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醫局的電話鈴聲響了,柳原拿起了電話。
“喂,請找柳原醫生。是柳原醫生嗎?這裏是三樓病房護理站,360號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發作了,請你馬上過來!”
對方的聲音異常緊張。柳原趕緊放下電話,沖出醫局。
一走進病房,佐佐木庸臉色蒼白,扭曲著身體,十分痛苦的樣子。
“喉……喉嚨……”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難過得五官揪成一團。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著脈搏,並要求護士量體溫。庸平挺著身體,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嗚咽,滿臉大汗。
“脈搏130,體溫37.6℃……”
雖然發燒情況不嚴重,但脈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將聽診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聽見呼吸聲異常急促,叩診時,左胸發出沉悶的濁音。依目前的狀況,已經無法只靠注射鎮靜劑解決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準備注射器!”
護士跑回護理站,拿來一個裝著10釐米針頭的穿刺用注射器。
“醫生,住手!”
良江高聲喝阻,信平也制止道:“醫生,你要做什麼!”
柳原讓護士壓住病人的身體,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診了要插針的位置後,便按住那個部位將長長的針頭刺進。庸平咬緊牙關,痛苦地呻吟著。
“很快就會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體突然平靜了下來。柳原小心翼翼地將注射器的針筒向後拉,他的視線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許多略帶紅色的胸水!柳原握住自己顫抖的手,凝視著注射器,這已經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這代表已經出現了癌性肋膜炎!想必昨晚開始發作的呼吸困難是因為含有癌細胞的胸水積在肋膜腔中,壓迫肺部和心臟引起的。裏見副教授的擔心果然沒錯!柳原的額頭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醫生!我先生怎麼了?”
柳原好像被嚇著似的抬起了頭。
“這是因為胸水積聚引起了呼吸困難,我立刻請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過來看。”
“裏見醫生,去找裏見醫生來!”良江發狂般地大叫著。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患者要由代理財前教授的金井醫生來診治。”
柳原為了慎重起見,又拿來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5CC胸水,拿去做病理檢查。
隨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金井副教授進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況,立刻詢問:“肋膜穿刺的結果怎麼樣?”
“肉眼就可以看出帶有血性,但為了慎重起見,目前正在做病理檢查。”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證實了是血性胸水。
“你沒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沒有,只抽了5CC用來檢?欏!?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雖然經過穿刺排液處理,病人暫時會感覺舒服一些,但幾小時後又會產生,重複排液會使體內的總蛋白量逐漸減少,病人會陷入極度衰弱的狀況。
“好,要注射強心針,用氧氣罩,補充氧氣!”
病房護理長和三位護士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內跑進跑出,搬來了氧氣筒,轉眼間就搭好了氧氣罩。
病床床頭周圍用透明的塑料布圍了起來,裝在氧氣筒上的橡膠管插進了氧氣罩內,根據氧氣測定儀的刻度向氧氣罩中輸送所需的氧氣量。當氧氣送入時,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動著。氧氣罩中,連感受痛苦的力氣都沒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臉慘白,劇烈地喘息,看起來就像在水中溺斃的屍體一樣可怕。
“醫生,到底怎麼樣了?”信平壓低著嗓子問。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聲地看著氧氣罩。庸平的呼吸變得愈來愈淺,愈來愈長,一開始還張口在呼吸,漸漸變成只有鼻翼在抽動。1分鐘的呼吸次數只剩7到8次……雖然增加了氧氣的濃度,但他的呼吸數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動了一下。
“老公!是我!振作一點!振作……”
良江隔著氧氣罩大叫著。庸平的眼睛呆滯地張開,挪動著手,嘴巴微微張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開始失去意識,呼吸變得更淺、更長,身體不時痛苦地抽搐著,但動作已經無法連貫。
“強心針!”
金井副教授的話音未落,柳原立刻將手伸進塑料罩中,在病人滿是針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劑強心針。病人的眼睛睜開了一下,動了動嘴唇,但呼吸變得斷斷續續,臉頰和嘴唇漸漸失去血色,任誰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腳步近了。
“老公!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拋下我就走了!”良江撥開氧氣罩,撲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緊緊握住兄長的手。
“金……金……庫……”
庸平虛弱地吐出這幾個字後就斷了氣。柳原測量庸平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瞼,用手電筒一點一滅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經放大,完全沒有反應了。他再度量了脈搏,心臟已經完全停止了跳動。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雙手交疊後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聲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則在一旁低垂著頭。
一陣開門的聲音,是裏見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邊,看了看床頭櫃上放著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淚汪汪地抬頭望向裏見。
“醫生,我該怎麼辦?”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裏見閉著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頭。然後,他轉頭看著柳原,以極度憤怒的聲音說:“柳原,這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面對著佐佐木庸平的遺體,相同的話題已經討論了3個小時。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靈,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說是術後肺炎,到快死的時候才說是癌性肋膜炎導致死亡!自己死得這麼莫名其妙,大哥怎麼能夠接受啊!”
信平對解剖的建議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卻說:“但是,他死得這麼痛苦,我不想再讓他受苦了。”
她抬起哭腫的眼,看著還未送往靈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著死亡時的痛苦姿勢。長子庸一甚至沒來得及看父親最後一面,他悲憤萬分地望著父親的遺體:“媽,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叔叔說得對,應該請院方解剖,瞭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個手術後就不聞不問、跑到國外的財前教授的責任!裏見醫生,我說得對不對?”
還是學生的庸一直話直說,裏見靜靜地坐在遺體枕邊的椅子上:“解剖並不是為了判斷是否有誤診、誤療,而是要從醫學的角度來瞭解,在接受賁門癌手術後3星期的時間內,到底如何引發了癌性肋膜炎?癌細胞是以怎樣的方式轉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麼?這樣的話,不僅可以讓家屬更能接受這個事實,解剖結論也可以成為醫學上的寶貴資料。身為最初診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醫生,我也極希望瞭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麼。如果你們同意解剖,最好趕快作決定。時間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無法瞭解正確的情況了……”
長子庸一說:“媽,我身為長子,絕不能讓爸死得不明不白!趕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瞭解真相!”
他用力搖著母親的肩膀。良江猶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話打動了:“那,醫生,就拜託你了……”
“是嗎?謝謝你終於下了決心。”
裏見憐惜地看著良江,立刻按下了護理站的對講機。
“柳原,請你馬上過來。”
一直在護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現在病房。
“家屬決定解剖遺體,請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託病理學大河內教授執刀,也順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後,請護士做好準備……”
柳原的臉色漸漸變了,身體僵直在那裏,但他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走出病房。柳原一離開,兩位護士就走了進來,準備將遺體送往解剖室。
護士抽走遺體下方的墊被,讓遺體直接躺在床墊上,並蓋上白布。雖然此舉只是為了避免遺體因為墊被的保暖作用而產生變化,但家屬們看到墊被被抽掉後,遺體直接躺在光禿禿的床墊上,仍然感到極度不忍。良江再度淚流滿面。
深夜的走廊上響起輕輕的推車聲,移送車推進了病房。
“剛才,解剖室打電話來通知已經準備就續,可以把遺體送過去了。”護士說完,用白布蓋起了遺體,移到移送車上。
“請家屬在這裏等一下,一個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
裏見雖然這麼說,良江卻十分堅持:“不,我們一起送過去,這也是我們送他的最後一程……”
良江隨著裏見站了起來。護士靜靜地推著承載遺體的移送車,似乎怕推車的聲音會驚動其他病房。裏見、柳原和家屬則跟隨其後。
“把遺體推進來。”大河內教授一聲令下,家屬們立刻渾身僵直。
“家屬不能進來,請各位到靈柩室等候。”
裏見說完,良江提出了身為妻子的最後一個要求:“醫生,請你們不要動到他的臉。”
裏見默默地點了點頭:“好。”
門“啪”的一聲關上了,載著佐佐木庸平的推車發出“咯吱咯吱”的沉重聲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門後。 癌症巨塔
搭上等在門口的出租車,財前和蘆川直接趕回慕尼黑。時間早已過了午餐時刻,已經快到傍晚了。但剛才達豪集中營慘絕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財前和蘆川完全沒了食欲。
“教授,我們先回飯店,然後再決定晚上的行程吧。”
財前聽了蘆川的話,默默地點點頭,把身體倚靠在車子的坐椅上。
回到飯店,櫃檯的服務人員似乎已等候財前多時。
“財前教授,柏林的飯店把日本打來的電報轉送過來了。”
“日本的電報?”
財前急忙打開電報的信封,只見上面用羅馬拼音寫著:
佐佐木死了
裏見
財前又看了一遍。電報上只寫著出發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患者的死訊,拍電報的時間是東京時間6月21日晚上9點。
“教授,是不是日本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蘆川擔心地探著頭。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財前把電報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自己在國外出差,裏見還特地打電報來通知一個病人的死訊,他對裏見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開“關口法律事務所”的大門。事務所內排滿了書架和資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員正在桌前整理著整料,不停地接著電話。
佐佐木信平對著在門口附近複印文件的女職員說:“我們來找關口律師。麻煩你告訴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來拜訪他,我們有大阪棉布工會八木顧問律師的介紹信。”
女職員走進以玻璃隔開的隔壁房間後,旋即出來轉告:“他現在有客人,請你們稍等一下。”
然後,她請良江和信平坐了下來。在兩人等候的時候,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複印機也不停地運轉著。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會的八木顧問律師說過的話——“關口律師是個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這個案子”,不免擔心起來。
會客室的門打開了,一位上了年紀、看起來像是委託人的男人一邊走出來,一邊忙不迭地鞠著躬,隨後,走出來一個年約四十二三歲,臉頰瘦削、目光銳利的男人。
“請進。請問有什麼事嗎?”關口很公事化地問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體坐在關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師寫的介紹信。
“我想,八木律師應該已經和您聯絡過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接受賁門癌手術,結果在手術後3星期過世。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們無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質疑醫生的治療方法,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靈,我們認為不能忍氣吞聲。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會擔任理事,所以我們去請教了工會的八木顧問律師。他說,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狀況,要我們來請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門拜訪。”
信平低頭表示拜託,良江也哽咽地低著頭:“律師,請幫幫我們。”
關口律師說:“我得先瞭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否則,我無法表達任何意見。”
信平探出身體:“律師,對方實在太可惡了!他把我大哥當成實驗室的白老鼠給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說道。
“你先不要這麼情緒化,請你冷靜地告訴我事情的原委,否則,我無法把握正確的情況……”
關口律師的面前放著便條紙,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動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4月28日到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初診,一開始是去內科檢查。內科是一位叫裏見的醫生,那位醫生真是個好人,一般的醫生只說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卻十分謹慎地幫我大哥做了好幾次檢查,並安排了外科檢查。結果查出了早期賁門癌,還請一位聽說是這方面的專家財前教授幫我大哥動了手術,但手術後,問題就來了……”
信平將財前教授手術後的態度、主治醫師根據財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處置、這些處置方法導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過程以及遺體解剖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關口律師。關口律師默默地聽著,不時地記錄著什麼。
“也就是說,原本認定是賁門癌而進行了手術,但在死後解剖時,發現已經轉移到肺部了。”
關口律師的眼神銳利有神。
“沒錯。這個身為國立大學教授的醫生如果能認真地幫我們診治,就不會發生這種誤診了,但他動完手術後,根本沒來看一下,就像我剛才說的,正是因為他不負責任地出國去了,我大哥才被他這樣不負責任的做法給害死的。如果醫生認真治療卻還是救不活的話,我們也就認了,但這麼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診斷完全不同的病因,我們家屬怎麼能接受?我一定要告這個傲慢又不負責任的醫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們絕不罷休!”
“你的意思我瞭解了,但這種事很麻煩……”關口律師抱著雙手陷入了沉思。
“律師,這有什麼難的?醫生草菅人命、誤診的事實已經十分明顯了。我聽說您是一位很有正義感的律師,一般律師望而卻步的案件,只要對社會有貢獻,您就會大力協助,請您一定要幫忙。”信平懇求著。
“你說得沒錯,只要是對社會有意義的案子,即使不計報酬我也會接,但我從來沒有打過這種醫療糾紛的官司,不知道能夠幫上多少忙……而且,雖然你剛才說是誤診,但誤診的定義很廣泛。一般我們所說的誤診在醫學上稱為‘醫療疏忽’,也就是錯誤診斷、錯誤治療的意思。醫療疏忽還細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劑時,甲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但在乙的身上卻引起了激烈的反應,進而造成死亡,這是病人的體質差異造成的,目前的醫學還很難檢查出這種體質的差異,因此,這種情況就稱為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第二類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醫院購買的藥物卷標貼錯了,導致用藥錯誤,或是治療當時使用的是學會也公認有效的方法,但之後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傷害,也就是在醫學進步的空白期發生的案例;第三類則是因醫生沒有盡力醫治而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因為醫生疏於檢查,給病人輸了變質的血液,或是在檢查設備不完善,或未經充分檢查的情況下沒有檢查出癌症。每一種醫療疏忽都有其微妙之處,有些案例剛好在第一類和第二類的邊緣,也有些案例無法判斷到底屬於第二類還是第三類。當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應該屬於第三類,也就是因醫師沒有盡力治療而導致的死亡,但問題是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確地證明這一點。”
“我大嫂一直在醫院陪著我大哥,很清楚症狀的變化和醫生採取的處置方法,那位年輕的主治醫師也向我們道了歉,而且,已經做了屍體解剖,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誤診。”信平十分激動。
“不,即使已經解剖,我們認為某些地方是醫療疏忽,但對方會用專業知識來狡辯、反駁,說什麼從醫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實際診療過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對方是專家中的專家,我們是對醫學一無所知的門外漢,而且,法官也對醫學一竅不通,根本無法反駁。加上站在證人席上的醫生也會有強烈的同儕意識,總考慮這種事不知道哪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對同行醫生不利的證詞。更何況這次要告的是國立大學醫院的著名教授,為了大學的名譽,他們不可能會承認財前教授的醫療疏忽。所以,除非具備特別有利的證據,否則,病人很難打贏醫療疏忽的官司。”關口律師直截了當地說。
信平和良江的臉色漸漸蒼白。
“律師!請您一定要幫忙,不然的話,我老公死不瞑目。請您一定要協助我們制裁這種害死我老公的人!”良江仍苦苦相求。
關口律師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能體會你們咽不下這口氣的心情,但身為律師,不能只聽你們的片面之詞,必須針對這個問題做客觀的調查,在充分瞭解的基礎上才能決定是否要接這個案子。所以,請給我幾天的時間,我會在調查清楚後,決定要不要接,並和你們聯絡。兩位也可以回去冷靜思考一下我剛才說的話,再決定是否要提出起訴,要打醫療糾紛的官司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他再三叮囑道,接著又問,“那位財前教授什麼時候回來?”
“聽主治醫生說,好像要到7月20日以後才回來。”
聽到信平的回答,關口律師看著桌上的日曆,好像在計算日期。
財前眺望著飛機窗戶下方遼闊的密林地帶以及點綴其間的圓頂清真寺尖塔,從曼谷起飛後,還有7個小時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屆時將受到媒體、醫界和藥廠相關者的盛大歡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歡欣的微笑。
無論是海德堡國際外科學會上特別演講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學舉行觀摩手術的精彩表現,以及參觀正在興建中的德國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訪瑞典、英國、法國、意大利各大學的醫學部、附屬研究所,無論哪一件,都能夠引起極大的話題、值得大肆報道。想到各報社醫藥版記者一定會安排一場記者會,並為自己預留版面時,他有一種得意的興奮,但突然想到裏見打到巴黎的那份電報,又憂心忡忡起來。
為什麼裏見為了一個病人過世特地通知人還在慕尼黑的他,還打了一份電報到巴黎,要求他“請速回國”?當然這可以解釋為那名患者原先是裏見的病人,後來才轉給自己動手術的,這名病人死了,以裏見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許會覺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這樣,裏見怎麼會催促自己趕快回國呢?裏見再怎麼認真,再怎麼一板一眼,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不合常理的事。在歐洲旅行期間,雖然收到了電報,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隨著距離日本愈來愈近,財前竟然開始擔心起來。難道,是主治醫師柳原的處置發生了問題?想到這裏,財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柳原是根據自己的指示作處置的,如果柳原的處置發生了問題,就會連累到自己。
財前心中泛起些許不安,但立刻搖了搖頭。癌症沒有轉移到賁門以外的地方,手術那麼成功,自己不可能在醫療上有什麼疏忽。想到這裏,他才稍為松一口氣,舒服地躺在坐椅上。
透過飛機的窗戶看見羽田機場的燈火,漫長的旅行終於即將在幾分鐘後畫上句號,機艙內也開始騷動起來。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標誌一閃一閃,引導燈像眨眼般發出亮光,飛機上的降落聚光燈一打出強光,泛美航空的班機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進入跑道後,當飛機的引擎一熄滅,財前立刻提著安全氣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悶熱迎面而來,頓時令他冒出了熱汗,但顧及那些在接送客站臺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緩步走下舷梯。這時,一位年輕的攝影記者迎了上來:“財前教授,我是《東日新聞》記者,請讓我拍一張照片!”
