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前走下講臺,三名助理拿著胃部切除的標本瓶緊跟在財前之後。醫學部舊館的走廊昏暗,財前往醫院方向走去,拐過轉角時,忽然看見有人在等著他,但逆光看不清對方的輪廓。其中一人走到財前身旁問道:“您是財前教授嗎?”
這個人的聲音極為平淡,語氣也相當公式化。
“是的,你們是?”
“我們是大阪高等法院的法官和書記官。由於上訴人申請,要針對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切除標本重新進行病理檢查,因此麻煩您將標本交由本院保管。”
財前這才發現,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這次官司的陪審法官,站在兩人身後的就是關口律師。
“什麼?切除部位的病理檢查?有什麼必要這麼做?況且我這裏根本……”
“您想說,我這裏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是嗎?我剛才去了醫局一趟,他們告訴我,您把佐佐木庸平的標本當做今天臨床課的教材呢。”
說完,關口律師立刻走到財前背後拿著標本瓶的助手前,確認瓶子上面的貼紙內容,然後立刻喊道:“法官,沒有錯,就是這一瓶。這就是佐佐木庸平切除的胃部!”陪審法官和書記官快步邁向助手。
財前擋在助手前怒斥道:“豈有此理!這個切除胃部的標本是第一外科製作保管的,我斷然拒絕拿出校外!”
陪審法官說:“上訴人擔心被上訴人有消滅證據的可能,因此申請證據保全,法院也同意受理此事,所以非得交出不可。”
“為什麼?為什麼還得重新檢查這個胃?沒這個必要,如果非做不可的話,也得通過我方的律師處理!”財前堅持拒絕交出標本。
“這是法院的扣押命令。”
陪審法官不讓財前有反駁的餘地,從助手那兒取走標本瓶,揚長而去。
財前面色蒼白地走進教授室,當即撥電話到國平律師的辦公室。國平一接起電話,財前劈頭就說:“剛才法院派陪審法官和書記官來,出示扣押命令,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切除標本……”
“什麼?他們拿扣押命令?”國平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嚇得說不出話來啦,你這樣怎麼當我的律師啊?我要你立刻要回證物!”
“可是,法院一旦出示扣押命令扣押證物,就不可能輕易要回了啊……”
“怎麼可能!想盡一切辦法,一定得要回來!”
“這個……瞭解。總之,我會儘快查明他們為什麼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到底是由誰負責鑒定,等一切查個水落石出再說。請給我一些時間。”
民事第34號法庭內,籠罩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曾經保管于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在上訴人的申請下,法院突然發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進行病理檢查。此事在醫界引起相當大的反響,因此此次開庭,有多位知名學者前來旁聽,鵜飼醫學部長亦首次于上訴審中露面。
旁聽席上,大家交頭接耳。
“起立!”
法警要求起立之後,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著宣示開庭。
上訴人律師關口壓抑著興奮的情緒,起身發言。
“審判長,本上訴人律師針對手術前胸部檢查的爭議點,思考若醫生在手術前發現轉移灶,手術後應該進行什麼樣的檢查?在這一個論點上,如果院方能夠基於病理組織學,針對切除胃部進行詳細的檢查,便可證明手術前的胸部陰影可能是癌細胞的轉移灶。然而財前被告卻疏于檢查,因此手術後也未能發現癌症已經轉移至肺部,最後更導致嚴重的誤診,本人願在此證明被上訴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雖然由被上訴人一方進行過病理檢查,但我方對於該檢查方法與結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請鑒定人重新進行檢查。此次檢查結果與被上訴人所得的結果相比出現極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請訊問此次的鑒定人,都留利夫博士。”
關口發表上訴人的主張,並申請訊問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訴人律師河野和國平神情凝重、一臉不悅,但上訴人已經事先提出申請,因此法官立即准許訊問。
都留進入庭內,站上證人席。法警將放有標本瓶與組織標本、顯微鏡的推車推到證人台旁。
“我方請都留鑒定人進行的鑒定事項有兩點:一、針對疑似有轉移灶的胃部切片,進行病理組織學檢查時,需要哪些檢查事項?二、佐佐木庸平的賁門癌是否確實是早期癌症?首先就針對第一個鑒定事項,請都留博士發表意見,胃部切片為什麼需要進行病理檢查?”
都留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臉龐顯得格外嚴肅。
“所以說,病理檢查的結果,將可能左右手術後的治療方法,是嗎?”
關口說著,以餘光看了一下財前,財前有別於以往,在被上訴人席上攤開記事本,詳細記錄著都留的每一句話。
“沒錯,即使在手術前診斷為早期癌,表明不會有轉移的危險,但如果病理組織學的檢查推斷可能已經轉移至肺部或肝臟,就必須立即以抗癌劑治療,如果切除片內仍有癌細胞殘留,就得再度進行手術。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檢查,是手術後的重要診斷依據。”
“如果在手術前已經判定癌症有可能轉移,或是判定沒有轉移可能,這兩者的病理檢查內容是否有所差異?”
“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論是早期癌或是進行癌,都會將標本的病變部分以3毫米大小做連續切片,再進行綿密的檢查。我們認為這樣才不會導致手術後誤判,是最理想的檢查方法。但這通常耗時一周或是更久的時間,需要相當的勞力和時間。實際上,在兩年前,有一些大學醫院也只是剖開病變中央部分,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學在進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檢查時,也只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懷疑癌症有可能轉移到胸部,就應當針對病變部分製作3至5毫米的連續切片,進行徹底檢查。但在本案當中,竟然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專家的檢查過程如此草率,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都留和國立大學教授財前是同輩,因此他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財前。
“那麼,請問第二個鑒定事項。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是否是早期癌?關於這一點的檢查結果又是如何呢?”
關口觸及問題核心,旁聽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論裏見、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內教授,都全神貫注地?閭擰?
“以肉眼觀察胃部,就如同財前教授的診斷所見,這是所謂火山口形狀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讓人誤以為是早期癌。但是這一型癌細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內,過去已經有人從生物學的角度明確指出,這也是惡性極強的癌症之一。這個癌細胞的性質屬於未分化型,是惡性相當強的癌細胞。更重要的發現是,癌細胞已經侵入血管內,也就是說已經出現血管侵襲的現象。”
都留的鑒定報告針針見血,引起旁聽席上一陣譁然,財前則臉色發白。
關口立刻接著問道:“您的意思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癌細胞,早在手術前就已經擴散到全身,而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當時已經形成腫瘤了,也就是說,第一審以來大家誤以為這個賁門癌只是局部性的早期癌,然而事實上已經惡化得相當嚴重了。那麼,如果院方當時能夠確實進行詳細的病理組織檢查,應當可以發現肺部轉移的現象,是嗎?”
都留十分肯定地說:“我認為這是相當有可能的。因為只要發現癌細胞流向血管,首先會懷疑癌細胞是否轉移至肝臟,其次就是肺部。”
“謝謝您寶貴的意見。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關口面色潮紅,使盡全力將訊問引導至有利於上訴人一方。
鴉雀無聲的法庭內,柳原證人和裏見證人入庭,兩人宣讀完誓言之後,審判長莊重地開口:“現在你們要以證人的身份接受訊問,必須依照剛才的宣誓陳述事實。如果證詞與事實不符,將以偽證罪接受起訴,你們要有這個心理準備。那麼,先由裏見證人進行訊答。柳原證人,請到走廊等候。”
柳原立即離開法庭,關口面對著證人席上的裏見開始進行訊問。
“當初佐佐木庸平來初診時只有胃炎的症狀,你卻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光、胃鏡等所有的內科檢查,最後加深了癌症的懷疑,才轉診給財前教授。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樣的診斷呢?”
“一開始他也說只是一般的胃炎,不過我請他做X光透視後,才發現是賁門癌。”
關口加強語氣問道:“您記得當時財前教授的語氣或是態度嗎?”
“我記得。我向他詢問診斷結果,他一見到我就說:”這是拇指大小的賁門癌,是第一次發現這麼小的早期賁門癌!‘他的態度就和其他醫生發現首例病例時一樣,相當興奮。當然,我也相當佩服財前教授的X光片解讀功力,他只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這麼小的賁門癌。“
“當時,財前教授還說過什麼話?”
“我想想看。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他說,要解讀賁門癌這種微妙的病變已經不是科學,而是一種藝術。”
“這麼說來,財前教授不只是興奮,而且因為僅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賁門癌,並深深陶醉其中。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財前教授當時的陶醉一直延續到後來,從而導致嚴重誤導了往後的診斷。就一個醫生的心理而言,這是不是常有的現象呢?”關口想揪出財前誤診的根本性原因。
“這是有可能的。為了提醒醫生注意這一點,我們不論何時何地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醫生做好檢查。”
“瞭解。所以我們才會請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鑒定,這也就是第一個癥結點——手術前是否曾進行檢查。您在第一審說過,曾兩次建議財前教授做斷層攝影,但財前教授徹底否定了轉移灶的可能性,不願意接受您的建議。您到現在還是維持同樣的證詞嗎?”關口回顧了第一審的開庭記錄。
“是的,我不改我的證詞。”
“那麼,當時柳原醫生是不是也曾懷疑肺部轉移?”
“是的。柳原醫生告訴過我,他在教授總會診時曾建議做斷層攝影,但遭到駁斥,我想當時他不認為那只是單純的結核病灶。我剛好在中央檢查室碰到柳原醫生,於是我問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檢查報告是不是出來了?他說,早就做完了,組織診斷的結果也表示那只是局限在黏膜內的早期癌。我再更進一步詢問,到底做了什麼樣的檢查?他竟然說,只做了一片代表性切片的檢查。我非常驚訝,於是建議他,既然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現在更應該詳細檢查整體病灶才對。柳原醫生說,那個胃以後要作為財前教授的研究與臨床課的教材標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爾馬林裏,好好保管,未經教授同意,不准擅自使用。”
關口聽到這裏,掩不住憤怒的情緒:“這個胃標本裏包含著攸關患者性命的線索,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為己有呢?太藐視人命了!”
“審判長,該發言嚴重譭謗被告,我方要求收回!”河野和國平異口同聲地表示抗議,審判長接受了他們的要求。
“我換個問題。手術後一個星期,患者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我想請問當時醫生是否進行過妥善的處理?當時裏見證人您要求財前被上訴人拍攝胸部X光,這又是為什麼?”
“患者因呼吸困難而相當痛苦,當時是我親自替他看診,也聽主治醫師柳原說明病情的經過,因此對財前教授的診斷產生了懷疑。財前教授認為那是手術後引起的肺炎,但是肺炎通常發生在手術後第二三天,當時已經使用了氯黴素,氯黴素對肺炎具有絕對的效果,然而經過了一個星期卻未見成效。因此,我懷疑可能是癌性肋膜炎。肋膜炎會導致肺部積水,只要照X光就可立刻得知。”
“瞭解。記得東京K大學的正木鑒定人認為,手術前的X光已經顯示疑似有三四十CC的積水,如果超過50CC就可以大致判斷病況。因?耍綣謔質鹺罅⒖探蠿光檢查,便可以確定病因。但是財前教授仍舊堅持己見,拒絕了您的建議,是嗎?”
“沒錯。”
“當時若能進行X光檢查,確定診斷為癌性肋膜炎,應該做何處置呢?”
“應當立即進行化療,防止癌細胞的擴散。除此之外,我想沒有其他辦法吧。”
“也就是說,患者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若能立即拍攝X光,就能發現癌性肋膜炎,也能進行化療,抑制癌細胞的擴散。但是財前教授依然未盡職責,因而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導致患者提前死亡,是嗎?”
“我認為是如此。”
“我的訊問到此為止。”
財前身為醫生卻怠慢了應盡的檢查職責,關口通過裏見的證詞,一一指出財前的過失。等關口一回座,對方律師早已蓄勢待發,立刻發言:“被上訴人律師開始進行反對訊問。”
局勢逐漸不利於財前,為了一舉挽回頹勢,這次由河野律師開口。
“方才裏見證人認為從手術前到手術後,財前教授都未進行幾項應做的檢查,因而質疑他的怠慢,那麼我想請問,裏見證人為什麼不親自執行其中的任何一項檢查呢?”
