眼前了:胃和幽門部位(胃的出口)滲著血液,呈現淡淡的桃紅色;肝臟、十二指腸、大腸和小腸也微微滲著血,呈暗紅色。財前把手伸進腹腔內,仔細檢查每個器官,都沒有看到癌症的轉移。看來,癌真的只局限在胃的賁門!
財前傾注所有注意力於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以觸摸診斷著胃和幽門部位,當摸到了賁門的後壁時,突然瞪大了眼睛。在黏滑的胃表面觸感中,他的手指摸到堅硬的腫瘤!財前指尖一用力,將後壁扭轉到前方,果然看到一片已經灰白化、像拇指頭大小的癌性潰瘍!
“這就是賁門癌,和我從兩張X光片上看到的位置和形狀一模一樣,各位仔細看清楚!”
除了三位助手,參觀的年輕醫局員們也屏住呼吸看著財前的手,當看到灰白色的癌時,無不發出感歎的聲音。
“癌雖然只局限在賁門的位置,但幾乎侵蝕到食道口了,所以,要將腹部食道和胃完全切除,再把食道口和腸管縫合在一起。”
說完,財前又瞥了一眼時鐘,1點39分48秒,距離手術開始已經過了5分38秒。財前在心底為自己的表現叫好,然後,將臉湊近用開腹器撐大的手術區域。
“尖頭手術刀!”
他像怒吼般大叫著,一接過尖頭手術刀,立刻輕巧地將大網膜剝離下來,熟練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利落地剝離橫向結腸間膜的前葉腹膜和小網膜。在仿佛一切都靜止的手術室內,只有財前的雙眼和雙手奔放地穿梭著。三位助手、兩位麻醉醫師和六位前來觀摩的醫局員總計11雙眼睛,仿佛被蜘蛛網擄獲般緊盯著財前的手。
財前的指尖仍不停地上下穿梭著,割斷了十二指腸的起始部,將切斷口進行雙重縫合後,放回了腹腔,只和食道連在一起了的胃像漏了氣的氣球一樣垂在腹腔內。他以雙手的指尖將胃翻了個身,拉出食道,並在包覆食道的厚實橫膈膜上割了一圈,將手指伸了進去,慢慢地拉出食道,由第一助手用食道鉗固定後,他像使用刮胡刀般靈巧地以尖形手術刀割斷食道和胃的連接。鮮紅色的血液四濺,財前的手握住了黏滑的胃。
“這就是被癌侵蝕的胃,大家再仔細看一次賁門部位的癌!”
他將切下來的胃“啪”的一聲放在白色託盤上,抬眼看了看時鐘,2點59分9秒,這將可能創下自己施行的賁門癌手術中時間最短的記錄。
“要縫合食道和空腸了!”
財前戴著橡膠手套的右手再度伸入腹腔,以手指抓住一部分彎曲的空腸,拉到剛才和胃割離的食道口,使用鉗子夾住後開始縫合。被鉗子夾住的食道很容易從鉗子上滑掉,縮進縱膈腔的深處而導致無法縫合。所以,財前以鉗子用力拉住食道,小心翼翼地進行縫合工作。財前的額頭上第一次滲出了汗珠。縫合結束後,只要把內臟放回腹腔內原來的位置,縫合剖開的腹部,就大功告成了。財前好像在縫一塊長長的布一樣輕鬆運針,終於完成了皮膚縫合。
“手術結束!”他發出振奮的聲音,大聲宣佈手術結束。3點44分30秒,從手術開始到結束,只用了2小時10分左右!
“手術十分成功!不但順利地切除了胃部,食道和空腸的縫合也十分徹底,而且,手術只用了2小時10分鐘,賁門癌手術很少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
三位助手滿臉淌著汗水,參觀的醫局員們也亢奮地看著財前。
“送進恢復室,充分觀察術後的全身狀態後再送回病房,柳原,聽到了嗎?”
身為主治醫師、擔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好像剛泡完澡似的滿臉通紅,深深地朝財前鞠了一躬,他被財前漂亮而精准的手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從剛才就一直咳個不停,喉嚨好像被痰卡住了,內心浮現隱約的不安。手術之後,丈夫的恢復情況一直都很順利,她很擔心是因為自己照顧不周,讓他感冒了,身體狀況才會突然變差。想到護士和主治醫師一定會因此責駡自己,她感到坐立難安。
突然,庸平的喉嚨“噓”地發出像笛子般的聲音:“喉、喉嚨裏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體,調整到比較容易把痰咳出來的姿勢,並輕輕撫著他的背,只見庸平用力地咳著,似乎想要把痰咳出來。
“醫生、去找醫生……”庸平臉上滲著汗水,痛苦地要求著。良江立刻按下枕頭旁的對講機。
“醫生,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我不太清楚,手術後的情況一直都很順利。我去開一些處方,好讓病人舒服一點,也會立刻聯絡財前教授,請教他的意見。”說完,柳原轉身吩咐護士,“立刻注射2CC維他康復(vitacamphor)和止咳劑,我要和財前教授聯絡,決定隨後的處置方法,在我回來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邊。”
柳原離開病房,一口氣沖到教授室,看見門上面掛著“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趕往醫局,6點已經過了,醫局裏還有十五六位醫局員。
“有誰知道財前教授去哪里了?”