財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揮手的動作。兩三家報社的攝影記者也隨即趕來對著財前猛閃閃光燈。走下舷梯,財前來到了接送客站臺。
“財前教授,歡迎回國!”
許多人都叫著財前的名字,用力揮手。財前抬頭一看,佃講師和安西醫局局長也出現在站臺上,還有一些認識的報社、雜誌記者以及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都聚在一起。
“謝謝,我回來了!”
財前揮著手響應著,神采奕奕地跨著大步走進機場大廳。辦理完入境檢查和通關手續,來到正面大廳時,迎接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紛紛稱讚他在德國的活躍表現,並歡迎他回國。財前心滿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歡迎場面中,一一致謝。
財前穿過大廳,一走進貴賓室,便看到正面是為自己準備的座位,各家報社的記者圍成一圈坐著,大學的人和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識趣地站在後面靠牆的地方,卻惟獨沒有看到應該來羽田接機的財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為慶子會夾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現,但他不經意地搜尋了一番後,也沒看到她的身影。財前雖然有點失落,但仍然面帶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準備舉行記者會。
在媒體記者離開後,在一旁聆聽記者會的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和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迫不及待地湧向財前。財前正要向他們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聞》社會版的記者,想要請教您一件事。”
這位年約30歲、外表幹練的記者恭敬的話語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魄力。
“什麼事?該說的都已經在回國記者會上說了,我可沒有什麼更多的新聞了。”財前的態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來請教您回國感想的,請您先看一下這篇文章,這是明天早報的內容。”
他從口袋裏拿出剛印好不久,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預印報紙,交給了財前。財前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
浪速大學財前教授惹官司
追究醫療疏忽致死的責任
刺目的大標題立刻跳進財前的眼裏,怎麼會有這樣的社會版頭條新聞?財前頓時感到頭皮發麻,目光順著報紙遊移下去——
財前看完報道後臉色一變,但他仍然保持鎮定直視記者,將預印的報紙還給了他。
“我根本沒有什麼錯好讓人告的。我想應該是剛好在我去歐洲期間發生了什麼狀況,雙方缺乏溝通,才會使家屬單方面地產生誤解。不過,在我人不在國內的情況下,沒有和我做任何溝通就斷定是誤診,想要侮辱醫生也該知道分寸,這是對我名譽的損害!”
財前的態度強硬,一把推開記者,若無其事地走向訝異地在遠處注視著他和記者的迎接人群。財前在這一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突然打擊中思索著——總之,先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向大家發表完回國致辭後,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機回大阪,再著手善後的處理。 岌岌可危
搭上飛往大阪的班機,財前的思緒再也無法平靜,整個人癱在坐椅上。
即使手術那麼成功,卻仍然發生這種不測,看起來問題應該不在術後的處置,而是術前檢查。財前的眼前出現了手術前拍攝的那張肺部X光片,左肺上小指頭般大的陰影立刻搖身變成一個可怕的灰白色圓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裏見擔心的那樣,那可能並不是肺結核的舊病灶,而是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的陰影——財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萬丈深淵的絕望。只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了裏見也沒有發現的賁門癌龕影時內心的驕傲,以及手術時發現除了賁門部以外癌細胞並沒有轉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時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沒有發現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想到這裏,財前不禁咬牙切齒。沒想到醫術高明的自己,竟然會疏忽掉癌細胞已然轉移到肺部的情況,把手術後的呼吸困難當成是術後肺炎,完全沒有採取針對癌性肋膜炎的處置。如此一來,自己至今苦心經營的聲望和成就將一舉崩潰,甚至可能被一腳踢下國立浪速大學教授的寶座!
一旦失去了這些權位,就意味著財前五郎人生的毀滅。財前重重地搖著頭,似乎想擺脫那股迎面襲來的後悔和不安。
財前走出大阪伊丹機場,避人耳目地壓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門。11點過後的機場大廳空空蕩蕩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調地趕來接機。杏子一看到財前,立刻紅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說到一半,喉嚨就哽住了。財前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心疼地摟住杏子的肩膀。
“車子等在門口,快上車吧。”又一語帶責備地說完,便率先走出了機場大門。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門口的車子,駛向鵜飼的家。
鵜飼氣得滿臉通紅。
“傍晚的時候,《每朝新聞》的記者要求見我,毫無預示地告訴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像他要求我對此事發表意見時,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嗎?校內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選舉時,我大力推薦財前。所以,這件事很可能使反對派蠢蠢欲動,你有沒有考慮到我的立場?”
“我沒想到會給您帶來這樣的麻煩,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真的很對不起。”財前低著頭。
“麻煩?對不起?你難道以為嘴巴上這麼一說就沒事了嗎?我推薦你當上教授,現在卻搞得連我自己的立場都岌岌可危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和你談任何私人的問題,有事的話,可以通過學校的正常渠道申請和我面會,請你們趕快走吧!”
“教授!不管您怎麼罵我,我都不會回嘴,但請您再幫我一次!”
財前拋棄了面子,拋棄了自尊,在鵜飼的面前跪了下來。
鵜飼抱著雙手站了良久,終於再度坐回原來的椅子上。
“好吧,我姑且聽你說一下事情的經過……”
財前謹慎地娓娓道來。
“病人家屬控告我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在我出國前,病人還是術後肺炎,但在我出國後,可能因為某種原因,或是體質的關係導致病人死亡,在明天我找主治醫師問清楚之前,還無法告訴您正確的結論,但萬一有醫療疏忽的問題,那也是在我出國後發生的,是醫學上的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
鵜飼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
“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那就是無可避免的意外。為了大學的名譽,我也會慎重考慮。既然媒體已經開始炒作,就只能靠打贏官司來主張我們的正當性。財前,你真的沒問題嗎?”他再三確認。
“這件事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也攸關浪速大學的名譽,甚至和教授您的立場也密切相關。所以,我會全力以赴打好這場官司。”
財前極力想要抓住眼前這根救命稻草。
“好,那我就相信你的話。”
“由衷地感謝您……”財前感激涕零。
“我可不是為你,是為了我自己和浪速大學,本校的教授被人控告有醫療疏忽,是本校創校以來開天闢地頭一遭,身為醫學部長,我也必須打贏這場官司,避免浪速大學的權威受到影響。對了,你心裏有沒有理想的律師?”
財前將昨晚幾乎一宿沒合眼而極度疲勞的身體倚在主管椅上,聽著柳原的報告。
報告完畢後,柳原僵硬地鞠了一躬。
財前上下打量著柳原。
“為什麼會死成這樣?就是因為這種死法,才會像今天早上那樣被媒體報道。現在挨告的不是你,而是我!”
柳原一臉慘白:“您在出國前指示要做術後肺炎的處置,所以我按您的要求使用氯黴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還在這裏繞圈子,那是我出國前的事,當他的情況發生變化時,主治醫師就應該採取相應的處置,即使我曾經指示過,但如果使用氯黴素的效果不理想,就應該懷疑是不是有其他併發症,要有懷疑!”
“是,所以……”
“所以什麼?”
柳原想說自己曾經在財前教授出發前報告過氯黴素沒有效果,希望他下達新的指示,但他被財前的威勢嚇倒了,立刻住了嘴。
“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嗎?不需要像呆瓜一樣死守著我出發時的指示,為什麼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過,金井副教授說雖然不太像術後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動手術後認為沒有轉移到肺部,可能就是術後肺炎,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暫時按財前教授的指示再觀察一下。”
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鏡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鏡,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段話。
“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責任,但現在去厘清是誰的責任已經於事無補了。那為什麼會要特地告訴病人家屬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這不是容易使他們產生誤解嗎?”
“不,不是我們特地告訴他們的,是因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沒有隱瞞,他們都知道了。”
“是誰負責解剖的?”
“是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親自執刀的。”
“什麼?大河內教授執刀……”
財前頓時一片茫然。
“你怎麼老是做這種對我不利的事。不管是術後處置不懂得見機行事,還是解剖的問題,你根本沒有盡到主治醫師的責任!”財前咬著嘴唇,怒目切齒地說道。
“教授,我曾極力安撫家屬,但可能是因為病人突然死亡,家屬對死因有所懷疑,進而對我們的處置產生質疑,剛好裏見副教授出現,就勸他們做解剖。”
“裏見?為什麼要讓其他科的副教授說三道四的?你這個人到底有多笨啊……如果你事後處理得漂亮,現在我就不會成為被告了!”
財前的體內湧出一股無法克制的震怒,幾乎失去理性。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靜下來。
財前語氣緩和了下來:“既然已經發生了,再說也沒什麼用,關鍵在今後。現在,
不僅醫局裏,整個醫院的視線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為舉止要格外自重,瞭解嗎?“
“柳原鞠了一躬,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
柳原一離開,財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兩三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之後邁著平靜的步伐走出教授室。
來到第一內科副教授室門口,財前沒敲門就推門而入。伏案工作的裏見驚訝地轉過身來,一看到是財前,便出聲招呼。
“呀,你回來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張椅子給財前。
“我回來了。昨晚剛回來,聽我們科的柳原說,我不在的時候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多謝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電報都收到了,這是我帶給你的禮物。”
他把在德國買的萬寶龍鋼筆放在裏見面前。
裏見立刻接過來道謝。
“今天早上的《每朝新聞》怎麼會突然登那種東西?”他關心地問道。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是晴天霹靂,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你打電報到巴黎,要我速回國時,是不是已經知道家屬準備告我了?”
“不,如果我知道的話,措辭會更堅定。我打電報給你,是因為死因並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醫生應該負起責任,盡可能趕快回國,由你親自安撫家屬。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電報實在沒把話說清楚。”
“這麼說,你真的不知道家屬他們要告我。但我聽柳原說,是你熱心地勸說家屬做解剖,到底是怎麼回事?”
“手術時,我們告訴家屬是局部性的賁門癌,保證可以治癒,但手術後情況卻不理想。而且,既然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導致死亡,醫生有責任告訴家屬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同時,醫生也可以在解剖後,嚴肅地檢討、研究自己的診斷和處置是否正確。所以,我才會勸他們解剖。”裏見的口氣十分平靜。
“裏見,你這種天真的想法卻成為我淪為被告的開端,或許你是完全出於善意,但我也可以認為是你想要陷剛當上教授的我于不義。事實上,的確有人認為你看到我從國際外科學會回來,正要投入新的研究,所以,想故意陷害我。”財前語帶揶揄地說。
裏見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
“何必說這些?你應該更謙虛、嚴肅地檢討一下那位病人死于癌性肋膜炎的問題,事實上,就是因為你沒有為病人肺部的陰影做進一步檢查,才會……”
他話才說到一半,財前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說話要小心點!我的處置到底有沒有錯,法官會裁定,你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的。況且,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要不要再拍一張X光片的問題,今後在這件事上,請你不要口無遮攔!”
財前氣衝衝地走出門外。
財前獨自坐在慶子房間的窗臺旁,眺望著窗下潺潺的長堀河,想到明天法院就要開庭訊問證人,不禁思緒萬千。和河野律師再三討論後,已經完成了在醫學上完美無缺的準備文件,整理好所有的書證。在申請證人方面,也安排了無懈可擊的陣容,嚴陣以待。然而,財前心底仍然不時湧現一股百密一疏的不安情緒。
財前無法擺脫自己將坐上被告席的那份沉重壓迫感。然而,他表面上卻得裝出內心沒有一絲動搖的鎮定態度。
慶子似乎可以看透財前的心思,從洋酒櫃中拿出威士忌瓶和酒杯,調了加水威士忌放在桌上。
“學校內的情況怎麼樣?”
“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幫人,趁機煽動鵜飼反對派,帶頭要求我辭職,不過這被鵜飼醫學部長擋了下來,說一切等判決結果下來再說。這一次,鵜飼醫學部長不僅幫我找律師,其他方面也幫了很大的忙……”
財前難得如此感慨萬千。
“那當然。他明年還想選校長,你是在鵜飼教授的支持下才當上了教授的,如果判決結果還沒下來就讓你辭職的話,等於是鵜飼派勢力的敗退。所以,鵜飼教授和你在一條船上,他是為了自己而袒護你,你大可不必對他心存感激。”慶子說得理直氣壯,“明天第一次傳喚證人時,你這裏會有誰出庭?”
“明天是由曾經照顧那位死去的病人的護士和金井副教授出庭。”
“金井副教授嗎?他以前是東教授的嫡系學生,你是為了安撫醫局內東派的人,才升他當副教授的,讓他出庭沒關係嗎?”慶子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關係。在我出國時,金井是我的代理外科主任,這次的事,他也有一半的責任,他不可能做出對我不利的證詞,”
“你做事還真不含糊,不管是主治醫師柳原、金井副教授,還是護士,都已經打好了預防針。還有呢?可能會做出最關鍵證詞的裏見教授和做病理解剖的大河內教授那裏也已經安排好了嗎?”
“目前還在靜觀其變,他們比較棘手,如果行事不小心,反而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反效果。”財前的語氣忽然變得特別沉重。
“這種時候,大河內教授那裏可以暫時靜觀其變,但應該主動對裏見副教授下一些工夫。他和別人不一樣,對這次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是你誤診了病人。”
“別胡說八道!”財前出其不意地吼了一聲,連續喝了好幾口威士忌。
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暗,剛才還在眼前的長堀河河面被吸進一片漆黑中,沿岸的建築物開始星星點點地亮起燈光。
“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師,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不過,河野律師不愧是大阪律師協會的大人物,雖然律師費貴得驚人,倒是真的很能幹。而且,河野法律事務所的年輕律師也動了起來,幾乎調動了整個事務所為我奔波。”
“你這個人常常報喜不報憂,我相信,甚至連必須據實以告的律師,你也沒有告訴他關鍵的部分,只挑對自己有利的部分說。就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幾分真話,你這個人,真是徹頭徹尾的無情……”
財前沒有理會慶子的挖苦,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內擠滿了旁聽者。旁聽席上,除了佐佐木商店的員工和一般旁聽者之外,浪速大學醫學部的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幹?堪嗟滋乇鷚俗⒛俊T諉教宸矯媯慫痙欽咭醞猓箍梢鑰吹揭揭┘欽擼杉獬」偎駒諫緇嶸弦丫艿郊蟮墓刈ⅰ?
面對審判長席的左側是原告代理人席,右側是被告代理人席,在旁聽席前方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五郎分坐左、右兩側,他們的兩側分別坐著原告的證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證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護士石川千代子。
佐佐木良江惶恐不安地看著地上,而財前五郎則很清楚旁聽者和新聞記者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故意昂首挺胸地坐著,
“起立!”
隨著法警的口令,全體起立迎接法官。穿著法官制服的審判長首先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接著,兩位陪審法官分別坐在左右兩側的座位上後,所有人也都坐了下來,法庭內鴉雀無聲。
花白頭髮、眼神銳利的審判長環顧法庭後,宣佈:“現在開庭進行證人訊問,原告、被告雙方的證人有沒有到庭?”