河野劈頭就指責裏見。
“若醫生要重新診斷時,必須獲得對方的認可。當時財前教授拒絕我的建議,我也無可奈何。”
“但是,假設你果真在手術前就發現了轉移,而手術後也耿耿於懷,那麼為什麼一遭到財前教授的否定就立刻打退堂鼓呢?那就好像A電車載滿了乘客,而坐在B電車上的人,在遠處就發現A電車的鐵軌上有異物,好心提醒A電車司機;然而A電車司機卻說毫無異狀,因此B電車的人就眼睜睜地看著A電車翻覆。你的行為不就是如此嗎?”
裏見嚴辭回答:“請不要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請有話直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當時您的確懷疑肺部轉移,也向財前教授提出各項檢查的必要性,然而您每一次都接受了財前教授的說法,這是因為您認同他的診斷的可信度,也因此不敢親自執行。這表示,您當時並沒有強烈認同檢查的必要性,現在結果出來了你才來放馬後炮的,不是嗎?”河野一步步進逼。
“不是的。我並不是因為財前教授拒絕我的建議,所以妥協或是服從。然而就如您剛才所說的,即便遭到他的拒絕我也應該堅持到底。我認為這件事,我必須負起一半責任。”
裏見坦率認錯,反倒讓河野不知所措,他對裏見的攻擊也就此打住。
“審判長,我的反對訊問到此為止。本人打算在訊問我方證人柳原時,再明確論述我方的反駁意見。”
河野說完,換柳原上了證人席。柳原的臉色蒼白、全身僵硬,河野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慢條斯理地說:“柳原證人,你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主治醫師,對吧?”
“是的。”
“患者在賁門癌手術之前進行胸部X光檢查,發現左肺下葉有陰影,你當時是不是曾向財前教授建議進一步做斷層攝影?”
“不,沒有那回事。當時財前教授說,這個陰影應該是肺結核的舊病灶,但也不能排除轉移灶的可能性。因此,反倒是教授提醒我要注意手術開腹時的狀況。”
柳原聽從財前的指示,說出事前已經套好的證詞。
“那麼患者在手術後1個星期,開始出現呼吸困難的跡象,當時你做了什麼樣的處置?雖然你已經在第一審時說過了,不過麻煩再重複一次。”
“在患者發作之前,恢復的狀況都非常順利。因此當護士報告病況時,我相當驚訝,立刻沖到病房。當時佐佐木先生的痰噎在喉嚨裏,看起來相當痛苦,我立即請教財前教授,是否要注射腎上腺素和鎮咳劑?教授說,手術已經過了1個星期,如果是術後肺炎,也未免發生得太晚了。話雖如此,假設當時的胸部陰影是轉移灶,但那麼小的陰影不可能在短時間急速增長,造成癌性肋膜炎。就患者高燒的情況看來,只能判斷這是術後肺炎。因此他指示注射氯黴素。”
“注射結果有效嗎?”
“注射12個小時後,次日早晨患者轉為輕度發燒,咳嗽的症狀也改善了。但是中午左右又開始發高燒,痰也積在喉嚨裏,我再度跑去向教授請教。教授說我注射氯黴素的方式不對,應該需要更大量的刺激,因此原本每6小時注射500毫克,改為每4個小時注射1次。”
“那麼請問,當時您是否向財前教授建議做胸部X光檢查?”
“不,我相信那是術後肺炎,因此並沒有做這樣的建議……”柳原再度做了偽證。
“瞭解。另外再請問,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是否針對胸部轉移灶提過什麼意見?”
“有的。他說,目前患者的症狀確實是術後肺炎,不過就算胃部的病理檢查否定轉移的可能,但畢竟標本只是病灶的一小部分,總之癌症手術時常發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需要多加留意患者的狀況。”
柳原仍舊依照財前的指示,說出已準備好的臺詞,然而卻心虛得不敢抬頭。
“財前教授如此細心,一再提醒主治醫師。但諷刺的是,就如教授出國前所說的,癌症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急速增長,最後回天乏術,導致患者死亡。以上,我方的訊問到此為止。”
河野以他慣用的手法做了總結。
河野一回座,柳原這才松了一口氣,眨了眨眼。接下來只要照財前的指示,應付關口的反對訊問,就能解脫了。
關口取得審判長的允許後,立刻展開訊問。
“?我請問你,你認識第一外科?那盎だ遝す晟驕有〗懵穡俊?
“是,認識……”
關口突然提及龜山君子,柳原來不及反應,答得結結巴巴。
“龜山小姐的證詞說,柳原醫生在手術前曾建議財前教授進行斷層攝影,你承認有這件事嗎?”
“不,我不承認。”
“剛才裏見證人也說過同樣的話,你還是不承認嗎?”關口以嚴厲的口吻逼問柳原。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所以無法承認。”
“是嗎……龜山小姐為了死者的家屬出庭應訊,導致她無辜的丈夫也受到公司打壓,但她得到了丈夫的諒解,儘管有孕在身,還是鼓起勇氣,毅然決然地站上證人席。裏見醫生也不惜犧牲自己的工作,從第一審到現在,堅持說出事情的真相。所以,也請你拿出醫生的良心吧。”
“但是我……”
“佐佐木先生的店已經倒閉了,他的家屬現在進了共同販賣所,勉強靠微薄的收入過活。請你想想,只要你承認事實,他們會有多麼欣慰。請依照證人宣誓,把真實呈現在大家眼前。”
關口的這番話已然脫離了律師的身份,而是在以為人之道勸說柳原。柳原嘴唇抽搐,低頭不語。
“柳原醫生,求求您!請您說出真相吧!”
良江哽咽地說,突然沖向柳原。法警急忙跑上前,試圖拉良江回座,但良江甩開他們的手喊道:“柳原醫師,請您說出真相,只要說出真相就行了!如果您不說出真相,我家那口子死不瞑目,我們家人也不甘心呀,太殘忍了!”
聲嘶力竭的哀號聲傳遍整個法庭。柳原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柳原先生,請你拿出勇氣,說出真相。除了在這間法庭以外,沒有其他地方能展現你的良心了。”
關口也試圖動搖柳原的意志。柳原的表情扭曲,身體前傾,堅固的心理防線似乎即將瓦解。
“不,我不承認。”柳原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
“是嗎……家屬們兩年來遭受那麼多的痛苦,而你身為醫生卻……你實在是……”
關口緊握拳頭、聲音顫抖,但又立刻重整思緒說:“剛才你說,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提醒你要多留意患者的狀況。那麼請問,手術後一個星期,也就是佐佐木庸平先生出現呼吸困難,到財前教授出國之前的這段期間,他是否說過需要做胸部的X光檢查,或是命令過您這麼做呢?”
“……”這個問題讓柳原啞口無言。
“怎麼樣呢?柳原證人……”
關口以強烈且犀利的口吻要求回答。柳原咬緊牙關,死不應答。過了幾秒鐘、幾分鐘,凝重的沉默籠罩了整個法庭。
“柳原證人,請你拿出勇氣,提供證詞!”
關口一再逼問,但柳原卻絲毫不為所動,不予響應。
學術會議選舉的開票結果不斷傳送進來,財前教授領先許多。教授室中,原本只有醫局長以上的人才得以進入,現在卻擠進了佃講師與擔任輔選專員的眾位醫局員,佃講師正坐在電話前,一邊聽著得票數,一邊填入表中。
財前目前獲得6309票,神納則是5789票,撲朔迷離的選情中,財前暫時領先。財前坐在主管椅上,神態自若地抽著雪茄,但由於對手是神納,如果無法拉開票數差距,他也難以樂觀面對。
電話鈴聲響起。
“財前7312票,神納6036票……”
佃一邊動筆寫在備忘錄上,一邊複誦,聚集在四周的醫局輔選人員一陣騷動。由於東京選舉管理會只通知最終開票結果,因此安西醫局長昨天銜命前往東京,以便從選舉管理會獲取最新開票消息,隨時以電話通知。
“教授,開票結果逐漸明朗化,再得700票,就篤定當選了!”
“是嗎?那麼,我們即將獲勝了!”
財前撚熄雪茄,不由得展露出興奮的表情。下午的教授總會診由金井副教授代理,連佃講師與10名輔選專員也都請同事或年輕醫局員代班,十幾個人統統擠在教授室裏等待開票結果。雖然財前占盡優勢,但是在尚未接獲確定當選的通知之前,仍然無法宣佈選戰結束。剛才財前還將焦躁不安的情緒,全發洩在佃等人的身上。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佃拿起話筒。
“財前8019票,神納7310票。確定當選……這是千真萬確的?”
佃扯著嗓子高喊當選的消息之後,10位醫局員一聽,立刻興奮地高聲喊起來:“財前教授,當選,萬歲!”
“教授,恭喜,恭喜!” 大逆轉
宣佈開庭後,佐佐木良江站到證人席前。關口律師向良江般問道:“請問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多久了?”
“我在第一審時也曾問及手術前財前教授總會診的情形,能否請你再次正確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呢?”
“好的。教授總會診仿佛古代諸侯出巡般,身後跟著多名醫生,他看著先夫的X光片時,主治醫師柳原建議做斷層攝影,他聽完後立刻怒氣衝衝說:”不需要拍攝那種東西!‘“
“柳原醫生的建議遭財前教授駁回,沒錯吧?”
“是的,絕對沒錯。”良江一字一句加重語氣,清楚回答。
“那麼,院方什麼時候要求你簽署手術同意書呢?”
“入院的當天晚上,主治醫師柳原拿手術同意書給我。”
“當時,他告知要進行哪種手術?”
“他說要執行賁門癌手術,摘除全部的胃。”
“手術之前,他曾提及肺部轉移灶嗎?”
“沒有,沒有任何通知。他只說這是早期賁門癌,保證可以痊癒。”
“那麼,手術後,院方是否告知可能轉移到肺部,計劃要執行二次手術,或提醒你若有萬一,必須有心理準備或是設法處理店鋪的生意呢?”
“完全沒有!而且,就算我們有任何疑問也沒機會問。因為財前醫生只動了手術,完全沒有前來看診。先夫發生呼吸困難的第二天,我們非常擔心,於是麻煩柳原醫生請財前醫生前來診察,卻因為財前醫生準備出國參加國外的學會而遭到拒絕。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什麼學會有多重要,但是,為什麼一位地位崇高的大學附屬醫院醫生,竟然認為學會比病人還要重要?那時,只要財前醫生抽空過來診療兩三分鐘,先夫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突然了!”良江竭盡全力地呐喊著,“他卻只憑年輕的主治醫師報告就判斷是術後肺炎,要我們不要擔心。誰也沒想到先夫就這樣辭世了。我們來不及規劃店鋪的善後問題,他就突然走了,也因此佐佐木商店才會倒閉。如果不是先夫走得那麼倉促,我們絕對不會陷入這種窘境!我心中的這股怨恨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會停止,甚至會愈來愈強烈!”
雙頰瘦削,披散著白髮的良江,懷著積鬱胸中兩年六個月的怨念,指責財前。
“如果你事先得知佐佐木先生的壽命只剩一年或半年,你就能夠與銀行或廠商商量,設法縮小店鋪規模,讓你一個女性也能繼續經營店面,是嗎?”
“如果真是如此,不僅是我,店裏的員工也不至於走投無路、流落街頭。”良江清楚地回答。
“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關口達到訊問目的後回座,河野律師立刻起身:“被上訴人律師有問題想請教。”
審判長擔心良江的身體狀況,說:“上訴人似乎十分疲倦,需要準備椅子嗎?”
良江回答沒問題,辭謝了審判長的美意。
河野開始訊問:“你先生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你拜託財前教授前來看診。這確定是手術後第八天,沒錯嗎?”
“是的。”
“手術後第九天,就是財前教授出發前往德國的日子。換句話說,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往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仍留在醫院中工作。如果財前教授與其他教授一樣,在前往海外的5天前就開始休診,不到醫院看診,這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河野設法扭曲良江主張的財前拒絕診察的事實。
“可是,財前醫生當時確實在醫院啊!”
“照你的說法,財前教授熱心工作,出發前一天還到醫院上班的舉動,反而讓你有藉口可找碴兒,說他不負責任。醫生既不是神,更不是超人呀!”
“無論你們怎麼逃避、辯解,我都不會再受騙上當了。不要以為患者無知好騙,你們錯了!”良江猛烈地搖頭反駁河野,“審判長大人,我不是企圖拿丈夫的死來換取金錢啊!我無法忍受醫生對患者不誠實、毫無人性的態度。法律制裁這類醫生,不僅是為了我們,更是為了因為醫生誤診而只能夜夜悲泣無眠的患者家屬。請您這次一定要做出公平的裁決!”