一位資深助理轉過頭來:“什麼事?你怎麼可以隨便打聽教授的去向?”
“因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況惡化了,我要請教他該怎麼處置。”
“他30分鐘前就離開了,可能要先去什麼地方吧。不過7點他會去參加在北方料亭‘萬力’舉行的餞行會,你可以和那裏聯絡……”
柳原觀察著佐佐木庸平的情況,從昨天晚上開始,每隔6個小時就為佐佐木注射氯黴素。今天早晨8點左右,患者的體溫曾經降至37.3℃,脈搏也降到76次,但從中午之後,體溫再度超過38℃,咳嗽頻繁,痰也很多。
“醫生,有沒有問題,情況是不是更糟了?”
妻子良江焦急萬分,一旁的柳原則一言不發地思考著。如果照財前教授所說的,只是單純的術後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黴素後,效果應該會更加顯著。
“醫生,可不可以請財前醫生再來看一下?”妻子撫摸著口渴難耐、痛苦地發出鼻音呼吸聲的丈夫問道。
“當然,我也想這麼做。但財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國了,有很多事要忙。他從3天前就已經不再看診了。”
“什麼?明天要出國?你的意思是,幫我們動手術的醫生在手術後連一次都不會來看嗎?”良江的眼裏儘是責難,“醫生,請恕我自私,如果財前醫生今天來學校的話,可不可以請他過來看一下?我們並不是不相信你這位主治醫師,但還是覺得給實際動手術的醫生看一下比較放心,萬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財前教授的指示在做處理的,即使教授不親自來這裏,也不代表他不關心病人,但既然你這麼說,我現在馬上就試著聯絡財前教授。”說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著走廊走向教授室,耳邊卻響起昨天晚上財前教授在電話裏不悅的聲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惱教授,不禁心生畏懼,腳步也緩了下來。他誠惶誠恐地輕敲教授室的門,裏面傳來應答的聲音。柳原悄聲地推開了門。
“我是柳原,抱歉打擾您了。”
財前好像剛進來,把一個大皮包丟在一旁的桌子上。“噢。”他只應了一聲,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昨天在餞行會時打電話打擾您,萬分抱歉,其實……”
他話還沒說完,財前就倏地轉過臉:“簡直太失禮了!比我更資深的教授、校友會的幹部和鵜飼醫學部長特地為我餞行,連我跑出去接個電話都覺得不好意思,我怎麼可能走得開?而且只不過是這麼點小事,算什麼緊急狀況!”
他“刷”的一聲用力拉開抽屜,怒聲斥責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對不起。其實,我正是為這件事來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黴素。在上午8點左右,曾經降到低熱的狀態,但中午時,又再度有發燒和呼吸困難的症狀出現,咳嗽和痰的頻發度也增加了。”
他報告到這裏,財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著柳原的臉。
“你注射的方法有問題吧,你是怎麼打的?”
“第一次注射1000毫克,之後,每隔6小時注射500毫克,共注射了兩次。但就像我剛才向您報告的,剛才又開始發燒了,我想要向您請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繼續之前的處置方法?”他不敢質疑教授診斷的術後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示。
“你自己剛才也說,注射氯黴素後,曾經退燒到低熱狀態,這就代表氯黴素奏效了。退燒到低熱狀態,然後再度發高燒是肺炎常見的症狀,所以,可以繼續使用目前的治療方法。但關鍵是要更具衝擊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黴素,你再試一下,先注射1000毫克,之後,每隔4小時注射500毫克,情況一定可以改善。”財前已經極度不耐煩。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親自去診察一下?病人家屬一直希望您能夠去看一下,而且,光憑我自己,也會覺得很不安,也很沒有信心……”他推了推快掉下來的塑料框眼鏡,結結巴巴地說。
“你來醫院幾年了?病人稍微有一點狀況,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沒常識了吧!你這也算是負責一個病人的主治醫師嗎?還是說你對我的指示有什麼質疑嗎?”