佐佐木信平、金井達夫副教授、護士石川千代子三人分別報出了各自的身份。
“你們將作為證人接受訊問,在宣讀宣誓書後,分別要簽名、蓋章。在宣誓後,如果作出虛偽的證詞,就構成偽證罪,將受到處罰,所以,請你們要說實話,瞭解了嗎?”
審判長交代後,佐佐木信平代表三個人宣讀了宣誓書。
原告律師開始對原告證人進行訊問。
“財前被告的診察結果是怎麼樣的?”
“根據透視和照X光的結果,他認為是極初期的賁門癌,如果不及時根治,情況會持續惡化,所以叫我大哥趕快動手術。我哥哥於是立刻住進醫院,接受了手術,但在手術後第22天就死了。”
“在手術時執刀的財前被告在手術後立刻去國外旅行了嗎?”
“對,在我大哥手術後第9天就出國了。”
“放下手術後病情不穩定的病人就出國的行為,的確讓人覺得不負責任,但之後交給誰來負責了?”
“一位叫柳原醫生的年輕助理。”
“所以,你是不是認為出國前財前被告的看診態度缺乏誠意?”
被告律師——被告訴訟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了抗議:“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訊問屬於誘導詢問,請予以駁回。而且,在法庭上也不應該有指責被告的言論!請審判長加以提醒。”
審判長立刻警告關口律師:“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的確屬於誘導訊問,請收回。”
“好,我更正。你認為財前醫生在出國前的態度怎麼樣?”
“他從手術前就顯得很匆忙,陪在病人身旁的家屬也可以感受到。手術後也不聞不問,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大哥。當我大哥呼吸困難的症狀發作時,即使我們要求他來診察,他也以抽不出時間為由,從沒有來探視過。”
“你們知道佐佐木庸平在手術後會死嗎?”
“不,財前教授說,這是早期發現的癌,只要動手術就沒有問題,給我們吃了定心丸。而且,還說手術十分成功,我們根本沒料到他會死。雖然他對我們保證,但沒想到我大哥還是死了。這個醫生的行為造成了這麼大的不幸和損失,我們一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並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這不僅是為了我們自己,更是為了社會上遭受醫生誤診而忍氣吞聲的眾多病人和家屬伸張正義!”
信平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
“我訊問完了。”
關口律師結束了訊問,審判長看著被告律師。
“被告律師,你有沒有什麼要問的?”
“是的,我要進行反對訊問。”
被告律師河野似乎早已等候多時,他滿面紅光地站了起來。
“你剛才的證詞中,很詳細地描述了財前教授的看診態度,那都是你的所見所聞嗎?”
“不,是我大嫂告訴我的……”信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所以說,大部分都是聽說的,對嗎?”
……
河野律師的提問達到了反對訊問的效果,便說:“我的訊問結束了。”
“本庭沒有問題要訊問證人佐佐木,請下一位證人出庭。”審判長命令法警道。
金井副教授一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樸素的深藍色西裝站在證人席上。
“你最後一次為病人診治是什麼時候?請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6月20日下午6點左右,我接到主治醫師柳原的報告,說病人的病情發生急劇變化,我立刻趕了過去。當時,柳原醫生在做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處置。但如果多次排液,會使體內的總蛋白量降低,容易引起極度衰弱,加速死亡。所以,第二次穿刺只抽了5CC,之後我又指示柳原醫生注射強心針,並要求護士搭起氧氣罩,用氧氣瓶補充氧氣。”
“請你談一下從病情急劇變化到死亡過程的情況。”
“在搭好氧氣罩時,病人1分鐘的呼吸次數為7~8次,於是又增加了氧氣濃度,但他的呼吸次數仍然很少。30分鐘後,呼吸變弱,病人不時因為痛苦而扭曲身體,所以,我指示柳原醫生注射第二支強心針。但病人的呼吸繼而變得斷斷續續,15分鐘後,出現了青紫症狀,不久就過世了。”
“請你談一下財前教授在出國前的情況。”
“通常在出國前,教授都需要張羅出國的準備工作,以及安排出國期間的診療、醫局內的事務交接等,會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大部分人會在出發前5天就向校方請假,但財前教授只在出發前請假了一天。除了針對出國期間第一外科整體的診療作出指示,還詳細指示了教授執刀病人的術後處置工作,他忙碌的情形遠遠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那麼,財前教授無法按家屬的要求為佐佐木庸平先生看診,也是因為實在分身乏術嗎?”
“對。不僅是佐佐木庸平先生,他根本沒有時間直接、充分地為任何一位病人看診。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必須對各主治醫師下達指示,由主治醫師去負責。”
河野律師點了點頭:“我沒有問題了。”
當他回到座位時,由關口律師進行反對訊問。
“胸腔外科屬於您的專業科目,在診察過病人兩次,又看到排液的胸水後,卻無法判斷到底是癌性的胸水還是結核性的胸水,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關口律師的訊問十分尖銳,金井副教授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在病人病危之前,柳原醫師是否曾經和你商量過,或是請求你的指示?”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在第二次診察時,病人的病情還不是十分嚴重,而且,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已經指示過柳原醫生,所以,我並沒有做什麼新的指示。”
“你會不會認為柳原醫生是按照財前被告在出發前的指示,才使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的,也就是說,是財前被告的指示有某種程度的失誤?”關口律師窮追猛打。
“我無法回答這種問題……”
金井的額頭上滲著汗珠,被告律師河野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訊問明顯地充滿惡意。”
審判長同意了他的抗議。
“好,那我換一個問題。你認為病人的病情為什麼會突然惡化,最終導致死亡?”
“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看顧這位病人,他也不是我動的手術,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那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樣,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時,是否不應該動手術?”
“這要視肺部轉移灶的大小、部位而定,無法一概而論。但教授親自在手術前做了檢查,判斷動手術比較好,我相信有他的理由。財前教授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我相信他的判斷。”
關口律師說:“好,謝謝你,這樣就可以了。”
當關口律師恭敬地結束訊問回到座位上時,審判長對金井副教授說:“本庭有幾個問題要訊問金井證人。你剛才說,你的專業科目是胸腔外科,並不是癌症,所以,無法明確闡述直接造成病人死亡的原因,真的是這樣嗎?”
“是。現代醫學分得很細,同樣是胸腔外科,癌症專業的醫生和結核專業的醫生,雖然在診斷方法上沒有太大的差異,但在治療過程中,經常會出現意見分歧的狀況。因此,我認為在像本案這種會告上法庭的特殊病例中,非專業的醫師不能輕易發表有關診療是否妥當的意見,所以,我不想說一些自己沒有把握的事。”
針對護士石川千代子的詢問結束後,審判長向原告律師關口和書記員確認已經完成了下一次傳喚證人的手續後,便宣佈休庭。
“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下一次將在10月22日下午1點開庭。”
滿頭白髮、瘦削幹練的大河內教授站在證人席上時,比上一次有更多醫學人員參與的旁聽席上頓時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息。財前坐在被告席上,神情嚴肅地望著大河內。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毅然地站在證人席上的大河內教授。 良知的考驗(上)
原告律師關口面對著大河內:“請告訴我們您的解剖結果。”
“第一,關於手術是否成功的問題,手術中醫生已經將胃完全切除,並採取了將空腸和食道縫合的食道•空腸吻合手術,縫合十分完美,周圍完全沒有縫合不全或炎症,可以說,手術本身非常成功;第二,關於癌細胞是否轉移到其他器官的問題,雖然癌細胞沒有轉移到腹部的器官,但在左肺下葉部有像小指頭一樣大的癌組織,並且周圍有三個米粒大的癌轉移灶;第三,關於導致病人死亡的肋膜炎,在肋膜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腫瘤,血性胸水中也有癌細胞,所以,我推斷為癌性肋膜炎。”
“直接死因是什麼?”
“是因為併發了癌性肋膜炎,使血性胸水累積在肋膜腔內,胸水的壓迫造成心臟衰竭,進而導致死亡。”
“左肺的病灶和賁門部的癌哪一個是原發病灶?”
“胃賁門部應該是原發病灶。肺部的癌是轉移灶的幾率相當高。”病理學家措辭嚴謹地說明道。
“您認為癌性肋膜炎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無法精准地推算出時間,但我可以斷定應該不是死亡前兩三天或四五天發生的,應該在更早之前。”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雖然您無法精確推算時間,但可以斷定不是死亡前幾天,而是更早以前就發生了。”關口律師為了增強審判長的印象而重複著。
“引起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麼?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會不會是對胃賁門部的手術侵襲導致肺部的轉移灶急速轉移?”
“關於這個問題,目前有各種不同的學說,我無法給你明確的回答。”
“如果目前還無法確定針對有轉移灶的主病灶進行手術是否正確,那麼,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代表手術本身就是一項錯誤的決定?”關口律師立刻點到了問題點上。
“這必須視轉移灶的大小、數量、部位和病人在手術前的身體狀況而定,無法一概而論。至於採取哪一種方式,必須請教執刀的臨床醫生的意見。”
“我明白了,沒有問題了。”
關口律師回座後,審判長問:“被告律師是否需要訊問證人?” ? 『右奧墒Ω惶納砬夯赫酒穡怨Ь吹奶瓤佳段蝕蠛幽凇?
“剛才很榮幸有機會聆聽您對病理解剖的見解,但我認為解剖屍體必須以家屬自覺的要求為前提。據我所知,這次是因為某位醫師對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有著高度興趣,才會慫恿家屬進行解剖的。這未免太興趣本位了,您不認為這是對死者的一種冒犯嗎?”
大河內斜眼瞪了河野一眼:“你剛才說,進行病理解剖只是基於醫生對死因的興趣,我想要告訴你,只有對醫學一無所知的19世紀的人,才會說出這種輕率無知的話來。”
大河內的義正辭嚴讓河野律師霎時愣了一下。
“請問解剖是在死後幾小時進行的?”
“4小時後。”
“我聽說解剖愈及時,愈能夠獲得正確的知識……”
“沒錯。雖然是愈早愈好,但死後4小時不會對解剖的正確性產生太大的影響。”
“您可以確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結核,而是癌組織嗎?”
“無論是在解剖時以肉眼觀察,還是解剖後針對該病灶標本做組織學檢驗,都可以確定左肺下葉的病灶是癌組織。”
“您所說的肋膜炎的症狀大概會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剛才我已經回答過了,我只能說,就病理觀察來看,並不是死亡之前短時間內發生的,而是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
“您所說的‘相當一段時間’,可以解釋為財前教授去歐洲的期間嗎?”
河野律師緊追不放,大河內則瞪視著河野。
“我只說不是死前短時間內,並沒有說是財前教授去歐洲前或是去歐洲之後。”他語氣強硬地頂了回去。
“我明白了。最後想再請教您一個問題,根據您的病理解剖記錄,上面寫著肺葉上有炎症現象。肺葉上出現炎症現象,是不是可以認為是肺炎的症狀?”河野律師問得十分巧妙。
“的確,在肉眼觀察時和組織學檢查中,都發現肺葉出現紅色的炎症現象,所以,應該有肺炎症狀。”
“那也可以認為是財前教授在一開始就診斷出的術後肺炎嗎?”河野乘勝追擊。
“不,從那個炎症的情況無法判斷是術後肺炎,還是與癌性肋膜炎併發的肺炎。”大河內的證詞毫無偏袒,驍勇善戰的河野律師似乎也對他無計可施了。
“好,我沒有問題了。”
當河野回到座位時,審判長說:“本庭要訊問證人。你剛才說,當有轉移灶時,有些意見認為該動手術,但也有些意見認為即便存在某些轉移的情況,仍然可以動手術。請你談一下你的意見。”
“我認為,由於目前還缺乏絕對有效的對策可以對抗癌細胞轉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則不應該對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襲,但這只是我一介病理學者的意見,我剛才也說過,必須詢問實際執刀的臨床醫生的意見。”
“對於是否應該動手術的問題,就等臨床醫生來決定。從病理觀察的角度,你對財前被告的處置方法有什麼看法?”
“雖然肺部已經有了明顯的轉移病灶,但他仍然對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動了手術,應該有他的道理,問題只在於他的道理有沒有超出必要的範圍。但如果是因為手術前疏於檢查,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病灶而動了手術,就是缺乏臨床醫師的注意義務。”
坐在被告席上的財前頓時臉色大變。審判長翻開書證,和左右的陪審法官討論著。原告律師關口站了起來:“審判長,為了厘清剛才大河內證人認為該由臨床醫生鑒定的問題,原告方面要申請鑒定人。”
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師也立刻站了起來,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請鑒定人!”
旁聽席上的醫學相關人員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覷,法庭上出現了一種不尋常的氣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請臨床醫師作為鑒定人後,鑒定人將表達財前五郎到底有沒有醫療疏忽的重要意見。
席間的氣氛異常尷尬,鵜飼醫學部長、河野律師、財前五郎和又一四個人圍坐在一起,面前的熱酒都快涼了。
“大河內教授今天的證詞可真不妙……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鑒定人訊問中挽回劣勢。”
“你說得對,得在下一次的鑒定人訊問中扳回一城。下次鑒定事項的焦點,在於是否該針對有轉移灶的癌症動手術,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將直接關係到財前教授採取的處置方法是否正確。財前教授,請你冷靜思考一下,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如何?”
河野一說完,財前顯出一副早有準備的表情說道:“只要挑選和我立場相同的臨床外科醫生作為鑒定人,在下次的鑒定人訊問中,應該會對我比較有利……既然要做鑒定人,最好同樣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頂級人物。我看,擔任日本外科學會理事的岡山大學田淵教授,或擔任日本癌症學會會長的千葉大學小山教授,以及擔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學會會長的九州大學星島教授,這三位都很理想,他們都對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評價。”
“這三個人裏面,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樣,都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氣,大家幾乎都知道這個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鵜飼教授,你看呢?”
鵜飼表示贊成,河野律師說:“那就決定委託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託他做鑒定人,國內就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勢均力敵的人了,這也是給原告心理上的一個打擊。”
當關口律師說明了深夜突然造訪的原因後,東終於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是?穡吭詞搶錛檣苣怵吹摹D愀詹潘滴瞬魄暗囊攪剖韜魷胍臀壹媸保一咕醯煤芾牛詞欽庋?
“我們原告方面無論找證人或找鑒定人時,都像瞎子摸象一樣毫無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該找誰做證人、做鑒定人,為此傷透了腦筋。尤其在這次大河內證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證詞後,如果臨床醫學家的鑒定意見,可以從客觀的角度進一步佐證大河內證人的證詞,將會在案件審理上起到極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託您為我們推薦合適的人選。”
關口向東求助,東左右為難地陷入了沉默。
“東教授,拜託了。只有您才能夠向我們推薦足以與財前被告的鑒定人相抗衡的人選。”
東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後,他說:“我想,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應該是理想的人選。他是腹部外科的專家,一向堅持主張患者有轉移灶時不能動手術。而且,雖然他上了一些年紀,但他的手術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稱為‘手術刀之神’,對自己信奉的學說和臨床經驗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認為,委託一丸教授作為原告鑒定人最理想。”
“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人選。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煩您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否則,我們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託他鑒定,恐怕他也不會接受。拜託您了!”關口探出身子說。
鑒定人一出庭,旁聽席上所有的視線都停駐在千葉大學小山教授和東北大學一丸名譽教授身上。
關口律師恭敬地面對一丸名譽教授。
“原告的鑒定事項是,當發現肺部已經有癌症的轉移灶時,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是否會引起轉移病灶增殖,結果導致癌性肋膜炎。也就是是否該針對主病灶動手術的問題,希望您向我們談一下您對這個問題的見解。”
一丸名譽教授緩緩地說道:“當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時,如果針對主病灶動手術,引起轉移灶惡化的可能性相當高。根據我擔任外科醫生行醫40年的臨床經驗,在手術前的X光檢查等各項檢查時,以及在手術時肉眼完全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甚至對連結主病灶的組織和淋巴腺等做能力所及的處理後,肉眼無法看到的癌細胞仍然會隱藏在某個部位。這種情況下,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細胞很可能以此為契機增殖。”
“所以,您認為當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時,是否應該切除主病灶?”