良江再也無法忍住淚水,眼淚如潰堤般奪眶而出,她突然趴倒在證人席前,嚎啕大哭。
法庭內一時間靜寂無聲。審判長轉而要求進行被上訴人主訊問。
學術會議會員、國立浪速大學教授財前五郎站到證人席前,國平律師取代河野,開始主訊問。
“手術前的教授總會診時,財前教授曾看過佐佐木庸平氏的胸部X光片,雖然第一審時您已經敍述過看法,但麻煩您再講述一次。”
財前稍稍抬起下頜,面不改色地聲明他曾注意到癌細胞轉移。這是他在第二審進行之後才設計的新證據。
財前與國平事前已進行充分仿真演練,因此主訊問進行得十分精簡明快。
“本案中,我已經開刀剖腹判斷病灶是早期癌,從代表切片的組織診斷中,也認定這是局限於黏膜內的早期癌,所以判斷沒有轉移情況,因此沒有更進一步執行檢查。我確信這項決定與患者生死毫無任何關連,在臨床醫學上也沒有任何疏失。”
佐佐木一方主張手術之後應該進行的檢查,遭財前巧妙地一一化解。
“手術後第一個星期患者發生呼吸困難時,您診斷為術後肺炎。教授您身為國立大學教授,學識經驗豐富,會如此診斷,一定有您的憑據,麻煩您詳細說明這點。”
這個問題最能質疑財前的過失,也是財前最難抵賴推託的地方,只見財前不慌不忙地辯白。
“我在第一審時也說過,柳原醫生第一次告知患者症狀變化時,醫學部長等各科教授正在為我的歐洲之行舉行歡送酒會。當時柳原醫生來電,告知一周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患者,痰突然阻塞在喉嚨,引發輕微的呼吸困難,體溫是38.2℃,脈搏120,似乎是引發了手術後的併發症。手術後會引發這樣的症狀有3種可能:第一是食道與空腸縫合不全,其次是膿積蓄在橫膈膜,造成橫膈膜下膿瘍,再次就是癌性肋膜炎。”
“這三個可能當中,您的判斷是?”
“我判斷是術後肺炎。因為我確信佐佐木先生的手術非常成功,所以立刻排除縫合不全的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術後肺炎或癌性肋膜炎。但是,考慮到症狀突然出現,又有38.2℃的高燒,誠如前幾天千葉大學小山教授所闡述的,應該考慮是肺部急性發炎,也就是術後肺炎。癌性肋膜炎的症狀通常顯現緩慢,不會出現那樣的高熱。即使胸部陰影是癌症,那麼小的癌,也絕對不可能在手術後僅僅一周內就急速惡化,引發癌性肋膜炎。”
“那麼小的癌,引發癌性肋膜炎的適當時間約是多久呢?”
“最快約手術後3個月。”
“咦?不是3個星期,而是3個月……時間單位完全不同呀!”國平刻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財前點頭說:“醫生在做出診斷時,其實是處於最孤單無助、最對生命感到敬畏的時候。因此,除了必須清晰思考之外,還得回顧自己過去的慘痛經驗,再依據累積的學問,考慮所有的可能,並推敲患者所有症狀,做出診斷。診斷佐佐木先生時,當然也不例外。我依據剛才陳述的所有觀點,才判斷為術後肺炎。實際上,大河內教授解剖之後,也認為那是肺葉發炎。因此,我認為自己當時的判斷絕無疏失。”財前再度強烈主張自己毫無疏失。
“那麼,呼吸困難症狀出現時,您未進行X光攝影,就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與確信,是吧?”國平追問。
“沒錯。上訴人主張當時應該考慮癌性肋膜炎,進行X光攝影,其實這只是一個非常罕見的案例,他們更沒有考慮到現今的醫學水準,這樣的主張完全只是一個結果論。我的憑據就來自我出發後兩星期,患者每天都有相同症狀,然而卻在過世之前,才發現是癌性肋膜炎。這連每天診治該位患者的主治醫師柳原,還有原是第一內科的副教授裏見也都沒有發現呀!”財前仿佛將錯就錯般地回答。
“您說的沒錯。但是,您不完全排除癌症轉移的可能,對吧?”
“沒錯。我的意思是,當時我評估兩天內的症狀,判斷是術後肺炎,這是毫無疏失的。如果我沒去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並持續讓患者使用抗生素,卻未獲得任何改善,造成患者喪命,我絕對坦白承認自己的疏失。可是事實上,我是在患者出現呼吸困難症狀第二天后,就從大阪機場出發前往海外了。行前,我叮囑過柳原醫生,無論是否有轉移肺部的可能,都需要十分注意、小心。”
“原來如此。關於柳原醫生,不僅前幾天出庭的小山鑒定人,還有多位我曾請教過的醫學相關人員,都曾表示他欠缺主治醫師的自主性……以上,我的訊問結束。”
國平巧妙地歸納結語,結束主訊問。接下來由關口律師進行反對訊問。證人席前,財前神情自若、態度傲慢,關口凝視著他。
“柳原醫生曾在手術之前提出斷層攝影,卻遭到你駁回,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你卻打算在法庭上否認到底,是嗎?”他的發問尖銳無比。
“無憑無據,根本沒有否不否認的問題。”
“你曾經注意到轉移灶嗎?”
“我曾經懷疑過。”
“那麼,你為什麼不在手術中進行化療呢?上回出庭鑒定的北海道大學長谷部教授作證,如果手術中能進行化療,癌性肋膜炎就不會突然發作了。”
“那是長谷部教授的觀點,並非我的觀點。為了達到延命效果執行化療,並不見得有多高明。有時抗癌劑的毒性遠超過良性的效果,從而造成患者在手術後一到兩周之內死亡——確實有這類負面的案例:4個月前,曾有一名患者,與佐佐木先生一樣接受賁門癌手術,卻在手術8天后引發腸阻塞。如果那位患者在手術中接受化療,身體抵抗力明顯下降,不僅可能導致死亡,也可能因為手術後不可預測的偶發症狀引起併發症。50歲以上的患者,在手術中進行化療實在過於冒險,所以我無法執行。”
“那麼,你什麼時候會執行化療呢?還是你認為化療毫無價值可言呢?”
“我毫不期待化療有任何延命效果。”
“可是,目前的化療即使無法完全治癒癌症,但是在延命效果上確實有一定作用,不是嗎?”
“話雖如此,癌症的遠隔成績如果沒有經過5年期檢驗,很難判定優劣。目前,對於會轉移的癌症,或是進行癌,哪種癌症應該使用哪種化療,我們尚未得到任何信息能夠證明你主張的延命效果。”
“你提到5年後的事情,但是,佐佐木先生的手術目的,並非為了延長5年的壽命,而是轉移灶的手術呀!這種情形,應該考慮使用化療吧?”
“您不懂醫學,就隨便認為佐佐木先生的癌症轉移肺部,所以不可能活到5年。但在我對轉移灶進行二次手術的750個病例當中,曾根治了52個病例。外科醫生直接肩負患者生死的重任,即使其他科的醫生雙手一攤,認定束手無策,外科醫生還是會積極地想盡辦法治療。對於尚未有痊癒病例的化療,本案件所涉病例應當選擇二次手術法才是適當的。”財前反駁道。
“既然你懷疑有轉移灶,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進行科學檢驗呢?這種模棱兩可的治療方法真的能夠治癒癌症嗎?你在手術後第一周斷定為術後肺炎,並使用抗生素治療;但是經過兩天后,發現無任何療效,這時就應該考慮癌症轉移、惡化的可能性,拍攝X光片,不是嗎?”關口的訊問更為尖銳。
“你這個醫學門外漢,還不夠資格來教我。”
“這並非夠不夠資格的問題,而是攸關人命的問題!如果拍攝X光片,發現肺部積水,立刻穿刺測試,證明確實為癌細胞時,你會如何處置?即使如此,你還是堅持不使用化療嗎?”
“……”財前首度啞口無言。
“如何?你雖然不相信化療,但是當你發現是癌性肋膜炎時,總不會棄之不顧吧!”
面對咄咄逼人的質問,財前精悍的眼中閃過狂怒的神色。
“住嘴!我可是堂堂國立大學的教授,你實在太無禮了!我從手術前,一直到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之際,都注意著轉移灶,而且臨出發前還一再叮嚀主治醫師後續的治療!”
“那麼我想請問,你一再叮嚀了些什麼?”
財前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儘管患者的症狀是術後肺炎,而手術前胸部X光片中的陰影、賁門癌的組織上,也顯示為早期癌,並沒有轉移現象,但是也不代表絕對不會轉移。因此絕不能疏忽,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如果出現轉移現象,需要準備進行二次手術。我在出發前對主治醫師如此地千叮嚀萬囑咐,他卻怠慢輕忽,才導致患者死亡,我為此深感遺憾。”財前設法嫁禍給主治醫師的意圖,昭然若揭。
“他說謊!”
冷不防地,後面傳來大叫聲,柳原從旁聽席沖出。法警從後方上前制止,卻遭柳原甩開:“他說謊!財前教授剛才的證詞都是謊話!”
柳原面色蒼白,嘴唇哆嗦著。
關口律師奔向審判長席:“審判長,柳原醫生的話非常重要,絕不能置之不理。本方申請柳原醫生為上訴人一方的當庭證人,與財前教授對質,懇請許可!”
關口話才說完,河野律師猛地站起:“你憑什麼說柳原醫生的話非常重要?他只是害怕自己得承擔佐佐木庸平之死的責任,才會胡言亂語!上訴人方面想立刻申請當庭證人,打算當庭對質,未免太過輕率,更是侵害被上訴人的人權!如果真有必要,希望另擇他日,以證人調查的形式進行!”
面對河野蠻橫粗暴的反駁,關口毫不畏懼:“審判長!如果錯過此時,考慮到柳原醫生所承受的壓力以及柳原醫生心境的變化,恐怕再也無法取得這項重要證詞。因此,我希望立刻核准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當庭對質!”
關口再度進逼般地懇求,旁聽席上卻傳出“沒有必要!”“對質無效!”的聲浪。
“是否採取當庭對質,將由本庭討論決定。”
審判長會同陪審法官一同起立離席。此時,對於是否當面對質,財前臉上冒出冷汗,柳原則是唇色發白,佐佐木良江與三個孩子則閉目祈禱著。
法警宣告重新開庭,正面本庭的審判長席大門開啟。審判長與陪審法官結束討論,重新就座,一時之間,空氣仿佛凍結般,全場鴉雀無聲。
審判長徐徐開口說:“經由本庭討論結果認定,柳原醫生的發言攸關本案的重要論點,而且或許能提供辯明本案件事實的依據,因此雖然是不合常理的非常措施,但本庭核准柳原醫生為上訴人一方的當庭證人,立刻與財前被上訴人進行對質。兩位證人,請向前來。”
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一起站到證人席前,進行宣誓。今天之前從未與教授並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動。財前難掩心中慌亂,深深地吸了口氣。
審判長面向柳原:“柳原證人,你在第一審時,曾宣誓絕不作偽證,若做偽證將受到懲罰。因此,你現在推翻原來的證詞,本庭會依法斟酌處置。請在對質時,闡述真實的證詞。”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吻說道。
提出對質申請的關口律師起身,凝視著柳原蒼白的臉孔,開口道:“剛才你針對財前教授的證詞,突然出聲呐喊否定,這是怎麼一回事?請你據實說明。”
柳原微微顫抖著:“從第一審以來,我一直作證,表示自己從不記得在教授總會診時,曾經建議斷層攝影。其實,我曾經建議教授進行斷層攝影,卻遭他駁回。”旁聽席上頓時大為騷動。
“事實只有如此嗎?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狀況呢?”
“手術前一天,裏見醫生問我是否進行斷層攝影了,我回答尚未進行,裏見先生逼問我:”為什麼?明明百般叮嚀務必進行,都已經到手術前一天了,為什麼還沒進行?‘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攝,我們醫局員只有遵循一途。’裏見醫生聽完非常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來財前教授曾經答應裏見醫生,會在手術前進行斷層攝影。但是,事實上,教授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就執行手術了。”
“為什麼不進行斷層攝影呢?”