柳原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我怎麼可能質疑教授的指示?但因為注射抗生素已經超過12個小時了,體溫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狀也沒有獲得改善,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發生了其他的肺部併發症。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幫他照一張肺部的X光,然後再請您鑒定一下。”他語氣裏充滿懇求。
“你這個人還真健忘,我在看X光底片時,就已經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發生部位和形狀,而且,那次手術你也擔任了第一助理,曾親眼見識到我的判斷有多正確。我即使不親自診察或再照什麼X光,只要聽你的報告,就可以瞭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術後症狀。我已經重複很多次了,那次手術十分成功,現在只是發生了術後肺炎,所以,要具衝擊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擔心。你還有什麼事嗎?”
他下了逐客令。
在伊丹機場特別接待室的入口,為財前教授歐洲之行送行的歡送者絡繹不絕。雖然只是6月初,但5位負責接待的醫局員和擔任主持人的佃講師、安西醫局長已經大汗淋漓。
他們接過來自各大學、校友會、藥廠、醫療器械公司、醫師公會等單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則由佃和安西親自帶路。室內已經擠滿了歡送者,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務生側著身,在熱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時為客人斟上啤酒。
財前身穿深藍色雙排扣西裝,領子上插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手裏拿著啤酒杯,站在正面的桌子前。妻子杏子穿著新訂做的訪問著,帶著兩個讀小學的孩子陪在一旁,岳丈財前又一穿著印有家族紋章的日式禮服在門口的屏風前忙進忙出。
又一謙恭地四處向財前五郎來不及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鞠躬、道謝,一看到有人杯子空了,馬上找來女服務生為客人斟酒,興奮得好像是他要出國一樣。他晃著像海怪般的滑溜光頭在會場內四處穿梭,散播親切的笑容,並不時對主持歡送會的佃和安西發號施令。
佃一臉善解人意的表情,趨步走了過來。財前之前就聽平和制藥的武井總經理提過,川上董事長會來送行,但阪和紡織野村董事長的來訪卻讓他感到有點意外。
大廳傳來前往東京的班機即將登機的廣播後,負責主持的佃立刻宣佈:“現在,有請鵜飼醫學部長帶領大家祝福財前教授的啟程,請大家一起呼應。”
鵜飼挺起了肥胖的身軀:“祝賀浪速大學醫學部財前教授的啟程,萬歲!”他高高舉起雙手,一直擠到大廳門口的眾多歡送者也呼應著。
掌聲平息後,財前的臉泛著紅潮。
“今天,萬分感謝各位的熱情歡送,我走了。”他接過佃手上的手提包,走向一號登機門。
“財前!”有個聲音叫住了他。他轉身一看,裏見正撥開人群趕了過來。
“原來是裏見,沒想到你會來送我……”他滿臉詫異地說道。
“東教授的千金有事要找你。”裏見說著把東佐枝子推到前面。
“不好意思,原本想在今天早晨去拜訪的,結果時間來不及了……”財前尷尬地說到一半,佐枝子直視他:“我父親也以為你早晨會來,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終還是沒有現身。所以,我代表父親過來,希望你把禮物代為轉交給慕尼黑大學的波爾夫教授,裏面有我父親的一封信,希望你工作順利……”簡短的話語中,佐枝子義正辭嚴地責備了財前的無禮。
“請代我問候老師,我會負責把禮物交給波爾夫教授。”財前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接過東佐枝子遞出的包裹。
“財前,期待你會有出色的表現。”裏見發自內心地祝福財前成功,突然,似乎想到了什麼,“對了,那位病人……”
還沒等他說完,財前立刻說:“好,那我就走了。謝謝你來送我!”
說完,他掉頭就走進了登機門。
當他走過登機門時,人群中再度響起“萬歲”的歡呼聲,財前笑著揮揮手。等待已久的媒體攝影記者紛紛按下快門,財前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他終於走上舷梯,站在飛機的登機口前,又再度應攝影記者的要求,擺出高舉右手的動作。歡送的人群紛紛為他鼓掌,財前像舞臺上的演員一樣,將壯碩結實的身體向後仰,用力揮著右手,在空中小姐的迎接下走進機艙。
飛機開始緩緩降落,刺眼的陽光穿透雲層縫隙,雲端下,是德國南部層層疊疊的山野。
飛越一片一望無際的濃密森林,經過幾個草原和村落之後,終於看到紅色屋頂密集的都市。不久,飛機就飛到了法蘭克福。