“基於我剛才所述的理由,一旦發現有轉移現象,無論轉移的形態多麼微小,都可能因為切除主病灶引起轉移灶的惡化。原則上我認為不應該動手術,必須採用對症療法,施以鎮痛劑改善疼痛現象,並用氧氣改善呼吸困難等症狀,設法減輕病人的痛苦,盡可能延長病人的壽命。”
“關於委託您鑒定的本案,您也認為不應該接受手術嗎?”關口律師繼續問道。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不應該動手術,因為當轉移發生在遠隔的肺部時,代表已經是全身的疾病,即使將局部的胃切除也沒有意義。在全身極度衰弱,或是有高度腹水時,外科侵襲是絕對的禁忌,本案中的病例也應該用這種保守方法來處置。”
他的語氣平和,卻明確道出佐佐木庸平不應該接受手術的立場。財前神色一變,旁聽席上的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幹部也騷動起來。關口律師感受到了這一騷動,說:“我的詢問到此結束。”
當關口回到座位時,審判長問道:“被告律師有沒有問題?”
河野律師立刻起身,開始反對訊問。
“你剛才談到,當發現轉移灶時,不能動手術,要運用對症療法努力延長病人的壽命。但目前手術的方法有了顯著的改良和進步,手術時間也大為縮短,手術對病人的外科侵襲相較於以前是大為減少。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不好意思,你的方法是否太消極、太保守了?”
河野的態度恭敬,但話裏明顯頗不以為然。一丸名譽教授一臉憤慨。
“現今的手術方式、麻醉和術後處置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這並不代表完全不顧病人的情況,輕易增加外科侵襲的做法就是積極、有效的療法。我認為這是最近少壯派學者在癌症問題方面的一種錯誤傾向。‘積極’這樣的字眼,的確容易令人產生進步的印象,但你必須瞭解到,尤其在外科手術上,這種貿然的積極往往會因此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相反,採用那些看似消極卻有助於延長病人生命的治療方法,才是醫生的真正使命。”
“但這樣似乎對醫學的進步缺乏貢獻。即使出現了一兩位不幸的犧牲者,如果能夠因此拯救成千上萬患者的生命,就應該勇於嘗試,這種積極性才是醫生的使命,才能促進醫學的進步。據我所知,你這種對癌症的態度是20世紀初期的舊式思想。”
一丸名譽教授勃然大怒:“什麼叫即使出現一兩位不幸的犧牲者,也要勇於嘗試才是醫生的使命,才能促進醫學的進步?人不是實驗室的白老鼠!照你這麼說,被認為是一種殺人罪的安樂死也應該被大家接受嗎?請你收回剛才這句話!”
嚴厲的喝斥響徹整個法庭,河野律師嚇了一跳。
“我的表達方式不夠恰當,似乎引起誤解了。我收回剛才的發言。”
河野就此結束了訊問,審判長宣佈:“接下來由被告方面的鑒定人進行鑒定,請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小山教授用登上學會報告講臺的姿勢站上證人席,河野律師起身迎了上去。
“被告鑒定事項有兩項。第一,當發現肺部有轉移灶時,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對病人的預後是否屬於必要的處置;第二,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增殖之間是否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首先針對第一個問題,您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除非是特殊的病例,一般來說,即使有少許的轉移灶,也應該積極地切除主病灶,同時,我個人也一直採取這種方法治療病人。理由是,目前放射療法和化學療法有了很大的進步,在切除主病灶後,可以利用這些輔助療法抑制轉移灶的癌細胞增殖。在我經歷的989例病例中,也很少發生轉移灶的癌細胞增殖的情況。轉移癌的確很危險,但我也經歷了十幾個病例,在切除主病灶後,轉移灶不僅沒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縮小,甚至可以完全治癒。國內外的文獻報告中指出,在切除主病灶後,還可以避免主病灶的癌性惡性液體對人體產生致命的影響。因此,我確信當同時有原發病灶和轉移灶時,切除原發病灶後,即使無法切除轉移灶,也可以明顯改善病人的預後狀況。”小山教授以充滿自信的強烈語氣斷言。
河野律師迫不及待地追問:“您的意思是,本案的情況也應該動手術嗎?”
“沒錯。胃賁門癌會引起食物通過困難,使病人產生痛苦,也會引起營養障礙,加速死亡。為了消除這些不利因素,即使肺部的轉移灶已經相當明顯,切除主病灶也是十分正確的處置。”
“其次是,對於鑒定事項中第二項,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增殖之間的因果關係,您的看法如何?”
“在切除主病灶後,即使導致轉移灶的增殖,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的某種契機引起增殖的時期剛好與切除的時期一致。事實上,在某些病例中,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轉移灶縮小了,所以,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這是我從自己經手的989例病例資料中得到的結論,也是最近醫學界的主流思想。”
財前被告露出振奮的神情,坐在旁聽席上的財前又一和醫師公會的人也露出放心的神色。
,審判長說:“本庭想訊問小山鑒定人。根據你的說法,當有轉移灶時,必須視病人的症狀和身體狀況決定是否該切除主病灶,無法一概而論,但又說原則上必須動手術,請問你的根據是什麼?”
審判官訊問的語氣很微妙,小山教授沉思片刻才回答:“在無法百分之百獲得確定效果的情況下,切除主病灶或許是一種賭博,但這也正是目前癌症治療的困境。在進入20世紀後半期的現在,即使在肺部發現原發病灶,並轉移到大腦時,仍然會積極地採取切除主病灶的治療方法。只要有一個病例在預後有改善的情況或是獲致成功,醫生就不該坐視病人病情的惡化,而應該作最完善的努力,期待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治療自己的病人,這是現代醫生的職責。近年來,外科學界也逐漸普遍傾向於採取這種積極的做法。”
審判長轉而看著一丸名譽教授:“關於這一點,請一丸鑒定人發表一下意見。”
“剛才提到賭博的字眼,我認為不能拿人命當賭注,因此,雖然有人會認為我的想法太消極,但只要切除正處於惡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後引起轉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沒有消除,我就絕對堅持不應該動手術。”
他毅然決然地說完後,審判長便宣佈休庭。
“一丸、小山兩位鑒定人的意見中,都有許多值得參考的部分,法院將把兩位鑒定人的意見作為今後審理的重要資料,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
鵜飼醫學部長將肥胖的身軀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難得地請裏見喝紅茶,面帶笑容地主動找他聊天,但裏見卻毫不領情,一言不發地坐著。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剛才就說了,這次的事件是在財前教授出國時發生的。對他來說,在這種不可抗力的情況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們身為醫生,應該對他表示極大的同情。另一方面,從頗具傳統的浪速大學名譽及權威的大局來看,也一定要讓財前教授在這場官司中獲勝,這也是教授會的意見,希望你後天出庭作證時,可以充分瞭解這一點。”
鵜飼冠冕堂皇地推說是教授會的意見,其實根本是他執意讓教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即使不需要瞭解教授會的意見,我看到財前突然被人這樣告上法庭,也覺得於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從這種旋渦中獲得解脫,專心投入研究工作。況且,我也很清楚這次的事件關係到浪速大學的名譽和權威,但您要我在作證時充分瞭解這一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裏見正視著鵜飼。
“你問我什麼意思,身為本校的副教授,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裏見,我想你心裏應該很清楚才對。”他抽著煙,嘴角浮現著微妙的笑容,裏見目不轉睛地盯著鵜飼看。
“從剛才您和我談的那些話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實如何,都不應該做出對財前教授不利的證詞。但身為醫生,對那位病人的事,我會一切實話實說。”
“裏見,你剛才還說對身陷這個旋渦的財前教授感到於心不忍,也說會為大學的名譽著想,難道你要說出對財前教授不利,不,是會影響本校名譽的證詞嗎?”鵜飼目光銳利地瞪著裏見。
“不管我的證詞會不會對財前不利、使他被判誤診,我也不能原諒財前身為一個醫生,卻對那位病人採取那樣的態度。”
“既然我以同樣是醫生的立場和你說了那麼久,也無法讓你回心轉意,那我就改用醫學部長的身份來和你談。如果這場官司打輸了,不僅會影響財前個人的前途,更會破壞浪速大學創立40年來辛苦建立的聲譽,社會上也會對國立大學教授的權威產生懷疑,更會讓我這個醫學部長顏面盡失!而且,不僅是浪速大學,這還將對所有國立大學的醫學部造成極大的困擾。你雖然涉世未深,但聽我說了那麼多,身為本校的副教授,應該還有考慮的餘地吧?”
他以這番話向裏見施壓。然後,在煙灰缸裏撚熄手中的煙後,站了起來,走到裏見身旁:“我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後,你可能有機會代替我掌管第一內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顧我的立場和浪速大學的名譽,做出獨斷專行的證詞吧?”
他湊近裏見,裏見的眼中顯現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憤怒。
“恕我直言,我認為這種名譽和權威本身就有問題。正因為是光榮的國立大學的教授,萬一發生誤診時,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法庭,不妨認為法庭不是追究醫生過失的地方,而是促進醫學進步的場所。”
“事不關己,你當然會說漂亮話。”
“不,身為醫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裏見的語氣毅然決然,充滿堅定。
“好,我明白了,我相當瞭解你的意思。你可以為所欲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萬一你的證詞有損于浪速大學的名譽,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學,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鵜飼的語氣十分冷酷。
“那,我告辭了……”裏見緊閉雙唇,鞠了一躬後,站了起來。
旁聽席中所有的視線都投注在證人席的柳原身上。至今不曾在法庭上露過面的鵜飼醫學部長,也夾雜在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相關人員之中,出現在旁聽席。坐在前方的財前被告臉上難得地顯現出緊張的神色。
“證人必須如宣誓中所提到的,不隱瞞、如實說出真相。現在由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為了使柳原平靜下來,河野律師緩緩地站了起來。
“手術時,你好像擔任第一助手,請你談一下手術當時的情況。”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於是我就採取了急救處置法,注射了維他康復和止咳劑,然後向財前教授請示。教授說,現在惟一的可能就是術後肺炎,所以指示我先使用1000CC的氯黴素,之後每隔6小時使用500CC.我按教授的指示進行處置,在12小時後的第二天早晨8點左右,病人一度恢復至低熱狀態,但正午時,再度出現高燒和呼吸困難。於是,我再度去請教財前教授。”
“當時,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指示?”
“那天是教授出發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剛好是他最忙的時候,但在詳細聽我報告病人的症狀後,便指示我繼續每隔4小時就大量使用氯黴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國了。”
“財前教授出發後,病人嚴重發作是在什麼時候?”
“是教授出發後第12天的6月19日,當時不同於以往的發作情況,病人的臉色蒼白,喉嚨發出沉悶的聲音,模樣異常痛苦。我在連續使用氯黴素的同時,也在病人背後放了墊子,讓他以坐姿呼吸,雖然獲得暫時改善,但第二天傍晚開始,病情卻急劇惡化,當天晚上就死亡了……”柳原低下了頭。
“仍然以不幸的結果收場,是不是?但我們十分瞭解,你已經盡了全力。我問完了。”
一切都如事先充分討論的那樣,河野律師和柳原流暢無誤地合力完成了訊問和回答。
審判長看了一下病歷。
“原告律師有沒有問題要問證人?”
關口律師看著柳原:“你抽出的胸水病理檢查結果怎麼樣?”
“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這麼說,證人是在病人臨死之前才第一次發現癌性肋膜炎,對不對?”
“……”
柳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關口上下打量著柳原。
“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要問下一個問題了。請你描述一下手術前X光片上的陰影。”
“在左肺下葉附近,有一個像小指頭般大的陰影。”
“財前被告有沒有針對這個陰影做特別的指示?”
“特別的指示……但是……教授比平時花了更多的時間,仔細觀察了陰影,還告訴我,在做癌症手術時,要做好萬全的處置,以防可能會有肉眼看不到的轉移和併發症。”柳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轉移了焦點。
“那麼,在手術時,是否有和平時不一樣的指示?”
“這個嘛……並沒有。但教授的技巧利落自如,簡直如行雲流水一般,在手術時間上,也比平時更短。手術很快就結束了。”
“這就奇怪了。如果在手術前注意到了肺部的轉移灶,在手術前應該會特別提醒你注意,財前被告本身的執刀也會更加慎重,照理說,手術時間應該比平時更長才對,不是嗎?”
“但這取決於每位執刀者的技術和手術方法的不同,無法一概而論。”
“為什麼病歷上沒有病灶轉移到其他器官上的記錄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原答不上來,坐在被告席的財前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那,那是開刀時的觀察記錄……”
“但在整份病歷中,只記錄了對術後肺炎的處置,完全找不到任何有關肺部轉移病灶處置的記錄,這難道不是佐證了財前被告並沒有發現肺部轉移病灶,從而怠慢了注意義務嗎?”關口的反對訊問十分尖銳。
“不,那是因為……術後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抗生素通常需要使用一星期或兩星期才能見效,甚至還有要連續使用一個月後才能見效的特殊病例,所以,我本來以為佐佐木先生也屬於這種情況。”
“這不是更奇怪了嗎?財前被告?熱輝は氳嬌贍馨┲⒁丫頻攪朔尾浚竽闋齪猛蛉拇χ茫∪嗽謔質鹺蠓⑸粑咽保閎粗話閹弊鍪鹺蠓窩桌創χ茫裁椿脊庋磕愕幕襖鎘刑嘧韻嗝苤α耍遣皇且蛭硬魄氨桓娑髁聳裁矗俊彼徽爰囟隙ǖ饋?
柳原臉色蒼白,顯得十分局促不安:“不,我,根本沒有隱瞞……我不可能隱瞞什麼!”
“是嗎?根據我的調查發現,財前教授根本沒有注意到癌細胞轉移到了肺部,而你雖然對教授的指示存疑,卻害怕惹財前教授不高興,所以只能盲目地聽從教授的命令。”
“這根本是胡說八道,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柳原語帶顫抖。
“你既然這麼說,我也無可奈何。但只要問下一位出庭的裏見證人,就可以明白真相。你可能因此構成偽證罪,這樣也無所謂嗎?”
他一語刺中柳原的痛處。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抗議!原告律師剛才的話是在逼迫我方證人!”
關口律師對河野的話充耳不聞,泰然處之地說:“我沒有問題了。”
說完,關口便回了座。柳原一臉疲憊地走下證人席,輪到裏見上場了。
裏見穿著一套樸素的深藍色西裝,隨意撥弄了一下清爽的頭髮,站上證人席。
……
關口突然站了起來。
“審判長,身為原告律師,我想申請由裏見、柳原兩位證人當庭對質。”
全法庭的視線頓時都集中在關口身上。
“本案重要的爭議點在於確定財前被告有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灶,以及是否採取了適當的措施。裏見和柳原兩位證人的證詞有很大的出入,誰的證詞正確,誰的證詞有違事實將是本案勝敗的關鍵。雖然當庭對質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為了讓法院早日厘清這些重要的爭議點,我希望接下來可以由柳原、裏見兩位證人當庭對質。”
關口說完,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怒吼著表示強烈反對:“審判長,我反對原告律師剛才提出的申請。柳原、裏見兩位證人都在宣誓後作證,當庭闡述了各自認為的真相,必須由法院的心證來判斷哪一方正確。兩位證人對質並非發現真相的惟一途徑,如果原告律師認為柳原的證詞不正確,就應該提出其他的證據加以反駁,這是舉證的慣例,我堅決反對原告律師提出由兩位證人對質的申請!”