“財前教授認為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沒有轉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攝。”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旁聽席上傳來“瘋子!”“亂說話!”的叫駡聲。審判長則命令在場人士肅靜。
“這麼重要的事實,你為什麼隱瞞到現在呢?”關口追問柳原。
“我考慮到本校與財前教授的名譽,再慮及自己的立場,實在無法出面為上訴人作證。我想,只要隱瞞不說,就能爭取自己在醫局中的地位和未來的前途,這樣,我就完全說不出口了。可是,剛才財前教授意欲將他自己的過失嫁禍給我,因此我改變想法了。教授這麼做實在太過分!太過分了!”
從第一審以來,柳原積壓了兩年的忍耐與屈辱,頓時傾瀉而出。
“這是本案審理的重點,我想再次請教你,財前教授兩次駁回斷層攝影的建議,這表示他在手術之前並未發現癌症轉移肺部,是嗎?”
“沒錯……”
“但是財前教授唆使你作偽證,證明財前教授後來也未曾注意到轉移,是不是?”關口步步逼近。
“是的,我受到教授的唆使,不論是第一審或第二審,只要證人出庭的日子將近,教授就會叫我到教授室或他家,要我儘早交出學位論文,其實是在暗示我,只需作證說教授曾注意到肺部轉移問題,就可獲得學位。我太需要學位了,所以,只好乖乖遵照教授的話……”
“你在胡說些什麼!別以為我不出聲,你就可以在那兒大放厥詞!”財前出聲打斷柳原的證詞。
“被上訴人請勿任意發言。”審判長告誡財前。
關口繼續訊問:“是否還有其?率擔共魄敖淌謁羰鼓闋魑敝つ兀俊?
“有。對於手術後的突發狀況,教授無視患者家屬多次要求診察的呼籲,從未親自診視,只說是術後肺炎,指示我使用氯黴素即可。由於我深感不安,再度提出拍攝胸部X光片的建議,卻再度遭到駁回。這件事就足以證明財前教授一直到最後,都完全沒有注意到轉移。”
“但是,財前教授畢竟是位名醫,為什麼聽到那些症狀,卻還是沒有注意到轉移的問題呢?”
“財前教授當時完全投入到國際外科學會的準備工作中,無法分神注意患者的狀況。事實上,我以電話通知教授,告知佐佐木先生發生呼吸困難時,恰巧教授正在料亭舉行的行前歡送會上,因而遭到斥責,表示患者只是病況稍稍惡化,沒必要小題大作地以電話通知,說他正喝得在興頭上,少來掃興。因此,教授說出發前曾叮嚀我注意肺部轉移,這些話根本都是虛構的。”
柳原回答完畢後,關口立刻轉向財前:“如何?根據柳原證人的證詞,財前教授您在手術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問題,不僅一次駁回斷層攝影的建議,甚至二度駁回;更有甚者,對於報告患者突發狀況的電話,還回答說自己喝得正在興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真有這麼回事嗎?”關口字字切中要害。
財前緊繃著臉,試圖掩飾內心的動搖:“我實在無法理解柳原醫生為什麼突然翻供,淨說些
法警宣告重新開庭,正面本庭的審判長席大門開啟。審判長與陪審法官結束討論,重新就座,一時之間,空氣仿佛凍結般,全場鴉雀無聲。
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一起站到證人席前,進行宣誓。今天之前從未與教授並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動。財前難掩心中慌亂,深深地吸了口氣。
審判長面向柳原:“柳原證人,你在第一審時,曾宣誓絕不作偽證,若做偽證將受到懲罰。因此,你現在推翻原來的證詞,本庭會依法斟酌處置。請在對質時,闡述真實的證詞。”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吻說道。
提出對質申請的關口律師起身,凝視著柳原蒼白的臉孔,開口道:“剛才你針對財前教授的證詞,突然出聲呐喊否定,這是怎麼一回事?請你據實說明。”
柳原微微顫抖著:“從第一審以來,我一直作證,表示自己從不記得在教授總會診時,曾經建議斷層攝影。其實,我曾經建議教授進行斷層攝影,卻遭他駁回。”旁聽席上頓時大為騷動。
“事實只有如此嗎?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狀況呢?”
“手術前一天,裏見醫生問我是否進行斷層攝影了,我回答尚未進行,裏見先生逼問我:”為什麼?明明百般叮嚀務必進行,都已經到手術前一天了,為什麼還沒進行?‘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攝,我們醫局員只有遵循一途。’裏見醫生聽完非常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來財前教授曾經答應裏見醫生,會在手術前進行斷層攝影。但是,事實上,教授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就執行手術了。”
“為什麼不進行斷層攝影呢?”
“財前教授認為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沒有轉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攝。”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旁聽席上傳來“瘋子!”“亂說話!”的叫駡聲。審判長則命令在場人士肅靜。
“這麼重要的事實,你為什麼隱瞞到現在呢?”關口追問柳原。
“我考慮到本校與財前教授的名譽,再慮及自己的立場,實在無法出面為上訴人作證。我想,只要隱瞞不說,就能爭取自己在醫局中的地位和未來的前途,這樣,我就完全說不出口了。可是我改變想法了。教授這麼做實在太過分!太過分了!”
財前緊繃著臉,試圖掩飾內心的動搖:“我實在無法理解柳原醫生為什麼突然翻供,淨說些我毫不知情的話。我想,他大概因為學位論文與兼職兩頭忙,太過疲勞而導致精神衰弱,我認為他有必要進行精神鑒定。”
他惡狠狠地瞪著身高只到自己肩膀、一副窮酸樣的柳原。
柳原厚重的眼鏡下,圓睜著雙目:“我沒有精神衰弱,更沒有失心瘋,我是痛下決心,決定說出實情!”他呐喊辯解著。
國平律師“啪”的一聲雙手拍桌:“實情?那麼,柳原證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兩年之間,你說的證詞都是謊話,今天說的才是實話?”
“我沒有任何證據,我憑良心發誓,句句實言!”柳原雙頰痙攣著。
河野律師突然起身:“需要精神鑒定之人,有什麼良心可言!沒有任何實質證據,就想翻供,胡亂編排證詞,小心我告你作偽證!”他恫嚇地吼著。
關口也憤然拍桌說:“你竟敢說柳原證人作偽證,本方才要告財前作偽證!”
法庭內陷入前所未有的紛亂。
“肅靜!旁聽人如果不坐下,我將命令你們立刻退庭!”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一出,旁聽席總算安靜下來。
審判長望向柳原:“柳原證人,你應該深切瞭解法庭的神聖與司法的嚴正,究竟為什麼要推翻以往的證詞,你的心境變化是什麼呢?本庭想聽聽看。”
審判長平靜中帶著嚴厲的語氣,字字刺痛柳原的心,柳原頓時啞口無言。
“我再也無法忍受良心的苛責。因此,我想秉著自己的良心,闡述事實,對於過往說謊、作偽證的行為,我願意承受任何懲罰,絕不後悔。”柳原垂下頭。
審判長與左右陪審法官商議後表示:“今天,柳原證人的證詞內容十分重要,本庭仔細考量其真實性,判定其為事實。雙方律師若有新證人,或是新的證明文件,請在一個月內提出申請。”
審判長話說完,便在一片詭譎的氣氛中宣佈休庭。
審判長宣佈開庭,關口立刻起身。
“上一次開庭,柳原醫生的證詞欠缺證據。今天,本方取得證據,足以證明其證詞的真實性,在此向庭上提出。”
他交出一份厚厚的筆記,封面寫著《第一外科抄讀會記錄》。審判長翻開貼示紅色卷標的頁面,左右兩位陪審法官也靠了過來,讀著書面證據。
良久,審判長終於抬起頭來,向河野、國平開口問道:“上訴人律師提出這項證據,你們承認這項證據嗎?”
法官隨即遞出抄讀會記錄。
國平快步走向審判長席,接過書面證據,返回座位,財前也向前靠近。
浪速大學第一外科 抄讀會記錄 昭和三十九年5月30日
主題 關於美國賁門癌的手術成績
負責人 黑田俊二 助手
記錄 江川達郎
山田助理:“今天的抄讀會將介紹刊載在美國癌症專業雜誌《Cancer》1964年5月號中的論文,這是一篇紐約醫院迦洛克醫生所寫的論文,論文題目為《賁門癌手術方式與成果》,論文介紹完畢之後,再進行討論。”
〔以下為論文要旨〕
關於賁門癌手術,經調查上百件病例的手術方式,並針對不同的手術方式、施行手術後的營養吸收狀態與轉移成果,在此提出報告。
百件病例所進行的手術方式,大致分為三種手術方式:柏朗吻合(Braun)、食道•空腸吻合(Roux-en-y)、空腸間置式(interposition)。各項成果請見附表……
財前板著臉,跳過論文部分,翻找論文討論的部分。如果自己有不經意的發言,得以證明柳原的證詞,最有可能出現在論文討論的部分。可是,抄讀會並非病例檢討會,目的旨在介紹外國論文,絕不可能論及手術病患的事情……財前內心一邊極力否定著,一邊快速翻開記載著自己發言的質疑應答頁面——
財前教授:“那麼,無論是在手術後的消化吸收,還是5年的長期活命成績上,迦洛克醫生的結論是食道•空腸吻合最佳。但是長期活命成績是42%,有點太過粗略,我所設計的財前式吻合,超過60%.”
山田助理:“調查美國以外的數據,本校研究室的數據是世界第一,而且教授的財前式吻合,手術時間也更短。”
財前教授:“我的手術方式需要高超技巧,並非泛泛之輩就做得來的。”
佃講師:“教授昨天的賁門癌手術,兩小時就完成了呢!”
財前教授:“沒錯。昨天的手術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斷十分正確,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經完全摘除,可說是永久治癒了。”
讀到此處,財前的臉上血色盡失……我怎麼說出這種令自己毫無退路的話!國平與河野律師瞬間也臉色大變。
“怎麼辦?這項書面證據……”國平嘶啞地囁嚅著。
財前已然全身僵硬,口乾舌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陣恐懼與不安朝財前狂襲而來:糟了,可能會敗訴!
“財前被上訴人,請到前面來……”審判長命令道。
財前壓抑著慌亂的心情,站到證人席前。
“你承認這項書面證據嗎?”審判長的聲音十分嚴峻。
“這是我所負責的第一外科的抄讀會記錄,這點我承認,但是我不承認內容,因此,對於內容真偽,我會力爭到底。”
財前回答後,關口律師立刻申請對財前的訊問,審判長認可。
關口直視財前:“你剛才承認這是第一外科的抄讀會記錄,但是不承認內容。你不承認內容的哪一點呢?”這尖銳的語氣仿佛刑事案件中追逼犯罪嫌疑人的檢察官一般。
財前面露怒色:“這是第一外科的保管物品,竟然沒有經過身為教授的我的允許就私自帶出,成何體統!你以為你是誰?你們必須坦白,記錄是在何時,又由誰如何擅自帶出的?”
“現在的問題並非如何取得抄讀會記錄,請別顧左右而言他。記錄的第34頁第5行寫著‘昨天進行賁門癌手術的患者’,這句話中的患者,指的是佐佐木庸平嗎?”
“無可奉告。這項記錄又不是我寫的,更何況記錄中並未明載是佐佐木庸平。”
財前從剛才的衝擊與絕望深淵中慢慢恢復,無論如何,絕不認輸!剛強堅忍的意志力,逐漸展現在他的言語之間。
“那麼,第35頁第2行,你說:”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讀十分正確,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經完全摘除,永久治癒了。‘這是指哪位患者的賁門癌手術呢?根據本方的調查,這項抄讀會是5月30日舉行的,前一天在第一外科中,只有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賁門癌手術。“
“是嗎?”財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絕對不會錯。您說:”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是早期癌,沒有轉移現象,已經永久治癒了‘,您承認這個發言嗎?“
“可是,記錄當中,我從未提及沒有轉移現象。”
“局部性的早期癌,只要說是永久治癒,就只能解釋為沒有轉移到其他器官的現象,不是嗎?”
“我的意思是,記錄當中,我從未提及‘沒有轉移現象’這樣的字眼。”
財前緊抓關口訊問的漏洞狡辯,設法爭取時間。
“無論你的用詞為何,你承認記錄上自己的發言內容嗎?”關口敏捷地反問,不讓財前有任何思考的餘地。
“不,我不記得所記載的內容,所以只能否認?!?