泛美航空的飛機從東京啟程往南飛行了31個小時後,財前終於體會到一種腳踏實地的解脫感,但也同時對踏上德國這片土地產生了些許的緊張。他填寫完空中小姐發給他的入境卡後,開始整理行裝。隨著一陣輕微的顛簸,飛機終於著陸。巨大的引擎聲停熄後,舷梯放下了。財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緩步走下舷梯。鵜飼醫學部長幫他聯絡的、在慕尼黑大學研習循環系統疾病的第一內科助理蘆川,以及平和制藥廠的派駐員都會來接他,因而他故意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勢。走過純白色機場大廈的出入境檢查站,財前來到行李提領站,托運的行李正從輸送帶上送出來,像鐵臂般的機器手不斷地自動將行李搬出來。雖然這種德國式的搬運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財前擔心行李箱內將在學會上發表的論文原稿和幻燈片會丟失,因此有些怏然。財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續後,一走出大門,即有人在喚他的名字。
“財前醫生!我是第一內科的蘆川,我來接您了。”
蘆川先認出財前,迅速跑了過來。他年約三十二三歲,臉色蒼白,感覺有點神經質。
“蘆川你好,辛苦了。”
財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給蘆川——
“請問是財前教授嗎?我是平和制藥廠的派駐員市田,接到總公司的指示來機場接您。”
驀地,一個看起來年近四十的瘦長臉男人忽然不知從哪兒出現,鞠了一躬後一把接過財前的行李。走出機場大廈的大門,將行李放上車後,市田派駐員問道:“我想請教您今天的行程安排。從法蘭克福開車到舉行學會的海德堡大約需要1小時20分鐘的時間,您想先參觀一下法蘭克福再去海德堡,還是直接前往海德堡呢?”他像旅行社領隊一樣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想直接去舉行學會的地點,趁天色還亮的時候,大致參觀一下附近的環境。”
“那我們就直接前往海德堡。”
他請財前和蘆川坐在後座,自己則坐上駕駛座。
穿過法蘭克福市區,車子開上筆直延伸的高速公路,白色的道路令人感到眩目。
“這是希特勒時代留下的高速公路,平均時速可以開到100千米,我們現在的時速有110千米。”
駕駛座上的市田派駐員說明著。可能是因為道路很寬,而且其他車子的行進速度也很快,坐在車裏並不會感受到飛快的速度。財前坐在迎風疾馳的車中,望向窗外。遠處深綠色的丘陵重巒疊嶂,廣闊的田野上,麥子已染上一層金黃,農舍的紅褐屋頂和白牆,成了金黃色田野中的最佳點綴。財前欣賞著眼前這幅初次看到的國外農村風景。
“蘆川,你在德國住得慣嗎?”他轉頭問一旁的蘆川。
“好得沒話說。這裏不像在日本那樣得整天忙於應付雜務,可以專心學習。而且,德國人對醫生的印象也和日本大相徑庭。在啤酒屋喝酒時,如果有人問你從事哪一行,當你回答是醫生時,他們會一改之前和你拍肩閒聊、像哥兒們一樣的態度,立刻表現出莫大的尊敬。如果你是教授的話,那更是不得了了,對方無論在用字遣詞或是態度上,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明顯不同。一般人對醫生的認知是既嚴肅又崇高,完全超乎日本人想像,而你也可以切身感受到醫生在行醫時具有的崇高使命感。”
“使命感……原來如此。但醫生的使命感必須建立在經濟、社會保障的基礎上,在日本,即使是原本應該致力於研究的大學醫院教授,在看診時也不得不受制於醫療保險制度的規定,開業醫生更是根據1點10元的保險點數在看診,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會有崇高的使命感?”
財前停頓了一下,又問道:“德國和日本的學術研討會有什麼不同?”
“在您面前真有些難以啟齒……在日本,要在學術發表會上發表論文,可以說是根據大學研究室內的資歷來決定的,而且只有和研究室教授研究內容相關的論文才有機會發表,認真說起來,這並不是從學問的角度考量,而是一種論資排輩的分配。但在德國,學術研討會的各科學會會長和幹部都很用功,他們隨時掌握著第一線的研究情況,努力培養年輕研究人員。所以,只要你做出優秀的研究,在專業雜誌上加以發表,就可能突然接到學會大佬的信,要求你把論文的詳細資料寄給他看,也可能因此得到在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機會,有人也因而獲得了肯定。相反,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學者,如果沉溺于自己的名聲,發表一些不負責任的研究內容,也很可能會受到嚴厲的質疑,以致在講臺上進退維谷。總之,日本的學術研討會有點像是例行的年度大拜會,但德國的學術研討會是檢驗個人研究成果的嚴肅場合,因此,在學術研討會上的成果也會直接影響對研究者的整體評價。”蘆川熱切地說明著。
“是嗎?那我明天將在國際外科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研究成果,也將成為我的國際評價。”財前不禁提高了警覺。