審判長沉思了片刻:“將由合議庭討論是否同意證人對質。”
說完,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站了起來。財前顯得極度不安,旁聽席內則一片譁然。 良知的考驗(下)
法警再度宣佈開庭後,原告、被告及其律師,以及旁聽者都屏氣凝神地等待合議的結果。審判長坐定後,環視法庭。
“柳原、裏見兩位證人的證詞內容事關本案重要的爭議點,而且,兩位證人的證詞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所出入,讓人無法厘清本案的核心。為了使法院更加正確、慎重地瞭解本案的事實,本庭認為有必要讓裏見、柳原兩位證人對質,雖然這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同意採取以對質的方式訊問。”
審判長宣佈完畢,法庭內的氣氛急劇緊張起來。
“請裏見、柳原兩位證人出庭。”
審判長說完,裏見和柳原在法警的帶領下,站在證人席上。裏見神情自若,柳原乾裂的嘴唇則開始泛青。
審判長對著兩人說:“在大河內證人的解剖報告中已說明了病人直接的死因,而針對在有轉移灶的情況下,是否可以針對主病灶進行手術的問題,小山、一丸鑒定人也表達了各自的意見。但對於財前被告怎樣看待癌症轉移到肺部的問題,以及採取了哪些處置,兩位證人的意見呈現很大的分歧,為了讓法院厘清這一點,本庭決定讓你們當庭對質。希望你們像剛才宣誓中所說的,都要遵從自己的良心說實話,如果說假話,可能被控偽證罪,所以,請務必慎重作證。現在,由原告律師開始訊問。”
關口律師凝視著柳原。
“柳原證人,你在剛才的證詞中說,財前被告在手術前曾經提醒你,在癌症手術時,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轉移和併發症,要你做好萬全的處置,也就是說,財前被告在手術前已經發現了癌細胞的轉移。你現在仍然堅持這樣的證詞嗎?”
“是,我堅持。”
“那你自己呢?你進醫局已經有6年的經驗,完全沒有注意到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嗎?”
“我注意到過。”
“所以,你才會在教授會診時提出斷層攝影,對不對?”
關口試圖乘虛而入,柳原驚訝地愣了一下。
“不……我沒有提出過。”
“為什麼?只要對病人的症狀有些許質疑,主治醫師不是就應該向教授提出來,請教教授的指示嗎?”
“但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有疑問,原本是想等疑問的內容更明確後再提出來。”
“根據裏見證人的證詞,你對病人肺部的陰影有相當的疑問,雖然曾向財前被告提議做斷層攝影,但卻被否決了。”
“我說了,我真的沒有向教授提出過任何提議。”
“裏見證人,你認為呢?”
裏見從容地看著柳原:“我不知道柳原為什麼要否定,但病人住院的第4天,我第一次去病房時,教授總會診剛好結束,我聽說主治醫師被教授罵了一頓,所以就拿起床頭櫃上的肺部X光片看了一下,發現左肺有微妙的陰影。我又詢問病人,病人說,主治醫師建議做斷層攝影,就被教授罵了。”
“柳原證人,你聽到裏見證人的證詞了,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可能是病人搞錯了,我不曾在總會診時被教授罵過。”
“那麼,你在手術前一天,曾經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和裏見證人聊過天,當時的談話內容是什麼?”
“已經很久了,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第二天要動手術了,在談病人的身體狀況吧。”
“是嗎?這一點也和裏見證人的證詞有所出入。裏見證人,你記得當時的談話嗎?”
“是,我記得。手術的前一天,我去病房時,問病人有沒有做斷層攝影,病人說還沒有,我立刻打電話到第一外科醫局,請主治醫師柳原至病房確認,柳原也告訴沒有拍。當時我質問他,他回答說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主治醫師只能聽命行事,他還為難地回答說不能違抗教授的命令。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財前教授,向他提出要求。”
“柳原證人,你同意裏見證人的證詞嗎?”
“我不記得了,沒辦法同意。”
“那我就問一些能夠幫助你恢復記憶的事。首先,教授總會診時,通常有幾位醫局員隨行?”
“多的時候40人,少的時候也有20人,平均近30名醫局員隨行。”
“在會診佐佐木庸平先生時,有幾位醫局員隨行吧?”
“我不記得確切的人數,但那天有一個緊急手術,所以人不多,應該是20多個吧。”
“你的記憶很正確,根據我的調查,那天的隨行人員有22名,根據醫局員中可靠的消息來源,證明你前面的證詞並不正確。”
柳原聞言一臉驚慌失惜。
“審判長,這是在脅迫證人,這和刑警在逼供犯罪嫌疑人的態度沒什麼兩樣,這裏是講究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律師撤回剛才的訊問!”河野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
“沒必要撤回!”關口也拍著桌子響應。
“肅靜!同意被告律師的抗議。原告律師請注意自己的發言,繼續訊問。”
審判長接受了抗議。
“好。那麼,我隨機挑選了10位參加過總會診的醫局員詢問後,10個人都一致說柳原醫生在向財前教授提議做斷層攝影後,遭到過教授的訓斥。”關口換了一種方式乘勝追擊。
河野立刻要求:“請你在這裏公佈這些醫局員的姓名。”
“我向這些醫局員保證我不會公佈他們的姓名,他們才願意回答,所以我無法在此公佈。”
“怎麼可以在法庭上提出這種無法公佈姓名的調查,請收回剛才的發言!”
河野大聲怒吼著,關口則針鋒相對地說:“雖然我無法公佈姓名,但我的調查是以事實為根據,沒必要收回!”
法庭裏又是一陣騷動。審判長制止了兩位律師間的爭執。
“請雙方律師保持冷靜。重點是,雖然無法公佈這10位醫局員的姓名,但根據這十位的證詞,柳原證人曾經因為斷層攝影的事遭到財前被告嚴厲斥責,柳原證人,這是不是事實?”
柳原頓了一下,說:“我完全不記得有這種事。”
關口直視著柳原:“手術後,當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你向財前被告建議要拍攝肺部X光片檢查而又被財前被告否決的事,距離現在不會很遠,你應該記得吧?”
“是誰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這不是什麼不負責任的話,是你自己告訴裏見證人的。裏見證人,是不是這樣?”
“沒錯。在手術後一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時,看見病人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就問柳原是怎麼回事。他說從前一天晚上起佐佐木就病發了,也已經向財前教授報告,但財前教授說這是術後肺炎,要使用抗生素。我反問他是不是拍過X光才有這樣的指示,柳原回答說他曾經建議過,但教授認為沒有必要,便否決了他的意見。柳原,對不對?”裏見問柳原。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恕我失禮,裏見醫生,是你記錯了。”
柳原眼睛充滿血絲,搖著頭回答。
“什麼?我記錯了?柳原,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卑鄙的話!”
裏見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關口接著問道:“柳原證人,你剛才斷言是裏見證人記錯了,你根據什麼如此斷言?”
“……”
“你不說話,就代表裏見證人所言屬實,對不對?”
“……”
柳原滿頭大汗,但仍然一言不發。一陣漫長的沉默,讓人愈發緊張了。
“柳原證人,請你轉過身去。”
關口律師突然說道。柳原訝異地轉過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彎腰縮頸地坐在那裏。
“柳原證人,你的一句話可以讓失去丈夫、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獲得救助,也可以讓佐佐木庸平不會白白喪命。如果你是個有良心的醫生,就應該為了家屬說出真相!”
柳原十分動容,似乎被打動了。
“請你拿出勇氣,你同意裏見證人的證詞嗎?”
關口咄咄逼人。柳原露出痛苦的神色,肩膀不住地顫抖,似乎在害怕什麼。
“……我雖然盡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怪我醫術不精,才會導致這麼不幸的結果……”
柳原的話音未落,裏見突然大叫起來:“根本不是這樣!柳原,你注意到了,你不是還提醒過財前教授嗎?你……”
裏見正要說下去,河野打斷了他。
“裏見證人,我並沒有問你話!你不能擅自發言破壞法庭的秩序,審判長,請提醒證人!”
“裏見證人的發言並沒有惡意,被告律師請繼續發問。”
審判長並沒有接受河野的抗議。河野說:“我原本就反對對質,我沒有問題了。”
“最後,由本庭訊問柳原證人,你身為主治醫師,是否認為如果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或是在手術後拍了X光片,就可以在手術前或手術後及時確認轉移灶?”
審判長訊問柳原。柳原想了一下。
“是這樣沒錯。但我並不認為是因為手術前後沒做檢查,沒有及時確認轉移灶,從而導致了不正確的處置方法,這也不成為病人直接的死因。”
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討論了一下。
“這個問題是十分困難的醫學問題。上次開庭時,原告、被告分別申請的一丸、小山兩位鑒定人的意見相左,今天,裏見、柳原兩位證人的證詞也完全對立,法院有必要瞭解財前被告手術前後的處置是否正確。因此,下一次將傳訊法院選定的鑒定人進行訊問,鑒定人決定後,將會通知原告、被告雙方律師。”
說完,便宣佈休庭。
以財前為中心的醫師公會、大學相關人員等聚集在走廊上,裏見一走出法庭,所有的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鵜飼醫學部長更是怒氣衝衝地斜眼看著他。
裏見仍禮貌地向他們點頭示意後,才踏著堅定的步伐走過人群,走下法院正面玄關的樓梯,來到法院外。眼前流淌而過的堂島川灑滿晚秋午後的陽光,泛著陣陣漣漪。
裏見沿著河邊的路往大學走,回憶著剛才法庭上發生的一切——簡直醜惡得令人難以置信。
“裏見醫生……”
後面有人喚他,他轉過身去,是身穿藍色和服的東佐枝子。
“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在……”
裏見驚訝地問,佐枝子側著白皙的額頭。
“我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從開庭時就一直在旁聽。”
“你怎麼知道今天開庭?”
“前幾天,關口律師為了原告鑒定人的事來我家,我父親向他推薦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開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邊回答,一邊和裏見並肩走在沿河的路上,從河面吹來的風在佐枝子和裏見的腳下飛舞。
“你真偉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感動,小聲說道。
裏見並沒有回答,默默地走著。河風吹動他的頭髮,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內心似乎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著裏見繼續說道:“誤診向來是醫界的禁忌,你能夠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證人身份作證,需要極大的勇氣。剛才,坐在旁聽席時,我的周圍幾乎都是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的人,即使你是如實說出真相,但只要證詞對財前醫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飾地責怪你。一開始,我還希望能夠客觀地看待這些人,但隨著他們責怪的字眼和態度愈來愈激烈,我不禁開始擔心這會對你的將來造成不利的影響……”
佐枝子抬頭注視著裏見。
裏見的臉抽動了一下,隨即低聲地說:“我今天說這些證詞,不要說財前輸了,即使他贏了,我也會因為提出對本校教授不利的證詞而無法繼續留在大學。昨天,鵜飼教授已經暗示過我了。”
“原來你事先就知道會這樣……”佐枝子的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眼神中溢滿憤慨和哀傷。
洛北大學唐木名譽教授一現身法庭,被鵜飼醫學部長等浪速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擠滿的旁聽席上,所有的視線全落在他身上。唐木名譽教授滿頭白髮已理去,以一副光頭的形象示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氣度不凡地站在證人席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同時以一種既飽含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眼神看著他。
審判長形式化地進行人別訊問,要求宣誓後,拿起唐木名譽教授預先提交的鑒定書。
由於是法院自行委託鑒定、傳喚的鑒定人,因此,由審判長直接訊問。
“首先,請你從專業醫師的角度談談對本案的觀點。”
唐木名譽教授徐徐抬起頭看著審判長。
“在癌症的診斷和手術技術不像當今這麼進步的時代,一旦發生轉移病灶,原則上都不會對主病灶動手術,因此,就不會出現本案所涉及的問題。但近年來隨著癌症診斷法的進步,兼之手術技巧也高度精進,所以,即使有少許轉移也要積極切除主病灶的處置方法逐漸成為學界的主流。本案剛好是處於醫學發展過程中罕見的案例,對整個外科學界都將有極大的警示作用。”
他和大河內教授一樣,語調毅然而堅定。
“在本案中,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成為重要的爭議點之一,你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從法院出示給我看的肺部X光片來看,肺部發現的陰影很細微,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拍幾張斷層攝影,也不可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認為,很難以此鑒別到底是病人舊疾的肺結核舊病灶,還是胃賁門癌的轉移病灶。”
“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即使無法得到預期的結果,也應該努力試試看,這不正是檢查的目的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的問題是,醫生一天必須面對幾十位病人,另一方面,大量的檢查也會造成病人肉體和經濟上的極大負擔,目前通常只針對該疾病所需要診察的項目進行重點檢查。”
“接下來是本案的第二項爭議點,當肺部有轉移灶時,針對賁門部的主病灶進行手術,是否會導致轉移灶急速惡化,或是引起死亡?本庭想請教鑒定人的意見。”
唐木名譽教授將雙手繞背至身後,姿態十分輕鬆。
“癌症的問題無法如此單一地思考,當轉移灶很小,主病灶持續增殖,對整體產生較大影響時,必須毫不猶豫地切除主病灶。在我多年的從醫經驗中,只要手術時十分慎重,通常不會導致轉移灶惡化。目前,致癌的理論尚未確立,仍然無法厘清到底是什麼因素導致癌細胞的增殖。一部分病理學家認為,癌症的發生過程分為惡化期和緩和期,如果在惡化期時切除主病灶,就會使轉移灶急速惡化;相反,如果在緩和期進行手術,轉移灶的惡化程度會很輕,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抑制,從而萎縮。但這只是理論上的見解,這方面的研究也剛起步,在臨床上根本不可能判斷什麼時候是惡化期,什麼時候是緩和期。而且,對於癌症的增殖有許多不同的學說,每一種學說都不確定。雖然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可能造成轉移灶的增殖,但這通常是因為經驗不足的執刀者不夠謹慎,引起過度的外科侵襲,造成出血等情況,從而影響病人的整體狀態。財前教授的手術技巧已經受到外科學界的一致好評,由他來操刀,不可能有這種低級失誤發生,事實上,正如病理報告上所寫的,手術本身十分精彩完美。”
被告席上的財前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了下來。
“這麼說,並不是手術導致病人死亡的,是不是?”審判長再度確認。
“我剛才也報告過,在學術上還無法瞭解癌症增殖的原因之前,無法認為切除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惡化,甚至與病人死亡之間有明確的因果關係,因此,也無法斷定病人是否是因為動了手術才死的。”
“本案的第三個爭議點,病理解剖結果發現,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財前被告卻診斷為術後肺炎,直到病人臨死之前,主治醫師在做肋膜穿刺後,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這很明顯是財前被告的誤診,不是嗎?”
審判長語帶尖銳的問話,使法庭充滿緊張的氣氛。唐木名譽教授的回答十分慎重:“一般來說,手術後肺部的併發症幾乎都是術後肺炎,術後肺炎有各種不同的症狀看,光從初期的症狀看,很難讓人聯想到癌性肋膜炎。而且,在切除原發灶的手術中,當原發灶只限于局部時,通常都會認為是術後肺炎,而不會想到是轉移灶的惡化。但從結果來看,沒有及時發現癌性肋膜炎,變成了一種誤診。這種病例算是萬中挑一,甚至一萬個病例中也挑不出一件,屬於十分罕見的病例,已經超越了目前醫學的理論。因此,即使換成我,也無法斷定我絕對不會誤診。”
他承認了財前的不足,也同時強烈地自我反省。審判長沉默著,似乎在玩味著唐木名譽教授的話。
“談到病人和醫生之間的人際關係和醫生的倫理,本庭想要就這一點請教你的意見。財前被告因為出席國際學術會議的準備工作的繁忙,在手術後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病人,你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審判長的眼神十分銳利。
“如果這是事實,我不得不對此表示遺憾。無論有多繁忙,即使是在深夜,既然病人提出要求,就應該立刻趕去診療,這是身為醫生的道德。當醫生強烈意識到人命的尊貴,盡了所有人道的努力,即使家屬對病人的過世無法接受,醫生真誠的態度也會打動家屬,也不會有告上法庭的念頭,家屬甚至會同意醫生提出解剖遺體的要求。各位必須明白,當醫生提出解剖的要求時,如果沉浸在極大悲痛之中的家屬能夠接受,就代表了家屬對醫生的信賴,這也是醫生不斷追求學問的真誠態度和優秀人格的體現。即使醫生具備了各種經驗、知識和技術,在面對困難的診斷的那一瞬間,都會有無限的孤獨和不安,只有能夠承受身為醫生的這種孤獨,與危害病人生命及尊嚴的病魔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是醫生的使命、醫生的倫理!因此,在本案中,財前教授和死亡的病人之間無法建立起這種良性的人際關係和倫理,表明財前教授的人格有問題,必須深刻加以反省。”
唐木教授以這段毫不留情的話作為結語,在肅靜的法庭中激起一陣強烈的感動,審判長也沉默了片刻,向律師說:“本庭從唐木鑒定人的意見中獲得許多寶貴的參考意見,原告及被告律師是否有什麼問題?”