“你說什麼?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抵賴到底啊?好!我有證據,可證明這份記錄是你的發言。”
關口一說完,大步走向旁聽席。旁聽席後排的角落坐著柳原,柳原旁邊則是設法避人耳目的江川。關口來到江川面前,周圍的視線齊聚在江川身上。從舞鶴悄悄溜出的江川,驚懼地低下了頭。
“江川先生,你剛才都聽到了,財前教授不承認這份抄讀會記錄的內容。對於造成你的困擾,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們希望請擔任記錄的你,能證明記錄內容無誤。”
關口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深深地鞠躬懇請江川,旁邊的柳原也開口了:“江川君,不好意思,我也拜託你……”他自覺對不起江川,表情扭曲地懇求江川。
江川雖然一時全身僵硬,閉眼不動,但是……
“好的,我願意作證。”他總算下定決心,在眾目睽睽之下隨著關口來到證人席前。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江川,你!連你也……”
財前一時忘記自己身在法庭內,破口大吼。這些醫局人員原本個個絕對服從自己,像一顆顆棋子般操縱自如。然而此刻,不只柳原,竟然又有一人膽敢朝自己放冷箭,願意出庭作證……一股震驚直躥財前全身。面對財前的震怒,江川雖然有些裹足不前,但是,關口立刻向法庭提出申請,讓江川成為當庭證人。法官裁示許可,江川宣誓完畢之後,關口隨即開始訊問。
“你擔任醫局抄讀會的記錄,一直到什麼時候呢?”
“從前年4月到今年10月出發前往舞鶴之前,我一直擔任記錄。”
“所以,這份昭和三十九年5月30日的抄讀會記錄,是你負責記錄的?”
“是的,沒錯。”
“那麼,第34頁到35頁的內容中所論及的賁門癌患者,究竟是指哪位?”
“那是當時在第一外科住院的佐佐木庸平先生。”
“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手術後隔日,財前教授在抄讀會中闡述佐佐木先生是早期癌,並表示已經永久治癒了,這是事實嗎?”
“是的。賁門癌的病例並不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財前教授確實這麼說過,我的記錄沒有錯。”
關口再度面向財前。
“財前教授,記錄負責人江川證人已經證實記錄確實無誤,證明你曾經說過這些話,你怎麼解釋呢?難道你還想狡辯,佯裝不知嗎?”
“當時,我並不在場……”財前似乎想到了什麼,正準備鋪陳。
“什麼?你不在場?”關口愕然地反問財前。
“是的,我不在場。”
“這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這裏所記錄的財前教授,究竟是哪位財前教授?”
“當然是我本人。但是,記錄患者情形時,鵜飼醫學部長正好有急事來電,我便起身離座,接下來就交由佃講師主持了。”
“江川證人,真的如同財前教授所說,那時他因為接電話而中途離席嗎?”
關口難以置信地問著,江川思考片刻,輕輕地“啊”了一聲。
“這麼說起來……”
江川腦中浮現影像,不記得是何時了,抄讀會的途中,鵜飼醫學部長來電,財前倉皇起身。國平見機不可失,立刻起身:“江川證人,這是非常重要的事實,請你冷靜想想。財前教授真的說出‘永久治癒’的字眼了嗎?還是其實是財前教授中途離席,你自己判斷而歸納總結的呢?”
“不,那時……不,教授的確說了‘永久治癒’的字眼……我不會記錄教授沒說過的話。”儘管結結巴巴的,江川仍舊不改證詞。
財前的身子稍稍向前傾,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緊盯著江川。
“江川,假設、假設呃!我曾說過永久治癒,我應該是說依據我的手術方式,也就是將手術分兩次執行,可期待永久治癒的效果。如果你曾錄音,再依照錄音來記錄內容,我當然沒話說,但是這只是記錄大綱,你能確定這份記錄絕對正確無誤嗎?”
江川搜尋著反駁財前的字眼,滿臉漲紅,眼神飄忽不定、慌亂無神。他突然想起,財前接到醫學部長召喚的抄讀會,並非這次抄讀會,那次抄讀會上財前親自介紹論述血型與胃癌關係的德國文獻,他察覺到財前偷天換日,巧妙地置換中途離席的事實的企圖。
“教授,您太過分了,您想篡改事實!這次抄讀會的時候,您絕對沒有中途離席。您的發言,就是記錄當中所記載的內容。您說謊,您想陷害我。不!不僅如此,您對不合自己心意的醫局員就隨便編派理由,將其踢出醫局,或是不給研究主題,甚至為了贏得學術會議選舉,任意將醫局員調派到地方醫院,換取選票。您的所作所為,令人不齒!”
江川原本與柳原相同,個性懦弱,但是成為意料之外的證人後,一站在法庭上卻狂亂地呐喊起來。
關口連忙制止江川,但是,江川卻對著財前繼續高聲呐喊:“教授,難道這是您為人師表的態度嗎!你,你根本沒有資格當教授!所以,你才會發生這種誤診的疏失!還有,在教授選舉的時候……”
江川正欲繼續說下去,審判長出聲說:“本庭命令江川證人退庭!”
財前臉色發白、一語不發地從證人席上返回自己的座位。法庭內鴉雀無聲,氣氛詭異。審判長看看關口、河野和國平說:“上訴人律師,被上訴人律師,還有任何需要調查的證人,或是書面證據的申請嗎?”雙方律師都搖搖頭。
“本庭宣佈審理結束。兩個月後,本庭將于明年的2月15日宣佈判決。”
審判長說完,便結束了上訴審的證據與證人訊問。 遲來的公正
冬日澈淨的陽光中,大阪高等法院高高地聳立著。財前下了車,抬頭望向眩目耀人的青銅圓形屋頂,然後隨同河野、國平律師,與岳丈又一走進正面玄關。
開庭前20分鐘,民事第34號法庭已經擠滿了旁聽民眾,有浪速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高級幹部,也有曾因誤診而痛失親屬的一般民眾。上訴審的判決宣告日果然氣氛大不相同,法庭內充滿緊張與壓迫感。
財前一現身,旁聽席的視線齊聚在他身上。財前坐在被上訴人席上,正後方坐著岳丈又一,斜後方五六排處,則坐著裏見、東佐枝子、龜山君子,再靠邊處是慶子,而柳原則仿佛想避人耳目般地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時間到了10點,法警高聲宣佈:“起立!”
上訴人、被上訴人、律師與旁聽者同時起立。審判長席正面的大門打開,穿著法官袍的審判長以及兩位陪審法官出庭並陸續就座。
全體就座後,審判長緩緩開口說:“現宣佈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四人,以及被上訴人財前五郎的損害賠償請求訴訟案件的判決結果。”
審判長莊嚴的聲音響徹法庭,佐佐木良江與三個孩子、財前五郎一齊佇立聆聽著。
主文
駁回原判決,被上訴人必須支付上訴人275萬元。
“上訴人必須放棄其他請求,訴訟費用分8等份,其中3等份由被上訴人負擔,其餘由上訴人負擔。”
佐佐木良江獲判勝訴,她不禁熱淚盈眶,而法庭內則議論紛紛。
審判長繼續宣讀——
“考慮到本上訴審判決可能會對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接下來宣讀判決理由的主旨。”
法庭內又恢復了鴉雀無聲的狀態。
“上訴審中本庭最重視的事項,有下列三點:
“第一,被上訴人財前是否注意到死者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轉移灶;第二,無論被上訴人是否曾注意到,本案中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轉移灶是否能夠確認,如果得以確認,被上訴人能夠在什麼時候確認;第三,確認之後,有哪些對應治療方法,依據其治療方法,能夠存活多久。
“首先,關於第一點,被上訴人自始至終主張,曾懷疑肺部轉移灶,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講師佃友博也都作證肯定。然而,依據原第一外科病房護理長塚口君子(龜山君子)、原第一內科副教授裏見修二,第一外科助手柳原弘等人的證詞,以及昭和三十九年5月30日第一外科醫局抄讀會記錄負責人江川達郎的證詞,清楚顯示當時財前被告不僅從未注意到肺部轉移,甚至從未質疑過。
“癌症治療中,轉移癌不同於早期癌,幾乎是無法根治,因此必須在治療之初,就擬定如何延長生命的治療計劃。本案中,裏見、柳原兩位醫生高度懷疑胸部轉移灶,並曾提醒注意,無論財前被上訴人如何判斷病情,或是忙於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都必須考慮到萬一的情況,做好萬全的處置。關於這一點,被上訴人財前卻完全沒有注意,身為一位癌症專家醫師,恐遭人譏為名不副實,判斷過於草率。”
法官嚴正譴責財前過度自信,且又投入於歐洲行的準備、完全沒有考慮到轉移的可能性。
佐佐木方面的第一項主張——如果進行斷層攝影或支氣管造影等檢查,就得以在手術前確認轉移灶的主張,遭到駁回。
上訴人主張假設手術前無法發現轉移灶,只需進行手術後的病理檢查就能發現,但也因為檢驗天數的緣由,遭到駁回。旁聽者都豎耳傾聽,以便獲知財前的過失究竟在哪點遭到認定了。
對於手術後一周發生呼吸困難時的處置,審判長鄭重判定財前有過失。
審判長的判決書還未宣讀完畢,旁聽席上部分醫生就開始怒駡,財前也憤怒得全身顫抖。
審判長仿佛雕像一般,絲毫不動聲色,只等旁聽席安靜下來,再繼續宣讀。
“根據以上各點,本庭認定死者佐佐木庸平本來得以存活至少6個月。考量在此期間的收入等損失,這些利益損失合計126萬元;此外,對於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遺族的慰問金,考量佐佐木庸平死後佐佐木商店倒閉等悲慘狀況,金額應達149萬元,以上為判決書主文。
“附帶說明,以一般的醫學常識認定,本案件為極為罕見的病例,所以財前被告的誤診,在第一審時判決為不可抗力之因素,這是適當的判決。但是手術後一周,發生呼吸困難與發熱等症狀時,如果能夠針對患者與主治醫師的要求,拍攝X光片,很容易發現癌性肋膜炎。本庭重視這點,推翻了第一審判決。雖然有人會認為,現今尚未瞭解該癌症的真相,就追究被上訴人的過失,或者對於醫生要求過度嚴苛的注意義務會形成醫學治療上的阻礙,但是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場,人們將健康與生命交付醫生,醫生應該在可能的醫學範圍中,尋求所有的方法與努力,本庭相信這些努力絕非毫無任何意義。更甚的是,考慮到被上訴人為身兼診療、研究、教育指導等三責的國立大學醫學部教授,本庭更相信必須以更高規格的道德標準來追究其責任。這是本庭做出以上判決的理由。”
嚴峻卻合乎情理的判決。第一審時,從純醫學理論上,認定財前的誤診為不可抗力,但經由最基本的醫生道德考量,終於讓佐佐木庸平的遺族獲得勝訴。
“起立!”法警命令全體起立。
審判長的身影消失在正面大門後,財前茫然地佇立著;佐佐木良江欣喜若狂,飛奔到關口律師身旁。
“律師,謝謝您!我們獲勝了!終於獲勝了!先夫終於能夠瞑目了……”
“教授,您對今天的判決有什麼看法呢?”記者們七嘴八舌地問著。
財前睥睨著這群記者:“遺憾至極啊!最近,醫療過失常引起社會矚目,這樣的判決方式如果繼續下去,今後許多醫生將不敢放手積極進行治療。醫療本身原本就存在某種程度的危險,醫生絕不會惡意造成疏失。而且,本案的胃部賁門癌轉移至肺部的病例十分罕見,這麼高難度的病例,還會遭到追究醫療過失,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費心診治?這種態勢將阻礙醫學進步,無論是對患者還是對醫生來說,絕非幸事。這樣的判決,我都絕對無法信服!”他大聲叫道。
裏見、關口、良江等人都轉頭看著財前。
財前見狀以更高昂的聲調說道:“沒錯!這樣下去,會形成醫學界整體出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醫療界將萎縮停滯!我決定告到最高法院!”
他說得振振有辭,眾報社記者為了將“財前教授敗訴,意欲上訴至最高法院”的新聞趕著刊登在晚報上,都爭先恐後地奔出了法院。
記者離開後,法庭中突然安靜空曠下來,財前胸中湧起一陣陣敗北的挫折感,接著又轉變成洶湧如潮的憤慨。
“河野先生、國平先生,還在那兒發什麼愣?快!立刻去辦上訴手續!”