國際外科學會的第一天。消化道部會、胸腔外科部會和腦神經部會分占了海德堡大學的三個大禮堂,每座禮堂都擠滿著來自世界各國的近300位學者。
穿越正面大廳後,位於右側的是外科小禮堂,消化道部會正在舉行會議,來自美、英、法以及包括捷克、南斯拉夫等社會主義國家和南非聯邦、阿聯酋等新興國家在內的31個國家,近百位學者齊聚一堂,前排貴賓席上則坐著一些身為諾貝爾獎得主的著名學者。
正面講臺上,右側是發言者的座位,左側則坐著消化道部會的分科會長和主席。各國的論文發表者需配合幻燈片,使用德語、法語或英語等國際通用語言,介紹消化道疾病的診斷、手術成績和手術方式等各方面的研究,時間必須控制在15分鐘以內。
財前和同樣來自日本的東北大學第一外科教授一起坐在招待席上,但彼此之間隔開了一段距離。財前戴著同步翻譯的耳機,正在聽捷克的諾波多尼教授發表《伴隨黃疸症狀的膽結石外科治療》的演講。諾波多尼教授是一位年約40的少壯派學者,演講時使用了豐富的幻燈片,但可能因為在意發表時間,他飛快地介紹著自己的研究內容。想到即將輪到自己站上講臺發言,財前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雖然他對自己的發表內容自信滿滿,但想到要用德文發表以及需要回答現場的提問,他不禁有點心慌意亂。當他輕聲責備自己的失常時,講臺上,諾波多尼教授的發言已經進入了尾聲。
“接下來,有請日本的財前教授為我們發表《食道賁門癌的手術成功例及其遠隔成績》的特別演講。各位都十分瞭解,財前教授運用獨創的手術方法,將食道賁門癌患者的死亡率控制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低的程度。”
當他介紹完畢,邀請財前上臺時,台下響起一陣掌聲。財前感覺一陣心跳加速,他做了個深呼吸,平復心情,然後緩緩走向講臺,站到發言者的位置。當掌聲停止時,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由衷地感謝國際外科學會暨消化道部會,讓我有機會在這麼光榮的場合發表論文。”
財前對著聽眾,以不太流暢的德語誇張地表達了感謝之意後,便打開事前準備的德文論文,以圖表的方式全面性地介紹日本各種癌症的死亡率。
“在日本癌症死亡者中,消化道癌症占壓倒性多數。根據日本厚生省的調查發現,去年一年內,男性死亡人數為50000人,女性死亡人數為42000人,其中,男性的食道癌死亡率占全體的6.3%,女性為2.5%.在這10年期間,前來敝校外科門診就診的食道疾患者者中,早期發現的切除率為39.4%,如果病人能夠在早期來就診,食道癌切除的成績將更為理想。但由於目前仍然很難做到早期發現,因此,仍然有許多患者錯過切除的時機。目前除了X光檢查和內視鏡檢查,以及最近受到矚目的細胞診①等方法以外,尚缺乏早期發現癌症的決定性方法。因為,實際開刀的外科醫師在對抗癌症時,必須具備高水平的X光片解讀能力以及對各項檢查的綜合判斷能力。”
他並以在出國前完成手術的佐佐木庸平為例,配合幻燈片,洋洋自得地介紹了自己僅靠兩張X光片就確定癌症發生的經過。
“接下來要談食道癌的手術成績,包含食道賁門癌在內,目前,我運用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術的方式,死亡率只有6.5%.近年來,各國的學者每年都會針對死亡率加以統計,較理想的成績為14.8%左右,較差的甚至超過50%.因此,我認為我的手術成績十分理想,也對此引以為傲。在遠隔成績方面也相同,目前,我個人手術成功病例已經達到897例,其中,有43例已經存活過5年。報告顯示,目前全世界接受此手術的人當中,存活5年的人數為129人,因此,其中的1/3,也就是43例是由我動的手術,對此我也深感欣慰。”
他出示了以圖表方式分類表示食道癌的手術成功例、手術方式、5年存活的遠隔成績的幻燈片。
“食道癌的早期診斷十分困難,而且通常需要動大手術,但目前它正逐漸屈服於我們努力不懈的研究和醫學的進步之下了。今後,藉由眾多專業研究消化道癌症的醫學人員的努力,將可以研究出更完美的手術和治療方法,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食道癌將無法再危害人類的生命。”
他以矯揉造作的措辭做了結語後,現場立刻報以如雷的掌聲。
飯店面向內卡河的洛可可式豪華禮堂裏,正隆重地舉行國際外科學會的歡迎酒會。巨大的水晶吊燈將粉紅色的地毯和以白色、金色飾物佈置的室內照得一片通明。穿著禮服的各國學者在身穿晚宴服的夫人陪同下,手持香檳或葡萄酒,熱烈地慶祝學會的召開。
財前五郎不時和眾多學者舉杯而飲,他禮服袖口上偌大的珍珠袖扣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雖然他和與會者多半素不相識,但幾乎人人都只手持杯,伸出另一手和財前握手。
“財前教授,你今天的特別演講實在太精彩了,是我們消化道部會的一大收穫!”
一位學者對他讚不絕口,另一位學者則急切地催促著:“請在這趟旅行期間務必造訪敝校。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機會邀請你?”