原告律師關口和被告律師河野都說:“沒有特別需要補充的。”
審判長結束了當天的審理。 瞞天過海
關口與財前的交鋒接近了尾聲。
“你剛才一直提及‘根據我的經驗’這句話,針對有轉移的癌症主病灶手術,你的成功例到底有多少件?”
“至今為止,我接手了750例帶有轉移灶的主病灶手術,其中有52例已經獲得永久治癒。雖然這話我自己說有點不太恰當,但這樣的成績在醫學界也是遙遙領先的,日本學會統計的永久治癒病例約有100例,我的52例占了其中的二分之一。”
他洋洋自得地誇耀著自己的技術。
“你這種強烈的自信和傲慢,讓你拒絕了裏見副教授多次慎重的要求,忽略了應該做的術前檢查,才會引起這次的事件,不是嗎?無論你再怎麼狡辯,從裏見、柳原兩位證人的對質,以及原告的證詞中都可以發現,完全是因為你疏忽手術前的肺部檢查,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而且,將手術後的呼吸困難診斷為術後肺炎,導致直到病人臨死之前才發現是癌性肋膜炎。很明顯,是你犯下了重大的誤診過錯。身為醫生,你應該捫心自問自己的良心,而且也為了對坐在這裏的病人家屬表達深切的慰問,希望你能承認真相。”
關口直戳財前的良心,但財前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雖然你對醫學很外行,但你剛才的發言實在太侮辱醫生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憑什麼說我誤診。你剛才說,是因為我忽略了肺部斷層攝影,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沒有做肺部斷層攝影,是因為沒這個必要。況且,剛才就已經明確回答過你了,沒有做斷層攝影並不是病人死亡的原因。”
“你剛才是巧妙地運用醫學的邏輯推理,模糊能夠證明誤診的因果關係,試圖逃脫法律的責任,但你認為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醫學上的因果關係,就代表你沒有誤診嗎?你這也算是國立大學醫學部的教授嗎?”
關口以激烈的口氣厲聲追問。
“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是侮辱、脅迫被告,請他收回!”河野律師高聲提出抗議。
“原告律師,請收回剛才的發言,並注意之後的訊問。”
聽審判長這麼一說,關口律師憤慨地說:“我沒有問題了。”說罷,關口回到了座位上。
“現在由本庭訊問財前被告。”
審判長看著財前,財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剛才,你說準備採取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後,再檢查肺部的轉移、切除轉移灶的手術方式,這種方式很少見,它曾受到學界的公認嗎?”
“外科醫生必須不斷模仿以前的手術方式,通過練習和實際的經驗,研發獨特的手術方式。從這種創意的角度看來,手術或許可以說是一種藝術作品。這些新的手術方式在取得豐富的手術成功病例後,在理論和臨床上都會受到學界的公認。至今為止的優秀手術方式都是經由這種過程誕生的,也拯救了無數的生命。我的二次手術方法也是經過我長期的經驗和努力研發的,這種方法對病人的外科侵襲顯著減少,可以有效預防病人體力衰退。剛才我也報告過了,至今為止,已經有52例永久治癒的病例。這種手術方式已經獲得學會的公認,最近更逐漸被視為正統的手術方法。”他口若懸河地回答道。
“雖然你為了參加國際學會十分忙碌,但當家屬要求你去看診,你身為執刀醫生卻沒有去看一下。請你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審判長以平靜的口氣嚴厲追究著他的責任,財前眨了眨眼睛。
“關於這件事,我在看到書狀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屬曾經要求我去看診。因為,當時我為了準備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發表的特別演講論文忙得分身乏術,不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聽取主治醫師的報告後,再分別做出指示。但無論再怎麼忙,當病人要求時,醫生有義務要去看診,如果家屬沒有記錯,真的像書狀上所說的那樣,那可能是因為中間出了什麼差錯,使家屬的要求沒有傳達到我這裏。無論如何,我對於病人和醫生之間缺乏溝通這一點深表遺憾!”
他振振有詞地說著,但話音剛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來大喊大叫:“他在說謊!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肅靜!請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審判長訓斥道。
法警請良江回座,審判長再度看著財前。
“你說你在出席國際學會時,指示主治醫師做好萬全的處置,但他並沒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處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原醫生在證詞裏也提到,他還年輕,經驗還不夠,對診察缺乏足夠的洞察力和應變能力,無法隨機應變地採取適當的判斷和處置。把有癌細胞轉移疑慮的病人交給這麼年輕的醫生,我身為外科的負責人,的確在這方面有疏忽,也對此深表反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醫學上的發展情況怎麼樣,病人卻因此去世了,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審判長的問題十分嚴厲。財前被震懾住了,沉默良久。
“從學界整體來看,本案也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醫療本來就是以最大公約數為基礎,很遺憾,個案的例外是超越現代醫療水準的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不可抗力的問題。”
他以嚴肅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結尾。審判長立刻定睛看著財前,宣佈休庭。
“今天的當事人訊問到此結束。雙方有新的證據時請提交上來,如果沒有,本案的審理到此結束。12月17日上午10點宣佈判決。”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的旁聽席上人滿為患。除了浪速大學醫學部的人、醫師公會的幹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員工以外,還有一些普通民眾前來旁聽,媒體記者席上除了司法記者以外,還可以看到醫藥記者的身影。
這種森嚴的氣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長子庸一、小叔信平顯得特別緊張。財前五郎知道旁聽者和報社記者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著。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後伸長著脖子。慶子、裏見、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後方,但為了以防萬一,鵜飼醫學部長並沒有現身。
上午10點一到,原本不時傳出乾咳、竊竊私語聲的旁聽席立刻變得肅靜,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關口和河野律師臉上都難掩緊張的神色。
“起立!”
隨著法警的口令,審判長席正面的門打開了。身穿法官服的審判長走了出來,兩位陪審法官也出庭就座,當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後,審判長掃視整個法庭一眼。
“現在,將對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財前五郎之間的損害賠償一案宣判。”
審判長的聲音威嚴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財前五郎低下了頭。法庭內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宣讀判決文的審判長身上。
主文
駁回原告等人的請求,訴訟費用由原告等人負擔。
刹那間,法庭內屏息以待的寧靜瓦解了。佐佐木良江一臉茫然,呆若木雞,財前則喜形於色,旁聽席和記者席上的人們臉上充滿複雜的表情,人群出現了騷動。
審判長繼續宣讀——
“由於考慮到本判決將對社會造成極大的影響,以下說明判決理由的重點。”
法庭再度恢復了平靜。
“原告等主張被告財前怠忽職守,漏失原本應該做的檢查,在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下,以手術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導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對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駁,認為財前被告已經預知了轉移灶的存在,並指示主治醫師柳原做好萬全的處置,並沒有違反注意義務。
“對於這個問題,由於原告方的證人裏見修二和被告方的證人柳原弘的證詞完全對立,本庭在這個問題上,全面不采信柳原證人的訊問結果。對照兩位證人的訊問結果以及辯論的內容,可以清楚地發現,雖然裏見醫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財前仍然沒有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手術後,當病人佐佐木庸平發生呼吸困難時,只診斷為術後肺炎,並沒有懷疑有其他併發症。
“但綜合本案的鑒定報告和書證,以及目前的醫學水準加以判斷後發現,即使做了斷層攝影,也很難鑒別出像本案這麼細微的肺部轉移灶。因此,被告財前因為忙於準備出國參加國際學會而沒有做斷層攝影,雖然是身為醫師的怠慢,但無法從結果斷定被告必須因此負起法律責任。
………
佐佐木良江淚如雨下,在她身後的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樣淚流滿面。
關口律師的眼中滿是憤慨,河野律師則和坐在訴訟當事人席上的財前又一滿足地會心一笑。
“以上,本庭雖然對原告立場極度同情,但無法從法律的因果關係上判定被告財前必須對佐佐木庸平之死負起責任,因此,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但是,醫師必須本著病人和家屬的信賴,無論在國際學會出發前再怎麼忙碌,被告財前無視裏見醫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檢查的要求,手術後一次也沒有會診病人的行為,明顯缺乏了身為醫師的責任感,在這一點上,財前被告必須深刻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響徹法庭。整個法庭沉浸於一片深受震撼的靜謐中,旁聽席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財前微微扭曲著臉,看著地面。
“起立!”
法警一聲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審判長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外,報社記者席上的各家記者一起擁向財前。
“教授,請問你對判決有什麼感想?”
記者們急切地問道,希望趕上晚報的截稿時間。財前雖對審判長最後一段話耿耿於懷,但仍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對醫學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無論在手術和其他處置方面都毫無疏忽。法律也認為我沒有疏忽。能夠維持我個人的名譽以及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名譽和權威,我感到十分高興。同時,對審判長能夠以健全的判斷力,解決如此複雜多變的醫學問題深表敬意。”
財前發揮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回應著,此刻,一名年輕的記者以充滿正義感的語氣發問:“但審判長認為你應該嚴格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對此你有何看法?”
財前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我不認為有必要回答這種問題。”
他把對方頂了回去。關口激動萬分,長子庸一說:“律師,醫療糾紛的官司難道就是這麼回事嗎?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醫學的證據,就無法追究法律責任嗎?豈有此理!無論花費多少年,我們都要打贏這場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當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贏為止。我要更周全地搜集能夠證明財前被告誤診的新證據,也要找出足夠的醫學理論來證明他的誤診,這一次絕對不能再輸了!”
他意志堅定地說完,走向裏見。
“裏見醫生,又要再麻煩你了。在我們上訴時,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雖然不知道這場官司會拖幾年,但希望你可以幫忙到最後。”
關口深低著頭拜託著。裏見靜靜地抬起眼。
“無論這場官司會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聯絡,我都會擔任原告證人出庭。希望你們也不要因為今天的判決而氣餒。”
裏見沒有多說,就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財前和旁聽者早已不見蹤影,東佐枝子獨自站在柱子後面。一看到裏見的身影,立刻輕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親來聽判決,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裏見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很難接受,但請你慎重考慮自己的進退……”
佐枝子似乎可以體會裏見的心情,說完,便轉身離去,只留下裏見一人。
“裏見醫生……鵜飼教授請你去醫學部長室一下。”護理長神色慌張地轉達著。裏見一言不發地走向醫學部長室。
裏見敲了敲部長室的門,裏面立刻傳來應答的聲音。鵜飼紅光滿面地迎接裏見。
裏見坐下後,鵜飼難得地露出微笑:“山陰大學醫學部要增設第二內科,之前我就向他們推薦過你,今天,對方傳來好消息,說很歡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過去。或許那種等級的大學讓你不太滿意,但你可以占教授的缺。”鵜飼泰然說道。
山陰大學這種外地二流大學的教授只是虛名,手下根本沒有設置副教授、講師,只有兩名助理,而且完全沒有任何研究設備。雖然裏見早有心理準備,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著實令他啞口無言。
“我想,你對這樣的人事安排應該沒什麼不滿的……”
鵜飼暗示,既然裏見拒絕了鵜飼的要求,仍然提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就應該料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我知道了。”
裏見只說了這一句,正要站起時,背後的門被用力推開了。
“鵜飼教授,我是財前……”
財前神采奕奕地邁著大步走了進來,看到裏見,吃驚地停下腳步。
“原來是財前,判決的結果怎麼樣?”鵜飼故意問道。
“我對醫學的信念得到了回報,勝訴了。不好意思,讓您操心了。”財前恭敬地低下了頭。
“裏見,雖然你不顧友情,提出對我不利的證詞,還搞到要當庭對質的地步,一度讓我陷入困境,但現在總算還我清白了,證明根本沒有誤診這回事。”財前誇示著自己的勝利。
“財前,你用這種方法贏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責任,但你捫心自問一下自己身為醫生的良知和倫理,你不覺得丟臉嗎?”裏見憐憫地看著財前。
“那你說我該用什麼方法贏?”財前的眼神精悍,一副豁出去的姿態。
“身為醫生,你應該更加嚴以律己。有人說,醫療是人類的祈禱,必須抱著一顆像對神明一樣敬畏的心,用與向神明祈禱一樣虔誠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則,就沒有資格從事醫療工作。”
裏見以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房間裏頓時一片靜寂,鵜飼和財前都默不作聲。終於,鵜飼開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財前,你來得剛好,裏見要去山陰大學當教授了。”
一聽到山陰大學的名字,連財前都忍不住一臉錯愕。
“裏見,恭喜!我打贏了官司,你又當上了教授,我們來握手慶祝彼此都可以重新開始吧!”
財前伸出濃毛大手,裏見低頭看著他的手,表示拒絕。
“財前,失禮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辭職信
今次因有感而發,辭去本校職務,同時,一併辭退將前往山陰大學醫學部就任的職務。
昭和三十九年12月17日
裏見修二
致鵜飼醫學部長
寫完後,裏見放下毛筆,雖然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但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座白色巨塔了。
在那次醫療糾紛官司後,柳原日日夜夜受到良心的譴責,在醫局內也變得孤立,學位論文的研究也絲毫沒有進展。
“柳原先生,你在家嗎?”
管理員大聲嚷著,反正又是來催收房租的,柳原並沒有應聲。
“有客人找你,一個叫關口先生的。”
“什麼?關、關口……我不在,就說我還沒回來。”柳原急忙回答。
“柳原先生,好久不見。”門從外面推開了,關口律師瘦削的身軀忽然現身。
“不好意思,這麼晚突然登門造訪。我猜想你可能剛回來,所以特地選了這個時間。”
柳原無法克制心中的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家的?醫局方面應該不會把醫生的住址告訴外人才對……”
“我是律師,在多方調查後,終於得知你搬到這幢公寓來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他不想讓關口進門,故意用硬梆梆的口吻問道。
“你知道佐佐木庸平的家屬之後的情況嗎?”
關口巨細無遺地敍說著佐佐木商店的慘況。柳原一直不正眼看他,臉部肌肉卻不時地抽搐著。
“我今天來拜訪你,是受佐佐木太太之托,因為她非常希望能夠和你見上一面,你應該可以見她吧?”關口單刀直入地問。
“為什麼她要和我見面?”柳原第一次正視關口。
“柳原先生,請你見她一下。而且,希望你至少在這次的上訴審時,務必說出真相。”關口朝他深深地鞠躬。
“什麼至少在這次,我說的都是真相,請你不要隨便亂說話。”柳原一口回絕道。
“我知道你很困惑。裏見醫生不顧失去浪速大學副教授的職位,站上原告的證人席,為了說出真相而不得不辭職。你知道裏見醫生的內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但是,他並沒有後悔,他說,醫生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病人,他只是在協助查明病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趕出大學,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狹小的房裏頓時陷入沉默。
“柳原醫生,你是第一外科的醫局員,你會比裏見醫生承受更大的壓力,一旦你說出真相,很可能被趕出大學,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正因為我瞭解,即使身為原告的律師,我至今都不曾來打擾你。這一年來,我用盡所有的方法,也拜訪了許多教授,雖然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卻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不過至今我仍然找不到足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醫學證據。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希望你可以鼓起勇氣,說出真相。當然,既然我提出這種強人所難的要求,萬一發生什麼情況,我也會請裏見醫生和現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東教授大力協助安排你的去處。請你務必說出真相!”關口懇求著。
柳原的內心極度不平靜,僵硬著身體,無法動彈:“你剛才就一直把真相、真相掛在嘴上。你到底要我說什麼真相?”