財前催促著悵然若失的河野與國平,猛地站起身,身子卻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了。
“怎麼啦!五郎!”雖然岳丈又一扶住他,財前還是倒在椅子上。
“教授,您怎麼了!”
在河野與國平身後的金井副教授與佃講師連忙上前,從兩側扶起財前。但財前卻已臉色蒼白,失去意識。金井慌張地為他量了脈搏,檢查眼瞼結膜,發現毫無血色。
“腦貧血嗎?”又一探過頭來觀看。
“財前君怎麼了?”裏見跑了過來。
裏見送走佐佐木良江之後,打算與財前商量上訴至最高法院的事情,再度折返。河野、國平、又一見狀作勢欲阻止裏見,裏見卻絲毫不以為意,在財前躺著的椅子旁坐下,檢視著他毫無血色的眼瞼結膜,忽然他的臉色大變:“趕緊做胃部X光攝影,非做不可!”裏見注視著財前蒼白的面孔,對金井與佃說道。
判決翌日,財前立刻吩咐河野與國平,以律師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申請,然後他才出發前往醫院。
進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時。財前因貧血而昏倒,必須進行健康檢查,首先將進行胃部X光攝影。依照慣例,教授的診察通常由同一醫學部門的教授執行。所以照理來說,應由放射科的教授來執行。但是,官司敗訴主因正是手術後一周未拍攝X光片,因此財前十分不願與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於是請金井副教授看診。
打發完不相關的人,並點亮X光室外“禁止進入”的紅燈後,偌大的房裏只有金井、護理長與技師三人。護理長幫財前更衣,技師升起X光機,關掉室內燈,熒光板映出財前稍呈橫長型的胃部。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執行的要領,好好追蹤顯影劑流過的路徑,一發現有異樣,立刻拍攝。絕對不可錯過拍攝時機,知道了嗎?”
他仔細叮囑著,喝下一口護理長端來的顯影劑。顯影劑緩緩流過咽喉、食道,通過賁門。如果賁門有異常狀況,最初喝下的顯影劑會卡在賁門處,無法通過。不過,顯影劑通過了賁門。
“請再喝一口。”
財前喝下第二口顯影劑。顯影劑通過食道,進入胃部,到達胃角時,金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現清晰的陰影。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什麼。麻煩您再喝一口。”
“眼睛放亮點,這種東西一點一點地分開喝下,怎麼能正確地透視啊。”
財前申斥著,再喝下一口顯影劑。顯影劑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時,金井清楚地確認那陰影絕對是癌症。金井呆愣著,咽了口口水。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財前似乎意識到氣氛不對,逼問著金井。
“沒什麼,請別亂動!”金井故意加強語氣,按下拍攝鈕。
金井純粹是為了避免財前起疑,才更換各種角度拍攝。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識破,膽戰心驚得臉色蒼白、直冒冷汗。6張照片終於拍攝完畢。
“教授,拍攝完了。”
室內燈光點亮,財前眯著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細,結果如何?”
金井掩飾著內心的惶恐:“哦,等會兒我會把影片交給您。不過,我判斷是胃潰瘍。”
財前在護理長協助下穿上白襯衫:“原來如此,果然是胃潰瘍。那麼,昨天會發生貧血,應該是潰瘍出血的緣故吧。”他語氣沉重。
“教授,依我的淺見,既然是胃潰瘍,不如趁機將其切除吧……”
“切除?需不需要切除輪不到你來決定。先看看X光片後,我自己再作決定。片子儘快沖洗出來,然後送到我的辦公室。”他語帶不悅,便轉身返回教授室。
金井送走財前之後,立刻奔往第一內科教授兼醫學部長鵜飼良一的辦公室。鵜飼不解,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過教授,直接跑來找醫學部長。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樣,察覺似乎有什麼不太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金井,有什麼事呢?”他推開桌前的文件問道。
“剛才,我替財前教授做胃部X光檢查,發現胃角有惡性腫瘤。”
“什麼,財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沒有看錯啊……”鵜飼自言自語般說道。
“我沒有看錯。我已經交代緊急沖洗顯影,顯影片應該馬上就好了。”
“他應該還不知道吧?”
“是的。我拍攝了幾張沒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暫時瞞過他,只先告知是胃潰瘍。”
“做得很好,當時還有哪些人在場呢?”鵜飼的語調愈來愈急促。
“幸好財前教授事先打發走了不相關的人員,除了我之外,還有護理長與一位X光攝影技師。”
“很好。這是攸關本校人事規劃安排的重大問題,必須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討對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來了沒有?”
他話才說完,也不吩咐秘書便自己拿起話筒,撥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剛返回放射科教授室,於是,鵜飼請他與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前來醫學部長室,並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來財前教授的顯影片。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現身後,鵜飼雙頰痙攣似的說:“我廢話不多說。今天請二位過來,是因為本校出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剛才,財前教授進行胃部透視,發現是胃癌……”
“財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絕對不能讓校內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請你告誡給財前教授做X光透視的護理長與X光攝影技師,千萬不許透漏半點口風。此外,在場的各位也絕對不准透露任何訊息。”
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氣告知田沼、今津兩位教授。
從放射科田沼教授處借出胃潰瘍X光片,金井來到財前的辦公室,敲了敲門。
“金井嗎?怎麼拖這麼久!”財前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模樣。
“緊急顯影只需要30分鐘,怎麼拖了一個小時!”
他從金井手中搶過顯影片,掛在桌上的讀圖機上,目光銳利地觀察著。胃體到胃角,清楚可見胃潰瘍的龕影,其餘6張也看不出任何胃潰瘍的病變。不過,雖然財前自認擁有足以自豪的解讀顯影片能力,面對自己的胃部時,反倒沒有十足的把握了。
“看起來,潰瘍程度蠻嚴重的。學術會議選舉加上官司,蠟燭兩頭燒,每天沒日沒夜地開會討論,才會造成睡眠不足、壓力過大。”財前確定是潰瘍時,似乎安心不少。
“教授,請原諒我嗦,勸您還是早點進行手術切除,那樣比較妥當。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許可,明天就辦理住院手續,我立刻安排特別病房。”
財前拿起桌上的X光片:“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個人喃喃自語道。
翌日,財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進食午餐。黃昏時,他才外出。
財前前往第一診斷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門,從門縫中瞧見並無他人,只有裏見一人正在觀察著顯微鏡。
財前放下心了:“裏見。”他出聲打招呼。
裏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還好吧?”
那天,法庭宣判後,當裏見奔向貧血暈倒的財前身旁時,發現他正憤恨地注視著自己。因此,財前當下的來訪讓他頗感意外。
“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財前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在校內應該已經照過胃部X光了吧。”裏見仿佛視診般地注視著財前。
“金井副教授幫我進行透視,判斷是胃體到胃角的潰瘍,建議手術切除。但是,為了預防萬一,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很抱歉這麼晚才來打擾你,因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瞭解。”
財前的來訪方式讓裏見覺得有點不妥,不過他還是表示:“那咱們去樓下的內視鏡室吧。現在所有的人應該都下班了,沒有任何人。”
裏見領著財前來到樓下的診察室。他吩咐財前脫去上衣,躺在診療床上,然後進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財前自動地向左側躺, 檢查完畢後,裏見輕輕抬起財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12毫米口徑的攝影管。一般患者照胃鏡時,胃鏡通常會卡在食道入口處,不易吞下,但是財前卻一舉大力咽下。當攝影機前端抵達賁門時,裏見點亮前端的燈,開始謹慎觀察胃內,在從胃體伸進胃角時,裏見不禁愕然:看來,腫瘤惡化得十分嚴重了。裏見不自覺地設法掩飾驚慌的神色,然後按下拍攝鈕。
“裏見,狀況如何?”財前抬起上半身,等著裏見回答。
裏見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看起來是胃角的潰瘍,潰瘍狀況頗為嚴重,最好立刻住院,進行手術切除。”
懷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財前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如此。你說得這麼肯定,我就放心了。並非我不相信我們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覺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狀,不免疑神疑鬼的。”
“很好。應該是請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執刀吧?”
“不,我不想請他執刀。我不僅無法相信他的執刀技術,再加上近來教授選舉、學術會議選舉的事,與他之間有些疙瘩。”他立刻堅決否定。
“那麼,請東教授執刀吧。”
“可是,他已經從本校附屬醫院退休……何況,我與東教授之間和今津教授一樣,不,甚至有更多過節,他應該不會答應吧。”
“可是,除了東教授之外,沒有你可信賴的人了。既然如此,還是拜託東教授吧。”
財前噤口不語。他雖然嘴上逞強,但心裏也認為請東教授執刀是最理想的。
裏見瞭解財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來拜託東教授吧。”
“嗯,麻煩你了。”財前點頭表示感謝。然後,仿佛十分忌憚被人撞見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過走廊,離開醫院。
裏見目送著財前,腦海裏放電影般想著,儘管財前有許多人性上的缺點,卻是一位擁有優秀技能的癌症專科醫生。諷刺的是,他竟錯失早期發現癌症的時機。想著想著,他不禁悲憤滿懷,為什麼財前沒能早期檢查,早期發現並治療? 癌病房
中央手術室的大門開啟,躺著財前的擔架床推了進來,大門又隨即關起。中央手術室內只限知曉財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場,對內對外則嚴格執行封口令。
執刀者是東與三位助手以及麻醉醫師。在場觀摩的則是鵜飼醫學部長、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財前又一,還有應財前及東的要求而到場的裏見。護士則只限護理長與副護理長二人在場。
財前從擔架床被移到手術臺上。麻醉科的教授與副教授測量血壓、脈搏、呼吸次數,開始準備麻醉。這時,穿著手術衣的東來到手術臺旁。財前微睜開眼,望向執刀者東教授,眨眼示意。東也默默地以眼神回應。麻醉科教授將主麻醉氣管放進財前口中。瞬間,財前再度睜開眼,看了眼手術室的時鐘,時鐘指向上午10點。
“財前君應該沒有察覺這是癌症手術吧?”東低聲地向鵜飼確認。
“我們用盡各種方法,嚴格執行封口令,所以請別擔心,沒問題的。”
鵜飼回答之後,東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麼,手術開始。”
他的語氣與3年前尚為現任教授時一模一樣,依舊穩重有力。東也以眼神向第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無影燈的白光射向財前腹部後,又再度提高亮度。財前雖然消瘦不少,但是體魄依舊強健。手術臺上的財前,放下了一切世俗雜念,現在僅是一名等待手術治療的患者。他體魄壯健,操刀技術曾經淩駕恩師東之上,也曾用盡各種權謀計策奪得教授寶座。東凝視著財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氣,劃下第一刀……切開淺紅色的皮膚組織後,三位弟子迅速放上開腹鉤。腹部臟器漸漸顯現,可看見肝臟了。頓時,東倒吸了一大口氣,一旁的鵜飼與裏見等人的臉色也瞬間大變。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臟上,點點散落著1元硬幣或10元硬幣大小的灰白色癌細胞——癌細胞已經從胃轉移到了肝臟。癌細胞一點一點地、像白癬般地緊緊附著在肝臟上,令人不寒而慄。財前曾經在同樣的手術房內、同樣的手術臺上,替上百人進行過癌症手術,並且成功治癒了無數患者,此刻,他卻橫躺在手術臺上,已經無可挽救了。
財前又一無法承受這一殘酷事實,高聲哀求道:“東教授!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鵜飼也努力思索著搶救財前的方法:“如果進行膽囊與小腸的吻合手術,應該可以減緩往後的黃疸症狀吧?”他提出建議。
東搖搖頭:“如果連結膽囊與小腸,肝門仍舊會立刻阻塞,毫無意義。現在,惟有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手術,儘量減少出血,預防體力衰減了。”
“那麼,使用抗癌劑試試看吧?”裏見口氣平穩地請求東,但東再度搖搖頭。
“以目前癌症的惡化狀況,貧血狀況十分嚴重,進行化學療法太危險了,行不通的。”
圍著手術臺的教授們,終於明白無計可施了。
“縫合。”東做出最後的決斷,命令道。金井副教授與3位弟子眼眶泛淚,顫抖著雙手,替財前縫合腹部。
縫合完成後,東瞧了一眼時鐘,從開腹到縫合僅花了30分鐘。手術室雖然燈光徹亮,眩目照人,但這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暗夜層層籠罩的晦暗。一個聲名遠播的癌症專科醫生,竟然不僅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狀,他身患的癌症甚至還惡化到肝臟了。財前的死對一般患者所造成的震撼,將會多麼巨大而沉重!在剩餘的幾個月或幾日中,該如何好好活下去,這是身為癌症專科醫生的財前面臨的最後一道課題了。
“東教授,感謝您特地從校外前來主刀。”鵜飼以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身份,鄭重地向東表達謝意。
“不,財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東的語調十分沉痛。護理長幫他脫下手術衣,他突然想起,財前在手術前瞄了眼時鐘。
“金井君,時鐘!”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時無法會意,但突然領悟,警覺地走到牆壁上的時鐘旁,將時針調快1個小時,時鐘顯示11點半。如果這是胃潰瘍手術,手術時間至少需要1個半小時。
沒過多久,財前睜開了眼,朦朧意識中,他首先望向時鐘。
“1個半小時啊……”
財前看到時鐘,喃喃自語著,仿佛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財前緩緩地睜開雙眼,仿佛在手術後的長長沉睡中已過了幾個世紀,他感到喉嚨一陣乾渴。
“水……”
他的聲音沙啞。妻子杏子將脫脂棉沾濕後,濕潤丈夫的嘴唇。手術之後須斷食3日,只能進行靜脈點滴注射,此時濕潤雙唇的水分沁入喉嚨,他覺得甘甜無比。
“身體覺得如何呢?”杏子探過身來問著。
“感覺像是手術才剛剛結束……”他感到腹部的手術傷口與背部有著撕裂般的疼痛。
“再忍耐一些時日。再忍個一星期或10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又一鼓勵著女婿,但財前總覺得奇怪,據說手術進行順利,但他卻覺得自己體能恢復得十分遲緩。而且儘管已經斷食了,卻仍有手術前的反胃現象。財前心中掠過一絲疑慮:“叫金井過來。”
杏子立刻聯絡醫局。財前的主治醫師金井副教授,1小時前才來探視過財前病況。他一走進病房,便問:“教授,有什麼異狀嗎?”