幾乎每位學者都對財前的演講大表讚賞,紛紛遞上印有本國大學和研究所住址的名片。交談中穿插著德語、法語、英語,遇到對方是歐洲人時,雖然很難分辨長相和姓名,但財前還是微笑以對。
“當然,如果時間允許我一定會造訪。有機會到日本時,也請你來參觀我們學校。”
他親切友善地對待每一個人,努力在別人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禮堂中央響起了一陣掌聲。身為國際外科學會會長並兼任消化道部會分科會長的海德堡大學比希納教授站在麥克風前。在他輪廓分明的五官中,一雙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環顧著室內近四百位與會者。
“感謝來自各國的教授和醫生們共襄盛舉,使第十屆國際外科學會得以隆重召開。讓我們預祝有更多優秀的研究成果在學會期間發表,乾杯!”
他將杯子舉到眼前,禮堂裏立刻響起一陣乾杯聲。國外的歡迎會通常不像在日本那樣有冗長的開幕致辭。比希納教授致辭及乾杯結束後,晚宴再度熱鬧起來。財前看到比希納教授周圍圍著許多著名的學者和夫人,擔任消化道部會主席的哈佛大學教授斯坦利也在其中,他立刻走上前。
“財前教授,請到這裏來。”斯坦利教授看到財前時,舉起了手。
“你今天的演講內容讓所有人士同感振奮,大家都在討論。”
他朗聲說道,展現了典型的美式風格。財前恭敬地和周圍赫赫有名的學者和夫人們握手致意後,說:“能受邀參加本會,聽到您如此的稱讚,令我感到無比的喜悅和無上的榮幸。”
站在斯坦利教授旁的比希納教授說:“對於你不受傳統手術方式束縛,利用獨特的創意和嫺熟的技巧研發獨到的手術方法並獲得成功的優秀才華和能力,我感到很欽佩。”
世界級癌症學家比希納教授的這番話,一時間讓財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隨即用德語恭敬地表示:“對我而言,比希納教授的鼓勵也是無上的喜悅和光榮。”
“學會結束後,你會在德國久留嗎?”比希納教授啜了口酒問道。
“我也希望可以多待一段時間,但還有許多病人等著我早日回到日本,所以,很遺憾無法久留。我希望能夠在回國之前的短期間內,有更多機會見識見識德國的先進醫療技術與設備。其中之一,就是比希納教授領導的癌症研究所,非常希望有機會拜訪。”他熱切地提出要求。
“沒有問題。但目前還沒有建成,一旦建成後,這個單位將具備所有與癌症相關的綜合研究部門,我想,它將是一所世界級的研究所。”
一向被認為不好打交道的比希納教授如此欣然應允,周圍的學者紛紛露出欽羨的眼神。財前努力克制內心的激動。
“我離開日本時對此熱切期待,沒想到這麼快就獲得您的准許,太讓我喜出望外了。”
他以日本式的禮儀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比希納教授。
財前看著大家為自己乾杯,想到自己的特別演講出乎意料的成功以及將在慕尼黑大學舉行觀摩手術,接二連三的榮譽不禁令他感到滿心的沉醉。他喝了好幾杯酒,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內卡河閃著黝黑的波光,默默地流淌著,對岸的街燈為內卡河岸鑲起璀璨的邊框。他突然想起出發前,和慶子在舞子別墅看著淡路島的美麗夜景時,她曾說,在燈火闌珊中,隱藏著一盞不吉利的燈光。財前的酒一下子醒了,似乎有一道陰影在這份榮耀前一閃而過,但他立刻甩了甩頭——自己這麼成功,怎麼可能出什麼差錯?想到這裏,他再度覺得對岸仿佛寶石般閃爍的每盞燈光都在為自己的成就而祝福。 國內的噩耗
一到慕尼黑機場,之前在海德堡分手的蘆川和波爾夫教授研究室的人員已經在機場迎接了。蘆川一看到財前,立刻跑上前接過行李。
另外一位和蘆川年齡相仿,但個子較高的研究員則說:“財前教授,歡迎您。慕尼黑大學醫學部外科的所有成員,都十分感激能有機會觀摩您的手術。”
他臉上泛著紅暈,說完,立刻引領大家前往停在機場門口的汽車。
財前一坐上車,身體便重重地倒在坐椅上。昨晚在柏林的一夜風流,在他身上留下了鉛塊般沉重的疲倦。蘆川關心地問:“教授,您氣色不太好,是不是旅途太勞累了?今天將施行的觀摩手術已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除了要求您施行手術的科系以外,許多內科、小兒科、皮膚科的學員也提出了希望觀摩手術的申請,擠不進觀摩室的學員只能集中在小禮堂內,從電視屏幕上觀摩。身為內科研究員的我也感到無上光榮!不過,您好像不太舒服,身體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即使我的身體狀況再差,一走進手術室,就會渾身精神抖擻。而且,我的手指和我身體狀況無關,會自己正確地動作。”
財前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對自己在極度疲勞的狀況下動手術也有些許不安,“萬一……”的念頭掠過了財前的心頭。他重重地甩了甩頭,似乎想要甩去這些雜念。望向窗外,車子已經進入慕尼黑市區。前後左右都是整齊的石塊道路,車流量也逐漸增加,隨處可見綠意盎然的廣場,整個城市充滿寧靜的和諧,不愧是巴伐利亞州的首府。車子進入以一整排核桃樹作為行道樹的大路,兩旁林立著許多三層樓的古典建築,最後停在慕尼黑大學醫學部的正面玄關。三位秘書出來迎接,帶他們去二樓的教授室,波爾夫教授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
“財前教授,你終於來了。剛才,他們告訴我飛機晚點半個小時,我還在擔心呢。手術將從下午1點半開始,你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下?傘!彼缸盼揮諂套藕袷檔靨旱目遝ǚ考湟喚塹納撤⑺檔饋?