“手術前財前教授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雖然你對他的診斷表示質疑,提議要做斷層攝影,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做。只要你說實話就好。”
“謝謝你提醒,但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柳原面無表情地回答說。
“即使我這麼拜託你,你仍然打算包庇那個雖然醫術高明,但為了追求名利而不惜欺騙大眾的財前教授,眼睜睜地看著一位病人白白送命嗎?”
“不惜欺騙大眾的財前教授”這幾個字深深刺痛了柳原,但他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學位論文,也想起了故鄉的父親。
“不管你說什麼,我的答案都和第一審時一樣,請回吧!”
“是嗎?那我今天就先告辭了。不過,請你考慮一下我的話。”關口仍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法圓阪國民公寓是建了將近十年的老房子,早已失去了新建時的清潔感。裏見抬頭看著這幢熟悉的房子,每到像今天這樣上午做了極其耗費精力的細胞診檢查,下午又要會診住院病人的日子,他就會覺得周圍缺乏綠意的房子看起來格外單調。
他沿著狹窄的樓梯上到四樓,推開右側的門。
“你回來了。”妻子三知代穿著毛衣在門口迎接。
“關口先生他們還沒到嗎?”裏見今天和關口律師、佐佐木良江約好在家見面。
“沒有。”三知代略帶不悅地回答,並從丈夫的手上接過公文包,站在他的身後為他脫下上衣。
“你是為了關口先生他們才特地這麼早回來嗎?”
“對。關口先生也很忙,怎麼好意思讓他久等。”
裏見沒有繼續說下去。門鈴響了,是關口律師和佐佐木良江。在提出上訴後,曾經來找過裏見幾次的關口立刻打招呼:“裏見太太,抱歉常常來打擾,今天,佐佐木良江女士也一起來了。”
裏見請關口和良江進了書房,書架上塞滿了書,放不下的書就直接堆在榻榻米上,三個人一坐下來,就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三知代端了茶來,又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裏見絲毫不在意妻子的態度:“最近經常跑奈良,工作堆積如山,都沒有時間問候你們。關口律師,後來情況怎麼樣了?”
“很不順利,我正苦無對策呢。”關口以沉重的口吻,將自己無論到哪里都受到冷遇,以及對方拒絕會面的事如實告訴裏見。
“洛北大學的村山教授被稱為是學界的開明派,連他也這樣……”裏見難以置信。
“對,他說既然本校的唐木名譽教授在第一審發表了意見,他就不可能再說什麼,便毫不留情地斷然拒絕了我。”
裏見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我拜訪柳原醫生家算是一次成功出擊。”
“什麼?你去找柳原……”裏見訝異地問道。
“我後來才知道,柳原在第一審判決後立刻搬了家,雖然我覺得他現在住的公寓和以前的差不了多少,根本沒必要搬家,但他還是搬了家,可見他心裏有鬼。”
“他怎麼說?”
“我告訴他,自從佐佐木庸平先生死後,店裏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經不得不把原本6間寬的店面租一半給別人,希望這回他可以說出真相,但他完全不鬆口。我想,只要他和佐佐木良江女士見了面,或許會回心轉意,於是要求他和佐佐木太太碰面,但他也沒答應。”
一旁的佐佐木良江低著頭,緊咬著嘴唇。
關口繼續說道:“但我看得出來,柳原醫生開始動搖了。他原本就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出身農村的他,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照理說,應該和裏見醫生屬於相同類型。他只是偶然之間被捲入此次的官司,就像受到貓兒威脅的小老鼠一般。在接下來的這場官司中,只要能夠說服柳原醫生站在我們這一方,或許他會在關鍵時刻說出真相。所以,希望您也可以幫忙說服柳原醫生,如果您去找他,或許他會改變心意。”
裏見說:“這必須顧慮到柳原的立場,我會詳細考慮之後再決定是否找他談一談。你上次曾提到要查以前的醫療糾紛判例,有沒有找到什麼值得參考的資料?”
“勝訴的判例都是把剪刀留在病人的腹中,或是在輸血時搞錯了血型這類很粗糙的案例,沒有像佐佐木先生這種涉及高深醫學技術的判例。但一位律師前輩告訴我一樁很有趣的案子,那是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事。國道鐵路的火車司機看到有人要過平交道時,在規定距離前就鳴響汽笛繼續行駛,但那人卻沒有停下腳步,在過平交道時被火車輾死了。原來他是聽障人士,於是家屬就提出控告。當時的法院認為,‘行人’當然也包括聽障人士,平時便應該訓練司機在遇到聽障人士通過時的應變處理方法,最終判決國鐵敗訴。這真的是不容許有絲毫怠慢的嚴格判決啊。”
“不允許有絲毫怠慢的……”裏見喃喃自語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兩隻手托著下巴陷入沉思,似乎忘記了關口律師和佐佐木良江還在眼前。片刻後,他終於抬起了頭,“你要不要去找東京K大學胸腔外科的正木副教授談一談這件事,正木教授是年約40歲的少壯派副教授,對臨床上發現的癌細胞轉移進行了獨特的研究,還對胃癌轉移到肺部的病例發表了新的資料,如果可以見到正木副教授,或許可以為第一審爭議的肺部轉移問題找到突破點。”
“是嗎?那我馬上帶著您的介紹信去拜訪他。”關口的眼睛為之一亮。
“很遺憾,我是內科醫生,彼此的專業不同,我也不認識他。不過你可以拜託在近畿勞災醫院當院長的東教授寫一封介紹信。東教授的專業也是胸腔外科,應該和他很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拜託東教授。”
裏見的一番話終於打破了房內一直揮之不去的沉悶氣氛。 誓不罷休
晚上8點左右,裏見和關口來到位於蘆屋川畔山區的東家宅第。女傭領他們走進客廳。
東教授叼著煙斗,以一貫的慎重態度問道:“你們兩位一起來,是不是為了上次的醫療官司?”
關口立即向前挪了挪身體。
“是的,在這三四個月期間,我為了尋找只要能?輝謔質跚白齠喜閔閿熬塗梢約鴣齜尾啃≈竿反笮〉囊跤笆前┲⒆圃畹睦礪鄹菟拇Ρ疾ǎ兩袢勻幻揮諧曬!?
關口首先談到這三四個月來的調查經過和結果。
東點了點頭:“是嗎?果然是這樣……從純學術的角度來看,要分辨出小指頭大小的陰影是癌症的確很困難,而且,如果是判斷陰影的大小和形狀時,正面的X光片往往比斷層攝影更加理想。”
東從胸腔外科的立場陳述自己的意見。
“這只是一般的學術事實,但佐佐木庸平的案子在這些學術事實以外,仍然有讓人疑慮的地方。我一直抱著這個疑問觀察這場官司的發展,剛好得知東京K大學正木副教授手上有一些關於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最新資料,他之前去了美國,約一個月前才回來。所以,我想他的資料或許可以在本次官司派上用場。”裏見說。
“原來是這樣,裏見,你的消息真靈通,對自己專業以外的事也這麼瞭解。的確,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算是數一數二的年輕肺癌專家,他從臨床角度發現的癌症轉移理論相當優秀,這次他的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資料,雖然還沒有在學術會議上發表,但見解的確十分獨特。”東對裏見的意見表示認同,“在今天的例行教授會上,決定要推舉財前作為下一屆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候選人。”
“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怎麼可能……”裏見眼裏儘是不解。
“不,剛才是今津教授打電話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雖然大河內教授等人表示反對,但鵜飼派已經費了番工夫疏通過了,所以會議中強行通過由財前擔任候選人的提案。”
裏見露出更加難以置信的表情。
“雖然上訴審理即將開始了,但浪速大學還推舉他做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可見他們對二審抱持極大的自信,不,應該說是百分百的自信。我聽說除了河野律師之外,他們還增加了一位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組成一個律師團。但財前憑什麼如此自滿?看來,我必須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戰才是。”關口意味深長地說道。
東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說:“一個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讓人無所畏懼啊。但回想起來,我真的非常慚愧,當了18年的教授,竟然只培養出像財前這樣的副教授!”
說罷,他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端起已經涼了的紅茶。
“好,我立刻幫你寫封介紹信給正木副教授。不是簡單在名片上寫幾句話,而是以信紙擬一封正式的委託函。關口律師,也請你加把勁兒,務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證據。”
大學圖書館昏暗的書庫內,柳原正在尋找學位論文必須的外國文獻資料,突然傳來一聲書本掉落的聲音。他抬眼望去,透過書堆之間的昏暗燈光看到病理學研究室的大河內教授。大河內教授彎下鶴一般瘦骨嶙峋的身體,準備拾起地上掉落的書本。柳原見狀跑了過去,幫他把書撿了起來。
大河內透過老花眼鏡看著柳原。
“你是第一外科的柳原吧?這麼晚,還在查資料嗎?”
“對,我在找學位論文的參考文獻。”柳原僵直著身體回答道。
“學位論文嗎?對了,那件官司上訴審的證人訊問是什麼時候?”
柳原垂著眼睛,支支吾吾地說:“我忙著寫學位論文,沒有注意上訴審的事……”
“寫學位論文固然重要,但做出不違背醫生良心的證詞更重要。如果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死做出有違良心的證詞,將在往後的人生留下極大的悔恨,很可能終身為此懊惱。我聽裏見說,你和財前教授不一樣,是個年輕、真誠的醫生。”
大河內說完便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開始翻閱柳原幫忙拾起的那本醫學索引書。
柳原朝大河內鞠了一躬便轉身離去。他借了那4本文獻,離開了圖書館。外面仍然下著綿綿細雨,穿過中庭,走向醫院醫局時,柳原的肩膀都淋濕了。大河內教授方才的一番話深深地刺進他的心,前一刻,他還打算為了拿到學位,要努力忘記佐佐木庸平上訴審的事。如今,他的心感到一陣銳利的刺痛。
車子停在帝塚山的高級公寓前,財前隨即以避人耳目的速度快步閃進電梯,上了五樓。他輕輕地敲了敲慶子的房門,門立刻打開了。慶子身穿一件大V領洋裝迎接財前。
“你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麼事了?”憑著女子醫科大學肄業生的敏感,慶子立刻發現財前的氣色不佳。
他終於講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及,今天在為和佐佐木庸平神似的患者動手術時內心的起伏不安。
“當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好像手術臺四周躺滿了屍體,只有我一個人握著手術刀。我這輩子從沒有這麼害怕過……”
“那,手術順利嗎?”
“嗯。雖然很驚險,但最後還算順利。”他大口呼出一口氣。
“那根本就不用在意嘛。你這個人壞歸壞,沒想到也有膽小的時候。”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對了,那個柳原醫生知道今天手術的事嗎?”
“不,那傢伙很膽小。連我都嚇成這樣了,何況是他!我沒告訴他。”
“那就好了。既然這次動的是和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樣的賁門癌手術,只要手術成功了,或許還可以在上訴審時派上用場。這次可要做好術後處置,別又讓他死了。”
慶子像母豹般睜大了眼睛,用一副比財前更沉著的冷淡語氣說道。
“慶子,你這個女人可能比我更冷酷、更堅強。我都快受不了了……”財前說著,把威士忌一飲而盡。
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號法庭內擠滿了旁聽者,面向正面的審判長席,左側是上訴人律師席,右側是被上訴人律師席。上訴人佐佐木良江和被上訴人財前五郎分別坐在旁聽席的前方,兩側分別是雙方的證人佐佐木信平和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
佐佐木良江和財前四目相接時,立刻怒目相向。財前五郎知道旁聽者和報社記者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氣定神閑地坐著。但坐在他身後的岳丈又一和坐在斜後方兩三排的慶子、更後排的裏見和佐枝子,以及在第一審時從未露面的東教授,都讓他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10點一到,正面的門打開了。
“起立!”
所有人都站起來迎接法官入庭。身穿法官服的審判長坐在正面中央的座位上,兩位陪審法官也入座後,法庭內所有的人紛紛坐下。法庭內一片肅靜。
審判長徐徐開口宣佈:“現在開始對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上訴人財前五郎之間的損害賠償上訴案件進行審理。”
審判長宣佈後,金井副教授走進法庭,站上證人席。
“由被上訴人的律師開始訊問。”
三位法官和旁聽者的視線都集中在金井副教授的身上。
“以本案的病例,雖然在解剖結果中發現是癌性肋膜炎,但從臨床的角度,你當時對病人的死因有沒有產生什麼質疑?”國平感受到法庭內的緊張氣氛在急速升溫,以更鎮定的語氣問道。
“老實說,我對病人突然死亡感到十分驚訝。”
“哦,突然死亡……一般來說,癌性肋膜炎的發展過程是怎麼樣的?”
“在初期的階段通常沒有症狀,但不久就會出現咳嗽和血痰等症狀,以及胸水積聚,併發癌性肋膜炎。像佐佐木先生那樣,只積聚了490CC的胸水,就立刻發生肺虛脫、急速死亡的病例極為罕見。”
金井的證詞比第一審時更加偏袒財前,旁聽席上的東和裏見不禁面色凝重起來。
“照這麼看來,病人在心臟功能不全導致死亡之前,除了癌性肋膜炎以外,也可以認為是其他疾病嗎?”
國平探出身子問道,審判長也仔細聆聽著金井的回答。
“也可能是術後肺炎。病人在手術後一星期至10天左右,曾經有術後肺炎常見的發燒和呼吸困難現象,這和病人的急速死亡應該不無關係。”
財前將手術後第一周出現的發燒和呼吸困難症狀診斷為術後肺炎,於是金井巧妙地將之和患者急速死亡相結合。
“我沒有問題了。”
國平瞥了一眼一旁的河野律師,滿意地坐了下來。
“現在由上訴人一方進行反對訊問。”
關口律師站了起來:“金井副教授,在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手術的兩天前,財前教授總會診時,你有沒有參加?”
“是,我當時隨行了。”
“隨行……原來如此。聽說教授總會診時就像諸侯出巡的儀仗隊一樣,你也隨行了。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房裏,各位隨行醫生的位置排列?”
“嗯,你突然這麼問,我也……”
金井不經意地說出“隨行”這兩個字,立刻被關口抓到了語病,他顯得有點慌張。
“不,只要知道你站在財前教授旁邊就夠了。當時,財前教授曾經接過主治醫師柳原拿出來的X光片,對著窗口的光線看,你站在教授旁邊時,看到的情況怎麼樣?”
“和財前教授的意見完全相同……”
“請你談一下你自己的意見。”關口堅持要金井表達自己的意見。
金井沉默了片刻,說:“左肺下葉有一個像小指頭般大的陰影,由於患者過去曾經罹患過肺結核,所以,理所當然認為是肺結核的疤痕。”
“你既然強調理所當然,就代表除了肺結核的疤痕以外,不可能是其他的問題。剛才,你說你的意見和財前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也就是說,財前教授也認為除了肺結核的疤痕以外,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法庭內響起了一陣騷動,金井教授像掉進陷阱的獵物一樣,顯得局促不安。
“不,不是這樣的。教授是說,雖然他認為是結核的疤痕,但也不排除是癌細胞的轉移灶。”
“對誰說的?”
“對誰……對包括柳原在內的所有人。”
金井亂了方寸,態度和主訊問時截然不同。審判長一直盯著金井。
“金井副教授,你在財前教授出國後,曾經會診過兩次,看到病人的體力持續衰退,難道你沒有想過,那個陰影可能是癌細胞的轉移灶?”