“不,沒什麼,只是想問問手術情況。”財前一開口,就會牽扯到手術傷口,表情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金井的表情有些僵硬:“不愧是東教授,下刀謹慎小心,沒有什麼出血。潰瘍病變部分與X光片的診斷相同,雖然稍微嚴重一點,但是還是良性潰瘍,手術切除了預定的三分之二的胃部。”
“是嗎……那麼,我要看看切除的胃部……”
金井鎮靜地走出病房,聯絡佃講師與安西醫局長,三人一起前往第一外科的標本保存室。
“他果然要求檢視切除胃部的標本。”金井說完,與佃、安西面面相覷,“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了呢?不過,幸好我們事先做好用來替換的切除胃部的標本了。”
金井走出標本保存室,惟恐財前又起疑心,急急忙忙地前往病房。但是,比起當時拿著假X光片,他現在更感內疚,更害怕這場騙局被識破。
“教授,切除胃的標本送來了。”
他恭恭敬敬地把標本瓶擺到床頭櫃上。財前盯著“自己”的胃部標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三分之二切除的胃部,敞開的部分可見直徑約3釐米的潰瘍,看病變部位的大小、形狀、標本的鮮度,的確應該是自己的切除胃部。
“果然是良性潰瘍……可是,為什麼體力恢復會這麼慢呢……”財前虛弱無力地說著。
“一定是教授您太過勞累了,又是學術會議選舉,又是官司,操勞過度了。”
“可是,右側腹部一直覺得疼痛……”
他皺著眉,正要繼續說下去,護理長走進病房:“東教授前來診察。”
財前聞言立刻調整了姿勢:“教授工作繁忙,還勞煩您每天前來診視,真是不好意思。”
手術後三日,東每天都前來診視,財前向東答謝後,岳丈又一也開口說:“東教授,感謝您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願意負責手術,手術後還前來診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您!”又一羞愧得低下頭。
“別客氣。診視自己負責的手術患者,本來就是理所當然。”
東說完接過金井遞上的體溫、脈搏、呼吸表和血壓記錄,看過一遍之後,等著金井解開腹帶:“手術傷口恢復得相當良好。財前君,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東瞄了眼床頭櫃上的切除胃部標本瓶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右側腹部有些疼痛,感覺肝臟腫脹……”面對東教授,財前說得吞吞吐吐。
“你自己也是位外科醫生,應該最瞭解啊。手術的外來侵襲,會造成腹脹或腹膜發炎,不需過於擔心。”他和顏悅色地回答道,安撫著財前。
財前目送東離去,這才發現東教授來看診能帶給他莫大的安心,他深深體會到,原來醫生的診察,能撫慰患者多少恐懼啊。東說“自己負責的手術患者,術後診察是理所當然”這句話時,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後悔當初替佐佐木庸平開刀,手術後卻從未前往診察,忽地又想起主治醫師柳原,令他又不悅地腹痛起來。
手術後一周,財前依舊沒有食欲,今天早上也未進食,懶懶地躺在病床上,直盯著天花板。他想,以往自己動刀的患者都在大約一周後就開始恢復食欲,而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食欲不振且一直未見起色,吞咽困難、從右側腹部蔓延到背部的痛楚,財前從以往的臨床經驗判斷,自己的狀況實在有太多疑點。
敲門聲響起,金井副教授和手持針筒的護士走了進來。
“你拿著針筒幹什麼?”短短幾天,財前身形日漸消瘦,他以凹陷眼窩裏的雙目看了看護士手上的靜脈注射針筒。
“教授似乎一直都未進食,為了保持體力,以靜脈注射方式注射葡萄糖、維他命。”金井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葡萄糖與維他命,不是都加在每天早上的點滴裏了嗎?”
“是的。不過,鵜飼醫學部長指示,認為手術後傷口痊癒能力尚嫌不足,為了加強痊癒能力,需要補充維他命。所以,他吩咐我進行靜脈注射。”
事實上,醫師團已經決定在手術後一周,也就是今天開始使用5FU.由於與葡萄糖、維他命混合使用,且無色透明,所以財前無法判別。
“總之,這是鵜飼醫學部長的指示。”金井再次強調。
“是嗎?那,好吧。”
從兩三天前起,財前的聲音變得低沉許多,連說話都覺得疲累,所以他也不多爭辯,伸出右手臂。但是他還是不解,為什麼需要進行葡萄糖與維他命的靜脈注射。他直盯著針筒,金井忽然無法順利地將針插入血管,注射液漏了出來,導致靜脈周圍出現紅腫。
“怎麼了?你平常不會這樣啊。”
“抱歉,麻煩讓我試試左手。”
財前伸出左手臂,金井請護士綁緊橡皮帶,然後準備將針插入下臂,還是無法順利插入。
“抱歉,我換個部位。”
接著他又將橡皮帶綁在財前手腕部位,終於成功插入靜脈。
“教授,真是對不起,害您多受苦了。”
金井冷汗直冒地走出病房。財前看著金井的模樣,滿腹狐疑。他支開護士與妻子杏子,坐起身來。
手術後食欲不振,只以點滴維持體力,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差點站不穩腳。他披上長袍,穿上拖鞋,輕輕推開病房的門。所幸,特別病房的長廊上並無人影,他看了看,自己的病房離護士站約有十數米。財前扶著長廊牆壁,踉踉蹌蹌地走著。終於走到護士站,裏面只有護理長與三名護士,沒看見任何醫生。他不發一語地走進護士站。
“哎呀!財前教授!”一個護士高聲驚叫,護理長立刻奔?講魄吧砼浴?
“教授,您不舒服嗎?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呢?如果您有任何吩咐,只需按鈴就行了。來,我扶您回房。”護理長與另一位護士扶著財前。
“不,我要看我的病歷。”護理長聞言,愣在那兒,“不行的……”
“什麼?不行?竟敢這麼對教授說話!”財前氣喘如牛,怒斥著護理長。
“教授,您現在是患者,請回病房休息吧。”護理長再次懇求,上前想扶住財前,財前甩開她的手,“這是教授的命令!拿出病歷!為什麼不肯拿出病歷?”
財前原本健壯的身軀,如今已變得瘦骨嶙峋,他雙頰瘦削、臉色發青,但是凹陷的雙眼仍舊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幽魂般的身影直逼護理長。護理長嚇得臉色發白,不斷地後退。
“快,拿出病歷!”財前擠出最後一絲氣力,大吼著。
護理長雙手微顫地從整理櫃上拿出病歷,遞給財前。財前一把搶過病歷,立刻翻開。
手術發現 胃角部的良性潰瘍,切除三分之二胃部。依據畢羅式第二法,進行胃•小腸吻合手術。插入引流管。
組織診斷 消化性潰瘍(穿透性),潰瘍底部可見動脈破綻,已
形成血栓。
肝功能檢查 黃疸指數 無硬質反應異常
SGOT指數26,SGPT指數30
糞便淺血反應檢查 聯苯胺I(benzidine)(+)、
零陵香木試驗(guaiac method)(-)
財前仔細讀著病歷,尋找是否有疑點或不妥之處,他迅速地翻閱所有可能的頁面。不安與恐懼讓他心跳加快、耳膜嗡嗡作響。可是,財前找不到任何不妥的記述。他再翻到記載有注射處方箋的頁面,他想瞭解金井副教授剛才靜脈注射的內容。
注射處方 林格氏液 500CC
葡萄糖
500CC
維他命B1 200mg
B2 10mg
C 500mg
K 30mg
並無任何抗癌劑的藥名——財前本懷疑他們使用了抗癌劑,看來是他多疑了。
“護理長,抱歉,打擾了。”財前放下心,對護士道了歉,便由護理長與護士攙扶著返回病房。
其實,財前的真正病歷存放在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裏,這份病歷上明確記載著,使用5FU250毫克。
近畿癌症中心的研究室內,裏見正在讀著浪速大學金井送來的財前病況報告書,報告書記載著使用抗癌劑後1周內的病況。每天使用5FU250毫克,連續使用一周後,食欲不振的情況已獲得改善。如果病況能夠持續好轉,只要不出現下痢,便能照計劃連續注射20支劑量。如此一來,應該多少能夠延長財前的壽命,裏見松了口氣。他慶倖自己在醫師團討論時堅決主張使用抗癌劑,5FU已經恢復了財前的食欲,能讓財前多活一天,對裏見來說就是一種安慰。 奇異的恩典
財前想起剛才金井倉皇走出病房的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手術後第一周,金井開始進行靜脈注射,食欲已經逐漸恢復,但注射了1個星期後,又有四五天食欲不振,接著今天早上就出現下痢症狀。他懷疑,葡萄糖注射液中,會不會混入了對消化器官癌症十分有療效、但是卻會導致下痢症狀的5FU?可是,病歷中並沒有記載。財前百思不得其解,兩眼無神地看著手掌中的蜂蜜蛋糕。雖然沒有什麼食欲,他還是勉強將蛋糕送到嘴邊,頓時,他只覺得一陣作嘔、不舒服。
財前捂著欲吐的嘴,奔到病房內的廁所,吐在洗臉盆內。嘔吐物儘是胃液,好不容易終於吐完,他以水漱口,打開盥洗室的燈,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望著鏡中的自己。臉色怎麼這麼黃?他以為是錯覺,再靠近詳看,臉色的確泛黃,顯然是黃疸現象。財前按下護士呼叫鈴,大吼著要金井立刻趕來。
金井再度來到病房。
“金井,我剛才在廁所照了鏡子,發現出現黃疸症狀……這是怎麼一回事?胃潰瘍的手術,怎麼會出現黃疸?”財前喘息著,說話斷斷續續的。
金井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教授,那是因為盥洗室電燈泡的關係啦!那是鎢絲燈泡,所以……”
“原來如此。那麼,就在這裏再照一次鏡子吧。”
他放眼望去,整間病房內沒有半面鏡子!其實,金井早已細心地拆撤了病房柱子上的鏡子。
“這是怎麼回事?竟然沒有半面鏡子?金井,叫護士拿面鏡子過來。”
“教授,您放心,並沒有黃疸症狀的。”
金井說完,財前見杏子返回病房,便說:“你回來得正好。借一下你的小鏡子。”
金井雖然以眼示意,但是杏子不知道財前罹患癌症,於是急急忙忙地從手提包中取出小鏡子,遞給丈夫。財前的臉貼著小鏡子——眼球的症狀要比臉色來得明顯,他看了看自己的眼球,眼球中,清楚可見泛黃的現象。
“金井,說謊也不打個草稿!說!為什麼要隱瞞黃疸症狀?”財前的眼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嘴唇顫抖著。
“真是抱歉。我們怕您擔心,才沒有告訴您……可是,教授,您的黃疸症狀是肝炎引起的,請您放心。”
“那我為什麼還是沒有食欲?”