“在日本時,我經常連續站著做兩三台手術,旅途的勞累根本算不上什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財前此刻根本不想休息,他情緒激昂,希望早一點動手術。
“是嗎?那我們先看患者的病歷和X光片。”波爾夫教授把桌上的病歷和X光片放在財前的面前。
財前凝神細看病歷,又看了各項檢查結果,並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事項。他看了一眼讀圖機上的食道和胃部的X光片,發現食道下方的後壁上有一個拇指大的陰影。
“這很明顯是食道癌,要立刻做食道•胃吻合手術。”
說完,波爾夫教授帶財前往二樓的手術室。推開手術室的大門,一位40歲左右、看起來像是護理長的護士正拿著手術衣恭候財前。財前洗手消毒後,換上藍色的手術衣,戴上手術帽、口罩和橡膠手套。波爾夫教授也換上了藍色的手術衣。
“那我們去手術室。”
正當波爾夫教授要率先走進手術室時,護理長小聲地對他說了句什麼。
“太好了!財前教授,今天剛好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來我們心臟外科,聽說你要施行觀摩手術,便說要到觀摩室觀摩。”
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是著名的心臟外科專家。
“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光榮。”
財前隨著波爾夫教授走進手術室。手術室有著挑高的天花板和潔白的牆壁,像玻璃密室般透明發光,其中的一面牆由整面玻璃構成,這面玻璃牆其實是電視遠隔操作室觀察手術的大屏幕,另一側夾層樓面的玻璃屋就是觀摩室。財前抬眼一看,馬拉教授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財前緩步走向中央的手術臺,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病人已經送了進來,三位助手、兩位麻醉醫師和四位護士一起恭敬地迎接財前。波爾夫教授轉過身來告訴財前:“這五位醫生和護士是協助你這場手術的工作人員,第一助手是我研究室的副教授德克多•庫茲。”
擔任第一助手的德克多•庫茲立刻代表所有工作人員致意:“衷心感謝!非常榮幸能擔任財前教授手術的助手。”
今天首次見面的這位外科醫生操著一口德語,藍色手術帽下閃著一雙藍眼睛,他將擔任自己手術的助手。財前慣有的自信不禁產生了些許動搖。
財前看了一眼躺在手術臺上的患者,已經全身麻醉的患者白色的肌膚上閃著金色的汗毛,陷入深度昏睡狀態。財前做了次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了兩三個有關患者的麻醉狀態和全身狀況的問題,抬頭看著無影燈。
“請把燈調到可以從右下方照到患者上腹部的角度。”
無影燈的照射角度會影響到手術能否順利進行,因此,財前慎重地提出要求,請助手移動無影燈。第三助手向隔著玻璃的操作室示意後,無影燈開始向右斜方移動。
“就停在這個角度,全面照射!”
患者的上腹部在燈下一清二楚。財前調整至操刀者的最佳位置,手術室內安靜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三位助手屏息等待財前的第一刀。在一旁觀摩的波爾夫教授也注視著財前的手。裝在無影燈內的攝影機開始轉動,發出“吱”的聲音。財前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精悍,剛才的疲勞感頓時煙消雲散。
這是我在國外的第一場觀摩手術,無論如何都要成功!財前伸了伸手指。
“手術刀!”