“雖然並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但我在剛才已經說過了,在我會診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而且,柳原醫生也向我報告,在手術一周後,也曾經有過發燒三十八九度的情形,癌性肋膜炎雖然會有呼吸困難的症狀,但不會有高燒的初發症狀,所以,我判斷為術後肺炎。”他否定了關口的追究。
“但你能夠斷定癌性肋膜炎沒有發燒症狀嗎?在內科學的權威著作《內科學大系》中記載,胃癌也會引起相當程度的高燒。”
關口指著一本厚厚的書,繼續追問。關口對醫學知識掌握的豐富程度和充滿自信的態度,和第一審時判若兩人,坐在被上訴人席上的財前詫異地注視著關口。
金井張口結舌,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我知道。但我不是癌症方面的醫生,我沒有資格發表超出我專業的意見。”
金井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脫身。他剛才還一直強調是術後肺炎,但這一番說辭顯然削弱了自己證詞的說服力。
“我沒有問題了。”
關口回到座位時, 神態比國平更加自若。
今天是大河內教授出庭作證的日子,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號法庭內擠滿了來自醫學界的旁聽者。柳原助理、金井副教授、佃講師和財前又一等與財前有關的人當然不會缺席,裏見、東教授以及他的女兒佐枝子也坐在不引人注目的旁聽席角落。
白髮瘦削的大河內教授一站上證人席,法庭內便充塞著令人緊張不安的凝滯氣氛,坐在被上訴人席的財前也面色凝重。而上訴人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則以期待的眼神抬頭望著毅然地站在證人席上的大河內。
審判長便宣佈:“現在由上訴人律師開始主訊問。”
關口律師站起來,向大河內行了一個禮。
“可不可以請您再說明一下,在解剖時所看到的左肺下葉和肋膜表面各轉移灶的大小、形狀,以及兩者的位置關係?”
大河內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老花眼鏡,看著解剖記錄:“首先是左肺下葉,在靠近橫膈膜的末梢位置,有一個小指頭大的轉移灶,周圍還有三個米粒大的轉移灶群,肋膜表面聚集了許多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腫瘤。”
“每個癌細胞大概有多大?”關口提出了一個不同於以往的問題。
大河內說:“癌症的種類不同時,大小也不盡相同。通常較大的為50微米,較小的差不多有10微米左右,1微米相當於千分之一毫米,所以,就可以知道1個癌細胞有多小。但這麼小的癌細胞一旦開始分裂增殖,1天就可以從10個變成20個,100個變成200個,就像搞非法傳銷的人一樣無止境地持續增加,最終將吞噬人類的生命。”
“在本案的病例中,你認為癌細胞是怎樣轉移到肋膜,並開始增殖的?”
“肺野的轉移灶向肋膜產生侵蝕,附著在肋膜上的癌細胞就開始增殖,逐漸變成巨大的聚集體。但所謂的聚集體也並不會很大,只有芝麻粒般大小,但隨著時間的推延它會逐漸增大,最後變成肉眼也可以看到的腫瘤。”
“照您這麼說,是不是可以從腫瘤的大小,來反推發生癌性肋膜炎的時間?”關口更深入地問道。
大河內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沒錯。外行人的著眼點真讓人招架不住。轉移發生的時間愈早,腫瘤也會愈大。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可以從腫瘤的大小推斷出發生癌性肋膜炎的時間。”
聽到大河內這麼回答,關口好像聞到獵物的味道般雙眼發亮。
“是嗎?原來可以推斷!在本案中,癌性肋膜炎發生的時間點是重要的關鍵,在第一審中就從各種觀點的立場討論過這個問題。如果從肋膜表面的腫瘤大小來推斷產生癌性肋膜炎的時間,大概會是在什麼時候?”
由於出現意外的進展,旁聽席上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審判長也定睛注視著。大河內的意見或許可以為上訴審的新論點提供理論根據。
在主訊問中獲得成功的關口滿意地漲紅著臉回到座位上,財前律師團的河野和國平好像在商量著什麼。
下午1點,開庭時間一到,審判長與兩位陪審法官陸續就坐。審判長宣佈開庭,河野身旁的國平立刻起身,提出申請:“我方要求傳訊被上訴人證人,浪速大學講師佃友博先生。”
審判長確認上訴人的律師關口並未提出異議之後,宣佈:“現在開始進行被上訴人證人訊問。”
“你在佐佐木先生的病房會診時,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麼?”
“當時,財前教授只憑兩張X光片便診斷出患者的早期賁門癌。我十分敬佩教授精湛的判讀能力,同時更深刻地體認到,醫生面對癌症時,所需肩負的重大責任與恐懼。因為,如果我是佐佐木先生的主治醫師,我恐怕無法只憑兩張X光片,立即診斷出賁門癌。不僅是我,即使是研究醫院的消化器官專科醫生,我想多半也無法一眼看穿吧。我從心底替這位患者感到慶倖。”
佃講師的答辯口齒清晰,猶如法庭戲裏的演員,臺詞倒背如流。
“瞭解。原來財前教授擁有如此高超的判讀能力。那麼,你是否記得財前教授當時看了患者的X光片之後,說過什麼話?”
“我記得,教授一看到X光片就說左肺有一個陰影。其實大多數的醫局員完全看不出這個陰影在哪兒,只是一味地伸長脖子想看清X光片,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這時教授說,患者有結核病史,所以這個陰影可能是結核的舊病灶,但也有可能是癌症轉移灶。”
他的證詞,與第一次出庭應訊的金井副教授如出一轍。
“所以教授為了確認是否為癌症轉移灶,要求你們進行斷層攝影嗎?”
“不,當時他沒有特別指示。”
“那麼,主治醫師柳原可曾針對斷層攝影,提出過任何要求?”國平律師巧妙地觸及到了問題核心。
“我可以斷言,完全沒有這樣的事實。記得當時教授對我說,如果有時間的話,想要替那位賁門癌患者進行胸部陰影的斷層攝影,並麻煩我去申請。當時我很納悶,明明就是肺結核的瘢痕,何必大費周章地做斷層攝影?”佃講師撒謊不打草稿,對答如流。
“也就是說,財前教授曾懷疑癌細胞可能轉移到肺部,因此他有意針對這項問題做進一步的檢查,是嗎?”國平立即響應。
“是的。”
“但是,事實上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這是為什麼?冒昧請教,你是否忘了提出申請?”
“不,當時我立刻撥電話到放射科,請一位叫岡田的護士準備,以便隨時進行沖片。但是,當時財前教授為了出席國際外科學會,工作堆積如山。後來,他也說,那麼小的陰影即使進行斷層攝影,以他過去的經驗,一張平面照片也無法發揮太大的作用。教授想要取消斷層攝影,我也轉達此意,告知放射科。”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國平希望這段事實能夠加深審判長的印象,因此刻意在此結束訊問,轉而向審判長說:“財前教授曾提出斷層攝影的申請,這項事實就是本案的關鍵所在。為了證明佃講師的證詞,我申請傳喚當時接到佃講師電話的當事人岡田道子為我方的證人,並繼續進行證人訊問。”
法庭上,儼然上演著國平的個人秀。
“上訴人的律師,你們願意接受嗎?”
審判長詢問關口,關口沒有理由反對,只好無奈地回答:“願意。”
審判長命證人入庭。
年輕護士站到證人席前。審判長依照慣例,確認證人身份,並請證人宣誓。
國平為了緩和護士緊繃的情緒,語氣親切地問道:“你記得昭和三十九年5月23日,佃講師打來的電話嗎?”
“記得,當天我在櫃檯接到佃講師來電。”
“你記得當時的談話內容嗎?”
“我不太記得詳細內容,不過我記得當時他說,今天或明天,可能需進行胸部的斷層攝影,需要立即沖片。他要求我準備沖片。”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要求取消的?”
“時間相隔有點久了,我記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兩天后吧。”
“是嗎?那麼,佃講師申請斷層攝影,後來又取消了,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沒錯吧?”
國平刻意加強語氣,並簡短結束訊問。半途殺出的護士證人,讓關口措手不及,他更擔心至今尚未出現的龜山君子。為了以防萬一,他請東佐枝子去接她出庭,他心想,應該不會有問題吧。然而依舊遲遲未見人影,關口開始忐忑不安。
當庭證人意指未事先提出申請,在法庭上臨時傳喚的證人,是相當罕見的做法。關口見審判長面色凝重,繼續說:“審判長,本案開始審理之後,佃講師與岡田護士才突然出庭作證,證明財前教授有意進行斷層攝影,本人完全不相信該項證詞。況且,物證的申請字段上,並沒有記載佐佐木庸平的姓名,更不足采信。我推測,當天剛好有其他患者緊急申請掃描,但未記載姓名,而被告巧妙利用了這項盲點。事實上,我們費盡心血,終於找到一位重要的證人,可以證明財前教授並未在手術前發現癌細胞的轉移。這位證人目前已經抵達法庭。她就是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第一外科前病房護理長,塚口君子,她原名為龜山君子。我在此申請該女士為當庭證人!”
法庭內一陣譁然,國平律師立刻起身反駁,行使防禦權。
“審判長,我反對上訴人的當庭證人申請。今天的審理時間已經相當長,況且我方並未備妥上訴人當庭證人的訊問!”
關口趁勢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駁對方:“我方並未事前提出申請,是因為被告方面頻頻威脅證人。由於證人目前懷有7個月的身孕,害怕今後將遭醫生的迫害,因此遲遲不願答應出庭作證。今天,她終於願意出庭了,希望趁證人尚未變卦之前進行作證。往後,被上訴人的威脅行為恐將日益嚴重,倘若錯失此一機會,今後不可能再請該證人出庭作證了。審判長,請您接受當庭證人的申請!”
“滾回去!沒必要!”旁聽席的一角傳來抗議聲。
“請肅靜!證人是否已經抵達現場了呢?”審判長問道。
“是的,她現在坐在旁聽席後方。”
“那麼,本庭接受當庭證人的申請,證人請出列。”
這時,旁聽席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龜山君子身上。龜山君子身穿和服,腹部明顯隆起,她正走向證人台。她的臉色蒼白腫脹,不知是否因為身體不適而姍姍來遲。經過證人人別訊問與宣誓之後,審判長顧慮到證人懷有身孕,允許她坐在椅子上應訊。
“上訴人律師,請進行當庭證人訊問。”
關口露出感激的眼神,感謝龜山君子願意出庭作證,並問道:“你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任職起止時間是何時至何時呢?”
“昭和三十三年(1958)4月1日到昭和四十年(1965)7月10日。我最後的職位是第一外科病房護理長,後來因為結婚而離職。”
“那麼,由財前教授執刀的賁門癌手術患者,後來因癌性肋膜炎而去世的佐佐木庸平先生,你認識嗎?”
“認識。”
“5月27日,財前教授總會診時,你在現場嗎?”
“是的。當時我是病房護理長,所以我在現場。”
“財前教授看了手術前的X光片後,說了什麼、主治醫師又陳述了哪些意見、財前教授又如何響應,這些都是本案的焦點所在。請問當時你的所在位置是哪里?”
“我正好站在財前教授的後面。”
“所以,當時財前教授所說的話,你可以清楚聽到了?”
“是的,聽得非常清楚。”
“那麼,財前教授看完胸部X光片之後,是否說過癌細胞有轉移到肺部的可能性呢?”
“不,他並沒有說。”
“不過剛才佃講師的證詞中,闡述財前教授曾懷疑癌細胞轉移。你真的沒有聽到這段話嗎?”
“我沒有聽錯。我記得財前教授說,這是肺結核的舊病灶。”
“那麼,柳原主治醫師有什麼反應呢?”
“他小心翼翼地低聲問,是否必須進行斷層攝影?”
“哦?他是這麼說的嗎?剛才佃證人作證絕無此事,柳原醫生並沒有說過這一段話。你是指佃證人的證詞是假的嗎?”
“是的。柳原醫生說了這段話後,遭到了財前教授斥責。在我身旁的年輕醫局員都竊竊私語地說他真沒大腦,膽敢對教授的診斷提出質疑。當時我則為柳原醫生抱不平。”
“我不忍再看佐佐木先生遺族窮苦潦倒的慘況。我想,如果我能將事實公之於世,就可以解救佐佐木太太。同樣身為無權無財的市井小民,這是應有的正義感!”她語氣激昂,很難想像她目前身懷六甲。
佐佐木良江雙手掩面,哽咽啜泣。審判長靜靜地凝視著龜山君子,旁聽席上,曾因為誤診而失去家人的家屬,聽到龜山的話也紛紛感動落淚。
這時審判長突然開口:“財前被上訴人是否在手術前發現癌細胞轉移至肺部,以及他出發到國際外科學會之前,是否有意進行斷層攝影,並且是否在總會診時,否定柳原主治醫師提出的建議,拒絕進行斷層攝影,上述諸多疑點,上訴人與被上訴人的證詞出入甚大,真假與否並無確切的證據,因此難以判斷。患者手術前胸部X光片上的陰影,是否可判讀出癌細胞的轉移,這一點,將於9月30日上午10點,由上訴人與被上訴人雙方的鑒定人進行鑒定。”
法官終於觸及醫學性的問題核心了。 真相漸露
浪速大學醫學部的階梯教室裏,正在舉行三四年級的合併教學財前雙手插在白袍口袋裏,站在講臺上。
“今天的臨床課將藉助有吞咽障礙的患者,進行講課。”
護士將擔架車推到講臺前,好讓學生看到患者。財前翻了翻四年級的點名簿,隨機抽了五名學生到講臺前。
“聽好,現在由主治醫師說明患者目前的病歷、家族病史、檢查結果,然後將X光片投在讀圖機上。上臺的五位同學要好好觀察患者,再觀察X光片,各自發表診斷的結果。”
隨側在患者身旁的主治醫師開始說明病歷與家族病史。
財前催促學生上前觀察患者:“來,同學們。仔細觀察患者,然後發表你們的意見。”
五位同學湊到躺在擔架車上的患者前,回想起診斷學課上所學的每一個要領,以不熟練的手勢進行聽診、叩診與觸診,接著兩眼直盯著X光片,歪著頭左思右想。
“差不多有結果了吧?”
財前以眼神向護士示意,將患者推出教室外。
“那麼請加藤同學開始,依次發表各自的診斷結果。”
加藤同學首先回答:“患者的潛血反應呈陽性,可推測有出血的現象。另外X光片狹窄而凹凸不整的部分,我判斷為變化區域(niche),因此我診斷為賁門部位的潰瘍。”
“我懷疑這是賁門痙攣症。賁門部位狹窄,加上這個部位也變粗了……”
“我判斷這是胃角部位的潰瘍。”
“患者的肝功能檢查出現輕度障礙,因此我認為這是門脈亢進所導致的靜脈瘤。”
“我從患者過去喝過鹽酸企圖自殺的經歷推測,這是瘢痕狹窄現象。”
五人依序回答完畢,財前說:“醫學系都念到四年級了,怎麼統統都答錯了?正確答案是賁門癌。”
在座的同學一陣哄堂大笑,接著將視線集中在財前身上,等待他的說明。
“仔細看看X光片,你們就是把這狹窄部位的凹凸不整當做變化區域,才會得出潰瘍啊、靜脈瘤之類的答案,完全想錯方向了。仔細看賁門下,是不是有直徑兩釐米左右的缺損陰影,這就是賁門癌。”財前伸出右手指出那個部位,“就如各位所見,賁門癌不容易靠X光片做出診斷。過去我經手過的賁門癌95例中最小的一例,就是這個標本瓶裏的癌症,大小為1.5釐米×2釐米。”
財前說著,將玻璃標本瓶高高舉起,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切除過後的胃部就浸在福爾馬林溶液中。佐佐木庸平的胃就像是一片灰白色的牛排,貼在透明板上。學生都清楚這次醫療官司的事,紛紛在台下竊竊私語,談論著課堂以外的事情。
“再來,第二小的賁門癌就是這一個。”財前指著安田太一的胃部標本。
“賁門癌的診斷相當困難,一旦透過X光片診斷為癌症,手術是惟一治療方法。現在藉由影片,讓各位瞭解賁門癌手術實際的技術與治療成果。”
一個學生立刻拉上黑色窗簾,並拉下黑板上的銀幕,一一播放財前親自操刀的賁門癌患者病歷。財前自信地逐一說明,然而卻在中途開始感到反胃與疲憊。
影片中財前精湛的手藝仍然在學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紛紛對臺上這位食道外科權威醫生投以仰慕的眼神。財前心想,這時候得說一些有關外科醫生的信念做個結尾,但因為極度疲勞而才思枯竭。
“同學們,今天的臨床課就到此為止。”
Wednesday, April 3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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