“我想,那也是因為肝炎引起的。”
“那麼,黑便又要怎麼解釋?這明顯是肛門出血的症狀啊!”
“可是潛血反應是陰性,所以不可能是消化器官出血。”
財前懷疑是胃癌轉移至肝臟,金井卻一一否定。
“好,那為什麼剛才你聽到我說拉肚子,就突然不打針了呢?”
“您多心了,剛才您的小孩都在病房裏,沒別的意思。我現在就拿注射筒來……”
金井想著,即使拿來給財前看,5FU無色透明,他也看不出5FU混在注射液中了。
“算了,金井,我知道了。”
金井走出病房後,財前立刻吩咐杏子撥電話至近畿癌症中心。
“我知道裏見工作繁忙,不過麻煩他工作完畢後,順道過來一趟。”
“你別太激動……金井醫生剛才說過,你沒事的,不是嗎?”
“不,我想和裏見談談。即使他有事,你也請他務必過來一趟。”
財前督促杏子聯絡裏見,得知裏見答應她會在傍晚左右趕到後,財前對杏子表示:“你也累了,剛才兩個孩子直嚷嚷說家裏沒人陪,今天就回家休息吧。”他強硬地要求猶豫不決的杏子返家。
病房裏只剩下財前一人,他閉上眼,反復思考著金井的每一句話,他還是不解。他覺得自己得的絕非單純的胃潰瘍,而是胃癌,而且已經轉移到肝臟,所以才會出現黃疸症狀。想到這兒,他的心臟“咚咚咚”地狂跳著,宛如敲打著大鐘般,頓時掉進了絕望深淵。 “我也想好好地問問你我的病情。”
財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裏見,只見他一頭蓬鬆亂髮,寬廣的額頭下流露出真誠且嚴肅的眼神。財前不禁想,自己最能信賴的人,就是裏見了,而自己最愛的女人,就是捎來鮮紅玫瑰的慶子。
“怎麼了?你想問我什麼?”裏見問。
“裏見,你們是否在隱瞞我的病情?”
“沒有這一回事……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呢?”裏見的表情平靜,反問財前。
“你看我的臉,黃疸已經這麼嚴重了。你要怎麼診斷這個現象?”
財前的聲音沙啞,裏見依舊淡淡地說:“我想是肝炎的關係。”
“那麼,手術時,肝臟的狀態又是如何呢?你也在場,應該看得清清楚楚。”
財前硬撐起身子,像是在掙扎著要求取生存機會。
“手術前,肝臟就已經腫大,加上胃潰瘍手術的侵襲,才會引起急性惡化。你一定要問為什麼不等肝臟消腫後,再進行手術,但因為你的胃潰瘍是出血性胃潰瘍,需要緊急動刀,所以無法等到肝臟消腫了。”裏見在絞盡腦汁圓謊。
“原來如此。聽了你的說明後,我比較能夠接受。不過,我依據手術後3周內出現的各種症狀,以及今天發現的黃疸症狀,替自己做了診斷。”
“自己做了診斷?什麼樣的診斷?”
“我得了胃癌,而且是無法摘除的腫瘤……對吧?裏見。”
財前帶著厲鬼般蒼白晦暗的臉色逼問裏見,裏見心頭微微一震:“你胡說些什麼?你自己都親眼確認X光片、切除胃部的標本,斷定是胃潰瘍了,不是嗎?”
“那些東西,想要造假簡單得很。每天有上百個患者求診,只要從中挑選出類似症狀的資料即可。裏見,如果我罹患胃癌,請你直說無妨,也請你直說是否能夠開刀根治,請告訴我實話。我是醫生,而且是癌症專科醫生……無法得知自己的真實病況,這未免也太殘酷了!”
財前倒臥在病床上,哀求著。裏見深切地感到已經無法再隱瞞,這場鬧劇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他靜默不語,避開財前的視線,財前也突然沉默下來,房裏只餘下一片尷尬的寂靜,籠罩在他們兩人之間。
不知經過多久,窗外夜幕低垂。
“財前,我先告辭了……”裏見從椅子上起身。
財前露出從不曾有過的虛弱表情:“裏見,麻煩你,請你轉告金井,請他拿真正的X光片、切除胃部以及病歷給我看。如果他不願意,麻煩你拜託東教授或鵜飼醫學部長。”
裏見默默點頭,打開病房大門,走了出去。
時針指著7點,裏見立刻前往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
走進鵜飼的辦公室,房內已經聚集了東、第二外科今津、放射科沼田、麻醉科吉阪教授等人,都是當時參與施行手術的醫師團的人,還有金井副教授。
裏見平靜地開口說:“財前已經知道一切了。”
話聲方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覷。
翌日,財前的病情逐漸惡化,黃疸症狀更為嚴重,甚至還伴隨劇烈的腹痛與背痛。財前身為癌症專科醫生,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強忍著。癌細胞已經侵犯到脊椎周圍的淋巴腺,不僅是翻身,連其他人在病房內的走動都令他感到疼痛不已。財前泛黃蒼白的臉上直冒冷汗,深陷的眼窩含著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珠。
又一見狀,請院方注射嗎啡與硬膜外麻醉,希望減緩他的痛楚。但是鎮痛作用持續不到4小時,腹痛與背痛就再度襲來,財前滿身大汗地與痛楚搏鬥著。他的身形日漸枯槁,眼圈發黑,連流質食物都無法吞咽,吐血與肛門出血狀況也愈來愈嚴重。金井、佃、安西輪流日夜進行診療。
財前已經不再看報紙了,泛黃的眼中有著混濁的白色物體,呼吸十分困難。金井立刻呼叫護理長,拿來體溫計與血壓計:體溫39度,血壓80/40;再使用聽診器聽心音,非常低沉。他命令護理長準備注射強心劑,以保護心臟,並吩咐安西每隔4個小時注射一次強心劑後,隨即前往鵜飼醫學部長室。
“教授,終於出現肝昏迷的症狀了!”
“什麼!肝昏迷……”
鵜飼急忙前往財前的病房,手術之後,他惟恐頻繁前來探視會讓財前懷疑自己死期已近,再加上生怕妨礙院內執行封口令,所以他只前來探視過兩三次。
一走進病房,鵜飼立刻走到財前身旁:“財前!振作點!”他大喊著。
財前睜開緊閉的雙眼,空洞地望瞭望鵜飼:“滾開!沒你的事……”
“教?塚丘盟且窖Р砍ぃ丘盟且窖Р砍だ純茨恕!苯鵓耪諾卦誆魄岸咚底擰?
“沒你的事,滾開!”財前再度要求鵜飼離開。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鵜飼,總之財前的話銳利地刺進鵜飼的心中。他苛責自己,財前錯失發現癌症的機會,導致提前離開人世,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來自於自己,是因為他強令財前出馬競選學術會議會員。
那天夜晚,財前病情急劇惡化,陷入昏迷狀態,他泛黃的臉上浮現瀕死的表情,嘴巴上下張合,呼吸十分困難。
看來,財前將不久于人世了。鵜飼向病房中的杏子與又一表示,該準備後事了。
“老公!你不能死,不要拋下我和孩子啊!”
“五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讓你疲於奔命,你千萬別死啊!”
杏子與又一哭得呼天搶地的,財前開始仰賴呼吸器,東與裏見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來。鵜飼醫學部長和醫師團的教授們都圍在病床旁,門外走廊上也聚集了第一外科的研究人員。
“太忙了,太忙了……手術開始,鉗子、手術刀……胃癌……學術會議會員萬歲!……國際外科學會……海德堡……手術結束,1小時20分鐘……”
財前仿佛身陷噩夢般喃喃自語。囈語中道出了他過往的光榮與野心,看不出這是一個陷入病痛深淵,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啊……黑部水壩……破碎帶……蔚藍的水……水……”
在臨死瞬間,飽受病魔折磨的財前眼底,似乎鮮明地照映出海德堡的國際外科學會、盛大華麗的歡迎酒會、黑部水壩清澈透藍的水。
“財前,振作點!你要活下去啊!”裏見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呐喊著。
“賁門癌……使用氯黴素,不,是瘢痕,結核的瘢痕……什麼!柳原,休庭……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斷層攝影……透視……”
財前的夢話已經斷斷續續地不成句了。但是在這些囈語中,有愈來愈多的字句表示財前在後悔自己沒有在佐佐木庸平手術後替他看診,裏見聽了心頭一熱。
話聲突然止住,財前的下頜也停止了呼吸動作。在注射強心劑之後,東量著財前的脈搏。短短幾分鐘,卻似過了好幾個小時一般,東放開了財前的手。妻子杏子哽咽的聲音劃破病房內的寧靜,正式宣告了財前的死亡。時間是淩晨1時23分。
在為財前蓋上白布之前,測量臨終脈搏的東、鵜飼教授等人及各第一外科研究人員,依次在財前的唇上沾上臨終之水,與財前告別,然後離開了病房。
病房內只剩下杏子、又一與裏見了,三人為財前更衣,準備運往解剖室。院內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國立大學的現任教授如果在任內死亡,必須進行解剖。杏子哭得暈了過去,卻無法幫忙。裏見搬動枕頭,枕頭下還擺了一封信,信上寫著:
大河內教授大啟 屍體病理解剖之愚見
解剖室正前方的牆上嵌入了歷任立下豐功偉業的教授們的大名,用以解剖遺體的大理石解剖臺上記載姓名的最頂端部分刻著“屍亦師”。載運財前遺體的擔架車停在解剖台旁。白髮蒼蒼、挺直瘦削身軀的大河內教授迎接遺體,鵜飼醫學部長以及臨床各科的教授也跟著挺起腰杆。病理學研究室的副教授與講師,合力將財前的遺體搬移至解剖臺上。裏見將寫著“大河內教授大啟”的書信遞出,大河內教授一語不發地拆開信封。
一、關於病況。由於缺乏自我發覺症狀,本人判斷應該是Borrman IV型;但從未出現癌性腹膜炎的症狀以及出現肛門出血這兩點來看,也有可能是合併潰瘍病變的Borrman III型。
二、關於轉移。本人可感覺到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臟,再加上急速出現黃疸症狀,肛門部應該已經閉塞,可能是淋巴性轉移或血行性轉移。
三、本人推測醫師團曾使用抗癌劑,但是並未改善任何癌症病況,未見療效。究竟是本人的癌症無法適用抗癌劑,抑或是抗癌劑的使用為時已晚?雖然,這項病理檢查並非易事,懇請詳細進行組織上與細胞上的病理檢查。
以上所述皆為愚見,希望能夠為癌症的早期發現以及外科治療貢獻綿薄之力。此外,身為處於癌症治療第一線的醫生,未能早期發現,死於無法以手術進行治療的癌症,深感羞愧。
大河內默默頷首,將信件擺在解剖台旁眾人皆可見的檢查臺上。裏見瞭解大河內的用意。大河內站到解剖台前,合掌片刻後,拿起解剖刀。
“開始進行病理解剖!”
裏見忽然聽見鑲嵌在牆面上的大理石後方傳來莊嚴肅穆的樂聲,那是貝多芬的《莊嚴的彌撒》,仿佛在乞求上帝憐憫,在奉獻禱告一般。先前,許多曾經為醫學立下功績的學者,在此捐出了自己的遺體;如今財前也同樣為了醫學,捐出自己的遺體。執刀解剖財前屍體的大河內眼中閃爍著淚光,散發出醫學家的神聖與尊嚴。
不知不覺中,天空漸漸泛白,窗外射入破曉的曙光,鑲嵌在解剖台壁面上的大理石閃耀著潔白的光輝。
聖歌般的彌撒曲猶如從天而降,在裏見耳中漸漸高亢。財前忘了醫療乃是上帝的祈禱,也因此在白色巨塔中因野心而迷失了方向。莊嚴的彌撒曲洗滌了財前的靈魂,並與破曉前的清澄曙光融為一體,震撼著裏見的心。一股悼念財前之死、為財前祈求冥福的強烈感觸,湧上裏見的心頭。
(end)
Wednesday, April 3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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