刀影在燈火通明的燈光下一閃,財前已經一口氣剖開了患者的上腹部正中央。如此利落的第一刀令周圍發出一陣驚歎。這聲驚歎徹底放鬆了財前的緊張感,立刻找回平時的自己。患者的脂肪層比日本人更厚,手術區域比原本預計得更深、更窄,他直接將雙手伸進滲著鮮血的腹腔,仔細檢查癌細胞是否轉移到腹部器官或腹膜上。如果癌細胞轉移到相鄰的器官或腹膜上,手術的難度就會增高,也需要耗費更多的體力。所幸並沒有發現轉移的現象,癌症只發生在食道下方。
財前將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從胃部朝食道的方向詳細觸診,當來到第三狹窄部後壁附近時,摸到了堅硬的腫瘤。他指尖一用力,將食道後壁轉到前面,立刻看到一個灰色的如拇指大的腫瘤。
“癌腫瘤只發生在食道下方,所以,要進行食道•胃吻合手術。”
說著,財前瞄了一眼時鐘。2點40分……現在才正要施展自己的高超技術!財前在心中下了決定,務必要在3小時內完成手術。
“要先切除胃。尖頭手術刀!”
他一把接過尖頭手術刀,將胃從橫膈膜割了下來,並將包住食道的厚厚一層橫膈膜環狀切開,伸入指尖,緩緩拉出食道。
“用食道鉗子夾住下方。”
助手一個不留神,沒有用鉗子夾住黏滑的食道,笨拙的大手伸了進去。財前皺了皺眉。如果在日本,他早就一腳踹開助手,但眼下卻不能這麼做。他一言不發地搶過助手手上的鉗子,親自握住了鉗子。他目測著腫瘤邊緣上下4釐米的地方,毫不猶豫地揮刀一劃,切除了癌症的部分。即使是手法相當熟練的醫生,也需要用手指觸診腫瘤後,決定好切離線,最後才敢動刀。財前大膽的手術方法讓三位助手和波爾夫教授驚訝得瞠目結舌。
“準備剖開胸部,手術刀!”
財前切完病灶後,馬不停蹄地又在胸部劃了一刀,將食道上方拉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大動脈和心臟推向側面,以免不小心割傷。然後再將手術刀放在縱膈膜上,仔細割下食道。割完食道後,只剩下這次手術中最困?訓氖車籃筒形阜旌系墓ぷ髁恕?
財前又做了次深呼吸。護士站在背後,為他擦去額頭和脖子上即將滴落的汗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懸在腹腔內的胃的底部,必須將之拉至食道割斷的地方再進行縫合,但如果拉的技巧不當,胃的小彎側就會卡到,無法拉至食道的位置。財前將胃底部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劃了一道弧度拉到食道的位置,用鉗子夾住兩端,然後迅速縫合。他的手指仿佛自有生命一樣,奔放而靈巧地縫合著食道和胃。
財前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眼瞼上也沾滿了汗水。再加把勁,只要縫合完畢,就只剩下將排壓狀態下的內臟放回原位,並將剖開的胸部和腹部縫合。
“手術結束!”
時鐘指向4點26分,手術花了2小時56分鐘。結束的那一瞬間,仿佛水珠忽然“啪”的一聲滴落般,掌聲打破了手術室的寧靜。
“太精彩了!這種速度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簡直像變魔術一樣!”
圍在財前周圍的助手和波爾夫教授的感歎聲不絕於耳,仿佛決堤的洪水。夾層觀摩室內的觀摩者也為財前的手術鼓掌喝彩。坐在第一排的漢堡大學馬拉教授也站了起來,為財前鼓掌。財前滿臉汗水地向馬拉教授行注目禮,並感謝助手和波爾夫教授在手術上的大力協助,內心感到滿足無比。他不禁想為自己初次在外國舉行觀摩手術,就獲得如此圓滿成功而歡呼。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負責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後,走向第一外科醫局。一路上他回想著剛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財前教授的賁門癌手術十分成功,手術後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嚨的現象,並無其他異常,之後的一星期內卻突然出現發燒和呼吸困難。財前教授診斷為術後肺炎,因此連續使用了氯黴素,症狀卻不見改善。使用了那麼多的氯黴素卻不見效,代表並不是術後肺炎……難道……想到這裏,柳原不禁回憶起第一內科裏見副教授的話——
“在我看來,病人的症狀並不是術後肺炎。財前堅持X光片上的肺部陰影是病人舊疾肺結核的老病灶,所以診斷為術後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認為患者的呼吸困難應該和肺部的陰影有關。”這番話突然重重地敲擊在柳原的心頭,柳原倏地停下腳步。從中庭T字型的走廊向右轉,就可以通往裏見副教授的辦公室。他往那個方向走了兩三步,又想起兩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會診,自己向他請教有關佐佐木庸平症狀時的情景。金井副教授雖然略顯猶豫,但最終還是認為既然財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觀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這樣處理,自己不過是個區區醫局員,當然只能奉命行事,這是研究室的規矩,他只要遵守這種規矩就好了。柳原做出這樣的決定後,頓時張大膽怯的雙眼,逕自走回醫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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